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怀念睡眠时

　　当我怀念睡眠时

　　高穹

　　这个早晨，感觉有泉水在身体里叮咚流淌。我意识到周期性的灵感又从心底满溢上来，像一汪蓄满了水的泓，水满必溢。一些亲切的或生涩的词汇在心所能及的世界里跃动着如沸腾的水汽一眼眼钻了出来。

　　惰性潜伏在每个人的意识里，比如早晨赖床不起；再比如要完成的工作计划迟迟不付诸行动。我的惰性更是显而易见。最开始写作时，自律像个卡尺标明了我每两天更换一篇文章的节奏。后来延迟到一周两篇，现在竟是一周一篇。我不知道我的自律卡尺何时变成了游标卡尺，随意伸延游离。而且还自诩是周期性的灵感潮汐。

　　卸载了与自律有关的道具，比如闹钟或家中某个提示音，这样每个早晨睡意惺忪时就能恣意而为，让梦耽延得更久。然而猫咪却不习惯了失去自律的我。每天会在五点左右坐到床头柜上，轻唤我几声。我大约听到了，但正是懒困倚梦暖时，只能继续半梦半醒地睡着。

　　可能在猫咪看来我就是那个叫不醒的装睡人。所以它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绵软的四脚沿着我的脖颈一脚脚踩过去，此刻若见我还不醒，就再踩回来。最多的时候能踩上三四个来回。由于第三遍已经挑战我的极限了，所以我绝不会让它视若无主般恣意妄为，便一个挺身坐了起来。那些乱七八糟的梦瞬间做鸟兽状散去。当游离的魂魄像入鞘的剑，瞬间归位，我的神志随之也清风朗月起来。那时猫咪早已躲得远远了，不然白挨一巴掌那就是咎由自取了。

　　惰性已经让我丧失了写作的热情，还有持之以恒的自律性。我竟然会为一只想拯救自己的猫动干戈，即便是无故加之的恼怒。当我慢慢意识到惰性已像布满腐烂点的水果，开始向灵魂内核漫衍各种类似磨蹭、拖延、意识转移等病症时，我对猫咪的恼怒悄然而退。细思若没猫咪每天早晨不厌其烦的闹扰，我会习惯成自然将这种惰性继续到底，致使思想乃至灵魂慢慢都患上懒癌。

　　这样看来猫咪俨然是被上帝派遣来向我伸出拯救之手的天使。拯救我的自毁型和不作为型。

　　于是，我又开始自律的生活。尽管延续着每周不变的一篇散文，每天除了工作时间，其余时间思想灵魂都在踽踽独行。看固定的几个公众号推出的文章，续写那些被扯出千头万绪的小说。这样一来，孤独如我的生活又重新开始。

　　其实独处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能听到灵魂在沉吟，思想在咆哮，情绪在闹腾。原来我的里面并不安静。灵魂、思想、情绪还会从身体里溜达出来，陪我聊天耍闹。所以我独处时从不缺一种来自生命里的清欢。

　　有独处就有群居。我不敢苟同那些身体不甘寂寞，思想或灵魂却倍受孤独的人们。他们内心的萧条都以枯笔的形式外露与众。他们的身体从不慵懒，总在奔走，从不落下要探寻的风景。喜欢群居者多是饱足了眼欲和心欲后，美美的睡上一觉，不给思想和灵魂留下只言片语。反正明天还要出发，风景永远在路上。

　　独处的人多是身体寂寞着，灵魂却是热闹的。包括所有的用文字、音乐、绘画告慰自己和这苍白的人世的艺人们。虽然这些人会因为才思枯竭容易被染上惰性，但深入灵魂的自律又会以飞白的形式使其展露出生命的丰饶来。

　　独处时，我会让思绪像水母一样恣睢翻腾，一会儿翻出《瓦尔登湖》的写作者戴维.梭罗独居在瓦尔登湖畔每天与自然融入一体时的独怜，灵光乍现时的独觉，与世隔绝时的幽独。只是我没有把《瓦尔登湖》整本书读完，因为我自觉已经体验到了他生命里的那些孤独。

　　我的思绪还在卡夫卡的《变形记》里徜徉过。一个人要怎样孤独才会把笔下的人物想象成一只与周围人毫无挂扯的甲虫？同样这部小说我也只是浮光掠影看了一遍。因为我独处时也有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爬在屋角里的蜘蛛的时候。那时我用八只眼俯瞰、仰望、直视、斜睨、横瞅、竖瞧这人住的蜗居，想象全方位视角里的家会是什么样子？除了蜗居，还可能是巢窠？是洞穴？抑或是坟墓？想起这些名称，都会与孤独有关，因为那是人最终的归宿。

　　孤独非同寂寞。正如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写道：“寂寞是造化对群居者的诅咒，孤独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

　　《百年孤独》是一部家族的孤独史。能写出一个群体一生难以道尽的孤独的人，思想和灵魂会是怎样的不寂寞？

　　独处而非寂寞时，身体与灵魂才会联姻般达成契合。就如躺在床上一辈子的普鲁斯特，若不是独处时多于寂寞，又怎么会写出《追忆似水年华》这样一部人物与事件庞杂繁复的鸿篇巨著？

　　此时外面冰天雪地，一片片被寒风裹挟在空中的雪花，没等炫舞就已经碾成粉齑散落一地碎屑。想起对韵诗：云对雨，风对雪……自然万物都在遵循着兰因正果。

　　而我心有旁骛，又易被惰性驾驭，容眼睛睡觉，容眼皮打盹。忘了智者的告谏：要救自己，如鹿脱离猎户的手，如鸟脱离捕鸟人的手。

　　这次又被马尔克斯说中：有的人想睡觉，但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出于对睡觉的怀念。

　　而我应该庆幸，当我怀念睡觉时，还好，有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