戏精男女。
1,
过年回家,爸妈带她出门和朋友吃饭。二十六岁的金素还穿着十八岁买的羽绒服,梳高马尾,素颜,清纯得像是高中生。
席间觥筹交错,金素是唯一没有低头捧手机的年轻人。反而十分照顾弟弟妹妹们,夹菜盛汤,又微笑着听大人们谈天说地。
众人交口称赞,而后请教育儿经验,母亲一脸云淡风轻:“哎呀,我们从小不在身边,全靠这孩子自觉。上的都是重点学校,工作也都靠自己,我和她爸是没操过一点心。”
吃完饭,父母们三三两两撤离包厢,金素落在最后,这才拿出手机。林发了十几条消息,说自己交流结束,已经回到南京;又说路过一家新开的酒店,是主题情趣套间,于是订了一间等她回去。
“情趣?”
“重点是主题。”
金素来了兴趣:“什么主题?”
林回:“我选的,古代刑房,有各种材质的皮鞭,还有角色扮演的衣服。”
“回去试试。”
“就等你呢。”
屏幕暗下去,倒映出金素微笑的脸。那个挂在唇角的弧度恰到好处,眼中一汪妩媚春水,波光粼粼。母亲在前面远远地叫了声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时神情迅速改变,堆砌出礼貌、温和的模样。
母亲很满意地说:“跟上。”
过完正月初七金素就要回南京。
从小带她的外婆拉着手依依不舍,金素咬着嘴唇,眼泛泪光:“我也想多留几天,但导师那里有个实验项目,要求我们快点回去,不然不给毕业。”
“那快回去。”外婆立刻放开她的手,又叮嘱,“要好好学习,别学你舅舅的儿子,都遭学校开除了。”
金素不变的神情一直维持到上了高铁,列车启动,窗外景物缓缓倒退,她伸了个懒腰,仿佛褪去画皮的古代妖精,顷刻间风姿绰约。
她给林发消息:来接我。
2,
工作三年后重新入学读研,进实验室的第一天,林站在讲台上说,导师去美国交流了,这个月的实验课先由他带。
金素在台下仰头望着他,林长得高,眉清目秀,直挺挺靠着桌子,显出一种树木般的挺拔。
怪不得叫林。她在心里想。
林是导师手下的博士生,博二,已经在研究所实习。看神情举止,像是那种不解风情的学术咖。
金素心里揣摩着,到底是不甘心。这天她从食堂出来,骑车回家,长裙的裙摆绞进车轮里,林正巧路过,帮她一点点把裙摆解出来,转身要走,却被金素一把拽住。
“我裙子破了。”她小声说,“博士生宿舍就在附近吧,帮我个忙。”
林带她回去,翻箱倒柜找出针线盒。金素不动声色打量屋内装潢,简洁得一目了然,是个单身男人该有的样子。她攥着裙摆走进洗手间,一眼就看到置物架上半盒没用完的保险套。
假正经。她一边在心里嗤笑,一边拆出一只放进裙子口袋里。她把半身长裙脱下来,缝好,然后摇曳着走出去。林就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她。金素说我最近想写一篇论文,但没有头绪,可能需要学长指导。
林依旧波澜不惊:“什么课题?你要发SCI吗?”
金素摇摇头,一点一点凑过去,温热的气息就呵在两人之间。她说:“关于人体内部结构与冲动性行为的探索。”距离已经很近,她能看到林疏淡的睫毛,濡湿的眼睛。从她身上飘过去香水的味道,无人区玫瑰,是一种冷冽的甜。
“我没见过哪个研一新生像你这么大胆。”
说完这句话林就笑了,在很近的距离凑过去吻她,也不算突兀。金素这才发现原来他们是同类,发出和接收信号都很顺其自然。她在他唇间含糊又缠绵地说:“学长,我可是受过社会磨砺的,非普通新生。”
3,
林在南京南站等她,手里拎着一杯桂花酒酿奶茶,他知道她喜欢喝这个。金素咬着吸管,他们从温暖的车里一路转移到温暖的房间里。扑过去看,那床铺做成仿稻草的样子,床头有手铐,还有细细的皮鞭。她拉开衣柜门,发出一小声惊呼,然后脱掉大衣和裙子,换上古代女囚的衣服。
林说:“你个戏精。”然后扑了上去。烛火与床一起摇动,酒酿甜味四散,在金素乱七八糟喊着官爷饶命的台词里,他们结束了新年里漫长又淋漓的第一场。
金素翻身坐起来,点了一支烟。细长的女士香烟不呛口,反而带着奶油的甜香。她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以前,那只被她偷偷装进裙子里的保险套,直到第七次才用掉。
最初她只是色欲熏心,没想过第一次结束还有后续,实在是同类难遇,床上合拍的男人更是难得,保持长期的肉体关系也没什么不好。
林躺在床上,问她过年回家有没有被逼婚,金素说当然有啊,还被拉去相亲了。对方是个一米六的矮胖国企男,看到她就趾高气昂:“我妈说了,个子高的女人不听话。”
“还是个妈宝?”林大笑。金素翻个白眼,“是啊,我说我在读研,还计划读博。那大妈拉起她儿子就走,说有野心的女人不安分,我们家可不敢要。”
她技艺高超,神情口吻都演得活灵活现。在她长大的那座保守小城,这样的评价很致命。母亲气得上门理论,最后彻底和对方撕破了脸。这事摊开说当然是男方没理,凡是想让孩子出息的,没一个不羡慕金素的学历。
“但羡慕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娶是另一回事。”
林一针见血。
金素说:“没关系,我在我妈面前乖得很。她没觉得我哪里有问题,就是以为那人不合适。如果不是你喊我回来,明天应该要去相另一个,是博士生,学历倒是合适,但那人太瘦,眼圈乌黑,看照片就肾虚。”
“我知道你不愿意。”林说,“所以我专门来救你。”
“谢谢啊。”
“就这么谢吗?”
金素笑着蹭上去,细长的手指擦过他嘴唇:“这么谢。”
4,
导师在国内的时间极少,因此一直是林带着他们。金素甚至和他在实验室里试过一次,在宽敞的桌子上。中途有人折回来拿遗落的数据记录表,金素滑落下去藏在桌子下面,把呼吸紧紧咬在牙齿间。
这样的关系他们保持了半年,彼此在床上都完全放得开,于是感觉还能再走很久。互相都只有对方,但谁也没想过还要在感情上更进一步。那就太沉重了,没人敢冒险。
那天高中时的朋友忽然联系金素,说要来南京出差,顺路找她吃个饭。金素的实验在关键时刻,抽不开身,只能拜托林去接人。她热情地招待了朋友,又把人送到车站。原以为结束了,谁料一周后母亲打来电话,问她是不是谈了朋友。
母亲说你同学都跟我说了,是跟你一个学校的吧?哪儿人啊?多久毕业?工作决定了吗?以后打算定在哪儿?家里条件怎么样?能全款买房吗?
一连串把她砸懵了。
等回过神,金素说:“哎呀,她可能误会了,没有的事。”
母亲语气严肃:“你莫哄我,你同学说在那个人车上看到你们合照了。不是谈朋友谁放合照?金素,你可别学那些不正经的女人……”
再说下去就要出事了,金素赶紧截住话头,认错:“好吧,是谈了个,时间还不长所以没告诉你们。”母亲很满意,“我已经买好票了,过两天就去南京见见我女婿。”
晴天霹雳。金素赶紧劝,使出浑身解数,最后用舟车劳顿不合适的理由把母亲劝下来,并答应下个小长假带人回去见她。挂了电话金素有点为难,不知道怎么跟林说,正好这时候他打来电话,问今晚要见面吗,去哪里住。
金素说,来我家吧。
林知道她在南京租有一间小公寓,但从来没光顾过。这是金素第一次邀约,似乎有意打破某种壁垒。晚上敲开门,金素神情少见的严肃,将事情说了。林看着她,那妩媚从容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这样的脆弱,于是他痛快答应下来。
金素很意外。
5,
高铁上乘务员播报前方到站,第一声念完,金素就变了。她端端正正坐在位子上,嘴唇抿着微笑。
林觉得有些好笑。他们一个小时后抵达了金素的家乡,这座城市很小,烟火气息浓重。金素家楼下有一排小店,林说得买点礼物,金素很自然把他带了过去。
一盒蛋黄派、两罐核桃粉、一箱特仑苏。
林有些犹豫:“是不是太寒酸了?”
金素说正好。
两人拎着东西上楼。母亲热情地开了门,家里人一起露出满面笑容。金素细声细气地说:“这是我男朋友,林。”
母亲惯常谦虚地炫耀,她说金素任性,都工作了又回去考研,让林多多包容。又说金素聪明,从小没让家里人操过心。这期间金素一直坐在沙发上,时不时递过来一个或羞涩或温和的笑。她节奏把控得到位,母亲并未发现破绽,依旧满意。
吃饭的时候她荤素搭配,每盘都会吃点,但林知道她挑食得要命,最讨厌吃茄子,闻到青椒和芹菜的味道就会吐。他看着金素面不改色地吃下一筷子炒芹菜,替她在胃里翻江倒海。
金素母亲说:“这孩子从小就不挑食,啥都爱吃,一点都不娇气。”林觉得很好笑,但忍住了。
晚饭后金素主动去洗碗,林坐在沙发上,听金素的母亲絮絮叨叨,说她懂事,勤快,贤惠,厨艺极好,以后嫁去他家肯定是个好媳妇。
林一面点头一面想,金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连内裤都懒得洗,买一打,穿完就丢。
金素擦干手上的水珠才走出来,端端坐在了沙发一角。自从回家后,她浑身每一块肌肉都是紧绷的,警惕的,像是随时准备战斗的战士。
三天不长,但他看着无比勤劳温顺、抢着做家务的金素,有种第一次认识她的错觉。到走之前,金素母亲偷偷把他拉进房间,问他们感情如何,金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林说:“她很好。”
金素母亲说,没事,她做得不好你尽管提,我的女儿我从来不惯着,都是严格管教的,要是有问题你跟我说,别和她分手。金素年纪不小了,你也来过我们家,邻居都看着呢,我们丢不起这个人。
林说放心,不会的。看金素母亲还要再说,他又重复了一遍:“金素很好,我身边的朋友都很羡慕我。”
母亲终于满意了。
6,
回去后在金素的公寓里滚了一整天,直到黄昏被夜色褪去,林说,歇会儿吧。
金素点头,赤裸着裹在柔软的毯子里,冷气十足。她把床头的灯光调暗,摸出一根烟,没点,只是咬在嘴里。烟嘴的甜让她大笑,笑完又突发奇想:“你想不想听我以前的事?”不等林回答,她又说,“但是挺无聊的,还是算了吧。”
林从她嘴上把烟摘下来,放在自己嘴里咬着,说:“讲讲吧。”
金素从童年说起。小时候家里太穷,她挑食不吃青椒,母亲坐在她床边大哭,捶足顿胸说自己对不起她。第二天又是一盘青椒,金素忍着反胃吃了,母亲摸摸头,夸她懂事。
因为懂事,父母出发去北京打工的前一天才告诉她,她也只能含着泪乖巧地点头。父母走了外婆就到了,从此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父母每年过年回家一次,只待七天,平日电话里问得最多的是成绩。金素考上了重点中学,那是青春期,少女花儿一样的年纪,班上的女生个个精心打扮,校服下面藏着成百上千小心机。这些她通通没有,夜市上批发回来的三件短袖T一直穿到高中毕业。
青春期肥胖给她引来了漫长的校园霸凌。金素在电话里委婉地问母亲,如果有人不喜欢我怎么办?母亲说,先找自己的问题。接着又问起上一次月考的排名。
过年回家她在金素书柜深处发现几本言情杂志,当着她的面一页一页撕碎。母亲说:“正经女孩都不会看这个,我和你爸辛辛苦苦赚钱供你,你要敢学坏,我就打死你。”
当然也没有性教育,母亲说那东西都很脏,让她碰都别碰。但所有的求知欲都是愈压愈烈,她在一台破旧的老手机上看了无数小说和影片,昏暗光线下交缠的身体反而令她愈发渴望和好奇。
第一次发现自己演技好是在初三,骂了她一年死肥猪的男生往她水杯里丢满粉笔头。金素喝了一口,含着水,拉开他的兜帽吐进去。在男生惊声尖叫时,她又笑着把一整杯热水从他头上浇下去,然后将杯子砸碎。她故意把额角的一点鲜血抹开,让自己看上去很惨,等年级主任来了就咬着嘴唇哭。那男孩懵了,他没想到一贯沉默寡言的金素敢这样。金素是班级第一,老师自然有自己的判断——男生被记过,然后留下写检讨。
第二次则是高二,舍友在宿舍里抽烟,百劝不听,金素把半根羽毛丢进喉咙,咳得脸颊鲜红,两眼是泪。她去找宿管,用支气管炎的借口把女孩赶出了宿舍。
然后是大学时,工作后……她越来越擅长演戏,并以此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说这些时语气刻意轻松,句尾语调上扬,但其实心里很紧张。
她只是想倾诉而已,不是为了卖惨。万一林一脸心疼地说她可怜,那可太尴尬了。
好在林只是用一种带着戏谑的夸赞语气说:“演得真好。”
金素满意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回复了,这是对她放肆的肯定,赖以生存的技能的褒奖。
她关了灯,听着空气细微的流动声,黑夜里林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说睡吧。
语气是一贯湿润的温柔,她心里却吹进一片经久不散的雾气。
7,
慢慢地,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
林快要毕业,已经签了之前实习的研究所。工作很忙,但不妨碍两个人鬼混,不做那事的时候,他们也开始偶尔见面。在金素的小公寓,或者林的单人宿舍里。
金素养了一盆仙人掌,她从不修剪,任由它在阳台上肆意地长。有天外面吹大风,仙人掌从中间折断,就地匍匐着长成一片。金素眼看着它长到花盆边沿去,依旧没管。
林曾在路过的时候被刺扎到,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反倒带了个更大的花盆回来,把仙人掌移进去。金素回家时他正蹲在阳台上,耐心地填土,她忽然被这个背影打动了。林填好土站起身,转过头,金素就靠在墙上看着他。灯光一晃一晃的,投进她眼睛里,像是星星。
金素说:“要不我们在一起吧。”
林说:“好啊。”
很平淡的告白,或者甚至称不上告白,他们在酒店和旷野上经历的任何一场情事,都轰轰烈烈胜过此刻。但金素觉得内心无比宁静,是从来没有过的安稳。
几个月后林的父母突然杀到了南京,带着其他小孩,说是来看儿媳。得知消息时他们已经在火车上,还有一个小时就到。
林问:“你想见他们吗?”
金素说见啊,就当报答你上次跟我回家的救命之恩。
林吻了她一下,起身去卧室换衣服,回来时穿着拉胯的灰色卫衣,鼻梁上多了副黑框眼镜,脊背微微佝偻着,头发凌乱,像是换了个人。金素看了他半分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故作凶狠:“笑什么笑?等下好好演。”
林有一个妹妹,见了面就指着他大笑,说我哥也能找到女朋友,小姐姐你眼神是不是不太好啊。林摇摇头,露出微笑,宽容中透出几分憨厚。
金素说没有呀,我觉得林挺好的。他妹妹继续笑,说,嗯,是挺好的,哈哈。
这孩子实在讨人厌,但金素陪着演戏,忍住了扇她的冲动。说话间林的大嫂也走过来,寒暄着忽然问他知不知道现在排骨多少钱一斤,林说不知道,大嫂就笑:“这就是我们家的高材生,读博士有什么用哟,连排骨的价钱都不知道……”
林的父母和大哥没在意这边,他们正打量金素,然后露出有点惋惜的神情。金素陪着在南京玩了几天,林的父母一路上都在跟她讲林小时候的事,读书读傻了,水在炉子上烧干了都不知道;初中时偷看父亲的黄色杂志,结果被他大哥逮到;虽然学历挺高,但代价是高度近视和身体极差……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金素应付得格外累,临走前林的母亲拉着她的手,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我们这孩子实在不怎么样,还要靠你多多照顾包容。金素微笑着应了声,送走了他们,转身就摘下林的平光眼镜,上下打量:“听说你近视?”
“嗯,以前。”林说,“上大学之后我就自己存钱去做了激光手术。”
回去的路上,他跟金素讲了些自己从前的事,上有大哥下有妹妹,他是被忽略的多余产物。大哥做的一系列坏事都栽赃给他,哪怕一路念到博士,家里也没人真把他当回事。父母有个好朋友,女儿今年二十八了,脾气太差嫁不出去,他们一直想撮合给林。出门林是他们装点家庭的门面,回家就是个老实又猥琐的工具人。
讲完这些车里安静了一会儿,片刻后金素说:“你演得也很好,真的。”
他们都成功地顺着亲人的意愿,活成了他们想象中的姿态:乖巧的、禁欲的,或者木纳的、卑微的……好在后来,他们也都找到机会,在旷野里,把真实的自己悄悄释放出来……
车子滑入黄昏下的小区,林在晚霞里凑过来吻她,金素回吻过去,缠绵又细致,像两只受伤的兽在互相舔舐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