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
1
董丽正往山药墩上勾蓝莓酱的时候，传菜员小张端着方盘挤进来，小声说道：“老董老董，我看见你闺女妮妮了！”
董丽放下裱花袋，取两片薄荷叶点缀在盘边，完成菜品，得闲问道：“哪儿呢？她带客户来吃饭吗？”
说话间，董丽快步走到后厨门口，笑眯眯地伸长脖子四下寻摸，一眼就在人来人往的大堂里锁定了自己的心尖肉。
妮妮站在水产品区域，和一位领导模样的男人商量着点哪只虾、哪只蟹。与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小疯丫头不同，此刻的妮妮，身着职业装，妆容素雅，头发拢在脑后挽得利落，笑得干练又拘谨。
“吾家有女初长成！”董丽心里那个美，就像辛勤的园丁看到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盛放，满满都是成就感。
老母亲还想再看一会儿，无奈点菜机噗噗吐订单，董丽只好回到面案上继续工作。
小张靠在传菜口等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董丽闲聊，“你家妮妮在兰桂庭包房，算她一共八个人，五男三女，我看她忙里忙外地张罗，估计那些人不是客户就是领导。”
董丽捂着大口罩，瓮声瓮气地说：“妮妮今年刚毕业参加工作，那一桌人里头肯定属她资历最浅，多干活儿是应该的。”
小张担忧道：“哎哟！那会不会遇上色狼老板变态客户啊？不过老董你甭担心，我让大伙儿帮你盯着。”
董丽嘴上说得轻松：“人那是正经公司，没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儿。”但心里已经开始长草了，她既担心有变态在酒桌上欺负妮妮，又担心妮妮那个暴脾气兜不住事儿拍桌子，把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前程拍碎了。
2
后厨这会儿太忙，董丽干着急也走不开。好在一线人员小张一趟又一趟地过来传消息，他描述妮妮在饭桌上如何招呼客户、如何恭维领导、如何调动气氛，董丽越听心里越没底，这还是她闺女吗？
董丽不放心，等到忙完一轮的时候，带上对讲机，偷偷溜到兰桂庭的门外，假装在工具箱里找东西，实则支着耳朵留意包房里的声响。
兰桂庭的门半开着，欢声笑语从里面传出来。董丽准确捕捉到妮妮的声音：“张总，我妈妈和您差不多大，但是您比她年轻太多了，您像我姐姐。”
张总笑：“这孩子怎么这么会说话！不行啦，我老啦，和你们年轻人比不了的。”
董丽对着门框飞了个白眼，心想：没良心的破孩子，吹客户的彩虹屁怎么还拿亲妈铺垫呢？
董丽瞄着包间里的动静，发现妮妮特别有眼力价，主动从座位里站起来，把桌上的菜盘归置一番，腾出一个空位来。瓦罐刚放下，就听妮妮说：“小哥，麻烦您送点胡椒粉、香菜、葱花来。”
妮妮要的佐料很快备齐。她从座位里绕出来，左手持碗，右手拿勺，给在座的各位盛汤。
“张总，您要点香菜吗？我记得您爱吃香菜。”
“领导，要胡椒粉吗……行行，那我少放点，您小心，别烫着。”
“李总，您要清汤啊……对，这道菜原来是放佐料的，但我担心有人忌口，点菜的时候特意提了一嘴，让他们先别放佐料……”
董丽站在门外听着、看着，心中万般唏嘘。她真想拿手机把这一幕录下来，拿回家给老唐看看，自己闺女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毕竟，妮妮在他们家里，一贯以来都是养尊处优的小公主。
老唐家往上数两辈儿，一个女孩儿都没有。董丽至今还记得妮妮出生那天，妮妮的爷爷高兴得打了好半天电话，把唐家得女的消息告诉所有的亲朋好友。
在病房里，老头只敢远远地看着，抱都不敢抱，一个劲儿重复：“哎哟，女娃金贵着呢，我别给抱坏了。”
有爷爷的态度，再加上老唐家就这么一个女孩，妮妮在家族中备受宠爱。唐家虽然是普通工薪阶层，但全家人竭尽全力，为妮妮提供了最好的生活条件。
3
宝贝疙瘩妮妮没吃过苦，没遭过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从来没有伺候过人，也从来没有逢迎过谁。
妮妮长大后，董丽也经常担忧。她担心妮妮被家人保护得太好，没有抵抗挫折、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以后步入社会恐怕要吃亏、会受苦。
每次董丽碎碎念，爱女心切的老唐就会说：“她只要健康、快乐、平安就好啦，她老子愿意养她一辈子！”
老唐想得倒是挺美，完全没意识到妮妮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是个朝气蓬勃、冲劲十足的年轻人，哪怕被骄纵着长大，也仍然有想要独自追求一切的锐气。
妮妮大学毕业后暴露反骨一面，家里人帮她安排的稳定工作都被她拒绝。老唐也不拦着她，抱着等她发现社会险恶、竞争残酷之后就会回家寻求庇佑的态度观望。
家里人谁都没想到，妮妮最终凭自己的能力，拿到了一家知名企业的offer，成为风光的职场新丽人。
对此老唐又骄傲又担心：“我女儿真优秀！可是同事不好相处怎么办？领导脾气太大怎么办？客户刁钻难缠怎么办？”
董丽知道，老唐还有半截话没说出来：闺女啊，你去了爸爸妈妈和全家人顾及不到的地界上奔前程，那就是彻彻底底的单打独斗，以后你遇上了麻烦，家里是真的什么忙都帮不上，到时候你怎么办？
就像现在这样。
董丽和妮妮仅一门之隔。但是门后面的那些人，不会在意妮妮是谁家的心肝宝贝，不会在意她从小到大被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不会在意她吃得顺不顺口、喝得是否情愿。
而董丽，作为她的妈妈，一个普普通通的厨师，只能无力地听着身处门内的妮妮，努力找话题聊天，埋藏自己的天真和性情，忘记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讨好着每一个站在她人生上游、让她仰望的人。
董丽为她心累，因她心疼。
但也有一丝安慰，原来妮妮也是懂得低头的孩子呀，她与这个世界也并非那般格格不入。
4
董丽在角落里站了一会儿，腰间的对讲机哗哗响起，主厨召唤她回岗。
董丽放下担忧，回到自己的位置，收订单、排顺序，认真制作每一道甜点，这一忙便是一个钟头。
交完最后一道菜，她埋头整理订单，小张忽然从传菜口探进来，小声喊：“老董老董不好啦！你女儿那桌有个男的喝多了，非要灌妮妮喝酒，你快去看看，小姑娘别吃亏。”
董丽有点慌，急冲冲奔向兰桂庭。
包间门仍是半开着，董丽隔大老远就听见一个醉醺醺的男声嚷嚷：“来来来，我亲自给你满上啊，唐妮妮是吧？你要是不喝这杯酒，那就是不给我面子，不给你领导面子。”
另一个男声说：“李总，唐妮妮是我手下得力干将，你把她灌醉了，明天谁给我干活？”
醉鬼打着酒嗝说：“那你给她放一天假，喝多算工伤。”
董丽站在门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妮妮那么小，怎么能喝酒？她几次都想冲进去，可这样对她、对妮妮都不合时宜。
醉鬼客户还在磨叨，妮妮爽快打断道：“李总亲自给我倒的酒，那我必须喝！”
空气静止了几秒，董丽眼眶湿了。喝酒的是妮妮，可白酒入喉的火辣、灼烫都梗在董丽的口中，她捂着心口，听到包厢里炸出一阵叫好声：“好！小姑娘真敞亮！”
众人话音未落，妮妮猛烈咳嗽起来。董丽伸长了脖子，却怎么也看不到妮妮，只能在门缝里看到那个醉鬼客户，红着一张脸，笑得龇牙咧嘴。
妮妮的咳嗽声刚刚平复，那个客户接着搞事情：“唐妮妮啊，你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心眼儿挺多啊！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喝一杯酒，洒了半杯，这杯不算数。”
董丽一听这话，又急又气，她宁愿豁出去不要这份工作，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闺女被人这么捉弄。她气愤地薅下厨师帽，只听妮妮大声说：“行！我今天必须陪李总喝尽兴！”
5
董丽愣住，见妮妮的身影从门缝晃过，不多时便传出玻璃相磕的声音。
妮妮口气中透着爽朗的笑意，还不忘圆乎包间里的气氛：“领导，我已经喝醉了哈，我要开始耍酒疯了，您可别怪我没规矩。来来来，李总，我把柜子里的杯子全部拿出来，咱俩今天喝个够。各位领导都看着呢，您是长辈，还是大领导，可不能欺负我一个小姑娘，说话算话，我喝多少，您就得喝多少。”
董丽快急死了，这孩子是不要命了吗？一份工作而已，大不了不干了，凭什么受这份罪？
她想好了，要是妮妮再多喝一口，她立马冲进去拦下来。
妮妮喊完话，包间里静止片刻，然后响起液体流动的哗哗声。
董丽在心里默数，约莫倒了三杯，妮妮之前吹彩虹屁的那个女客户说道：“得了得了，喝什么呀。老李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三高’呢？我跟你讲，你别和现在的小年轻拼，喝不死你！”
李总不吭声，妮妮还在哗哗倒酒，场面有些尴尬，董丽隔着门都能感觉到。
那个女客户又劝妮妮：“别倒了别倒了，你这姑娘可真行，一口气祸祸这么多五粮液。”
妮妮继续倒酒，最后妮妮的领导发话了，明面上训妮妮，实则给李总铺台阶：“行了啊，唐妮妮，别耍酒疯，李总跟你开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李总多养生多讲究的一人，能跟你这小孩儿喝大酒吗？”
时机正好，倒酒的声音戛然而止，妮妮的声音传出来：“哈哈那行，李总，以后有机会再敬您！到时候一定让您喝尽兴！”
董丽那颗悬着的心落了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从兰桂庭回后厨要穿过一条长廊，董丽踩着灯光投下的暗影，眼眶湿了又湿。
为妮妮面临的身不由己，为妮妮在人情世故面前做出的妥协，为妮妮裹在天真里的冲劲儿，为妮妮用机智和生猛守护的底线。
她的女儿没她想象的那么弱小，比她想象得更强大。
昔日的小豆丁、小团子真的长大了，不在于她那一米六八的个头，不在于她完成学业步入社会，也不在于她开始学着应酬。
她长大的标志，是她遇上难事、陷入困境时，不会再掉转过头找爸妈，而是自己试着想办法，或刁钻取巧，或破釜沉舟，或在边缘处寻转机，她已懂得迂回地平衡着自我保护和不得罪人，她和所有成年人一样，在世俗中跪着立、立着跪，又骄傲又卑微，在底线之上，竭尽全力地活着。
6
董丽红着眼圈回到后厨，同事纷纷问她：“你这是怎么了？妮妮的客户是不是挺难搞啊？”
董丽摇摇头，笑着说：“没有没有，妮妮也不是吃素的，小丫头长了爪子，没那么好欺负，就她那脾气，要是真吃了亏，早就不管不顾地尥蹶子了，我是瞎操心。”
董丽一边说着，一边从食材篮子里捞出几只芋头，动作麻利地去皮、切条。
开火起锅时，她和主厨打招呼：“主厨，记我自己的账，我给我女儿那桌赠一道甜品，我女儿最爱吃反沙芋头。”
油锅烧热时，董丽想起妮妮小时候很依赖大人，经常回家哭鼻子告状，昨天王家小胖抢她水彩笔啦，今天刘家妞妞不和她分享小秘密啦。
炸芋头的时候，伴着滋啦滋啦的声音，董丽想起妮妮初中时特别好胜，有次期中考试没考好，气得不吃饭，消沉了半个学期，直到期末考试重新拿回属于自己的第一名，才恢复往日的活泼。
熬糖浆的时候，董丽盯着锅底慢慢融化的绵白糖，想起妮妮高中时满身棱角，她收到过一封情书，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拒绝了那个男生。她是好意，不想纠缠，却因方式不对，伤害了人，在高中三年失去了很多朋友。
这一路走来，公主也难免跌跌撞撞。
董丽将芋头条倒入糖浆中，慢慢翻炒，待温度下降、糖浆变成糖粉，她关了火，取了最好看的盘子，出锅、摆盘，示意小张送过去。
小张端着盘子走到半路，董丽追了上来。
她刚刚随手捡了一片胡萝卜，简单地雕刻出小兔子的形状。
小兔子是妮妮最喜欢的动物。妮妮小时候挑食，每次她不想吃饭，董丽都会用模具把米饭、馒头、蔬菜、水果做成小兔子的形状。妮妮看到小兔子，就会吃得很开心、很饱。
小张看着董丽把胡萝卜兔子摆在芋头条上，问：“这和菜单图片不符啊，再说这兔子也忒丑了。”
董丽拍拍手：“你少废话，麻溜送进去，给我妮妮解解酒，她才不会嫌丑呢。”
因为小兔子是她们母女的小暗号，她做了妮妮最爱的甜点，摆了妮妮最喜欢的小动物，只是想告诉妮妮：女儿，你努力成长，全力冲进这个世界吧，去直视它的丑陋，去抓取它的美好，现在你长大了、妈妈老了，手心儿捧不下你，但妈妈永远都会在你身后看着你，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