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思不远读后感锦集
《所思不远》是一本由李让眉著作,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56.00元,页数:331,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所思不远》读后感(一):题书中人物一组
曾和编辑开脑洞想把这组诗分为几版作成书签,随机夹在书中与读者结个缘分——她也给每个人物找了配图线稿,但后来没能实现,留在这里存下来罢。
另,书中本有十个人,最后一位许承尧因太过冷门被删掉了,此处也还是把他的诗留下(吴保初的实在不像个结尾呀)。
朱彝尊
风起江天月未声,褧衣袖火雾中行。 可怜影叠华林遍,但证心光红到清。 陈维崧 解佩弹冠却暮鸦,壮心麾叱小年华。 风雷不动愁纹簸,坼境一拳栀子花。 纳兰性德 麝灯走马海楼空,珠字圜围自小栊。 永夜香回花不语,前身箫侣正云中。 黄仲则 一经隔世拜飞埃,白袷高超入镜台。 万转曲廊兜不住,灌江报酹二郎回。 王昙 天外骑鲸哭触蛮,乌江重渡省潺湲。 不辜弦底条雷隐,倒仰琵琶入故山。 金礼嬴 闲画神仙病画僧,额轮一点认红冰。 桃源本幻休追问,万影吹波香复增。 龚自珍 推手潮生却手崖,镜中花叶合中钗。 扬鳞不恕奇喑世,怒触秋空月一骸。 谭嗣同 掬吾慧火致回星,百绕琴纹语未铭。 永喝飞光归一瞬,狐狸追冢入空青。 吴保初 镜中麝粉影征尘,埋碧刲膺患有身。 笔冢久围熊梦踞,小红凝盼已三春。 许承尧 携山超海事何当,野马吹光抵死狂。 弹下鹃声春自管,蜃楼独仰月中霜。
《所思不远》读后感(二):《所思不远》后记
择定李叔同与《送别》作为压卷后,我即知要正式与这本小书告别了——它即将成为一件独立的物事脱离我而存在,故而在它被第一位读者拆封之前,我想再在此留下几句只属于我与书之间的话。
写这组人物,动念始于一位最终不曾被选入本书的末代翰林林志烜。他以解元之身赴考,却于会试遭到暗箱,公推的会元被让了人,但即使权人有意矮化,林志烜仍在最终的殿试位列二甲第十三位,是一位极有才华的士人。进入翰林院后,会试暗箱的事情渐渐传开,林志烜的日子也自然并不好过,他熬到散馆,授了编修,告别了那些更有野心的同僚,埋身在故纸堆里,不再谈政事。
晚清风云际会,本是出人杰的时候,但与同榜诸士相比,这位本大有希望连中三元的翰林却终而没有太多作为。他不曾追随军阀,也未曾寻租同科,而只踏踏实实地修书,最后进了商务印书馆去做古籍选校——曾写出气横五大洲的卷子的才子,却在早早领略过高位倾轧之后选择了回归蜗壳,这让无意间留意到他的我很受感慨。
在隔着痛痒的后人看来,古往今来的名士在私人的领域中各有各的鲜丽光彩,但实则回归到他们的真身才知,他们每个人的结局与高度,或多或少都曾受到科考乃至官场的剧烈影响。林志烜早早气沮,回归书林;许承尧心有不甘,三挫而悟;谭嗣同、吴保初身居清末四公子固然仕途起步稍高,却不免以不肯自污而不能见容。龚自珍多年不第,思议无察,遂成孤愤;王昙更是为科举房师所害而饱受折辱,一生贫沮。黄景仁乃至清初的朱彝尊、陈维崧四处游幕乞食,少不得是才名冠世而试辄不售之累,而真正看似前途无量的纳兰容若,在诗作中也频繁流露出其不得已与不快活,终以一死留下了亲疏君臣的千古谜团。
清代的诗学观念虽然有所进步,但真正走出现代性的并不多。古人比今人纯粹在于,即使用稳了极高妙的手段,他们还是甘心用自己的心血去为作品献祭。这不堪持续,非工业化,但无可替代。
他们的生活并不只在书画琴棋诗酒花——相反,每一个身怀天赋的诗人,都曾有过不辜负这身才华的初愿。所以他们挣扎,而后沉沦,而后继续挣扎。是以不了解他们在社会关系中的辛苦,是不足以解其诗的。
我写这些人物的顺序与书目的序列正相反,细心的读者或者看得出,我初时有过几分以截面取巧的想法——但愈后我愈知,这是一场呆战。他们已带着一腔的真诚与孤勇向我走来,而我也当已不能避让——我有一些创作的经验与心得,也有几分捭阖牵连的胆气,但实则为了还他们一个了然的对视,在这些之外,我确实更曾下了不少硬功夫。
这本书说不上有多么好,但它确实已经还原了与我交换过眼神的他们最终投射在我心中的影子。对于读者,我更愿意这些影子能够唤起你心里同样的想愿与辉光,让你也有心力去回视那些对你产生过影响的古人。观者自有明灭,因此每个本体都原便会展现出千百种影子来。本体自身是伟大的,而作为后来的读者,我们每个人都是他们的追光,我们也同样伟大。
希望你喜欢这本小书。
感谢最早看到这些文章,并一直在鼓励我写下去的读者;感谢给我带来许多宝贵回音的同道;更感谢一直以来的默默支持我的家人。
《所思不远》读后感(三):乘仙槎以泛星河
或许我可算得上让眉君书中文章的早期读者之一,文章初次公布于专栏和公众号之时,我就已每篇通读。若不算零碎翻阅时的重温,只说全本铺展开来的细读,这是第三遍。
序言中的各位前辈与让眉君交往更深,立足的层次更近,自谦之中总有岁月匆促而所学未能进益的遗憾。而于我,每一篇都是新天地,驰目骋怀之间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即便是这第三次通本细读,在翻过“李叔同的送别”一篇之后,仍是爽然若失,在灯下坐了半夜,浑不知身在何世。
与绝大多数读者相似,我对不同时代诗人的初印象来自于语文书,而清代词人在语文课上的存在感却实在稀薄。回想起来,除了被订下标准答案的“落红不是无情物”,第一次在心里留下清代词人的印刻,是无关重点的语文读本上,纳兰性德的一首《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记下这样一首词,让我在纳兰性德火起来时,难以接受他被定义为情情爱爱的柔软公子。那时怀着偏向歧路去的年轻气盛,又没有认真读书步步前行的耐心,就此与清代词人错过。回想少年时随口鄙夷朱彝尊的轻薄,笑话谭嗣同练武,至今仍是不安,连带着觉得自己的少年时实在令人嫌弃,无可留恋。
十年前错过了,十年后还好没有错过让眉君,也幸而是十年后终于还能静静心的自己。记得初次读到“脸谱背后的谭嗣同”时,读到谭嗣同记述幼年所居“雉堞隐然高下,不绝如带,又如去雁横列,霏微天末”时,忽然就掉下了眼泪,再往后读到让眉君所写:
我只感慨于一个他自述的小片段:童年时,他坐在荒冢毗邻,纸灰寥落的书院里读到“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曾突然哽咽不能成语。老师问他缘由,他却也不能自知。大吃一惊,此时书外人,写书人,书中人三影重叠,此心相通却无法言说。我的哽咽不能成语之中,除了“不能自知”,还有深深的悔愧,我曾经站在四壁漆黑的井底竟还沾沾自喜,这份浅薄实在是唐突前人。
于是就一篇一篇地等下去,读下去。一直以来,所极爱者,是金礼嬴和朱彝尊两篇。文章初成时,我的人生正陷于至暗时刻,那不只是身体透支的劳乏,还有精神被不断削折的挫磨。在灰暗中初读这两篇,读着读着,我自己就变得不再重要了,那些现实中的丑恶庸愚都消逝在读书之中。那时,他们的哀哭欢乐远比我的苦痛更重要,他们的情愁悲喜就是世界的全部了。我仍可从阅读中替古人担忧,仍能有忘记自己的时刻,那么我就仍然是我。
兜兜转转中数年已过,离开泥淖的今天已换作手捧纸质书来读过,虽然文字的载体与读书人的心境都不一样了,可读过后还是最爱这两篇。这两位是让眉君在我心中拔簪一划所成星河浩瀚的两岸,金礼嬴是彼岸,朱彝尊是此岸。读金礼嬴(与王昙)的故事时,那种哀苦坎坷中的坦定与美好,穿透时光与纸页散发着光彩与清香,看到金礼嬴留下的遗笔:
门外桃花开未开,童奴来报满田栽。自然有个该开处,拍手崖边看去来。那一刻我觉得,无论是撰书的让眉君、书里的王昙或是书外的我,都留不住羽化登仙的她。她飘然而去留下这短短的一生,我惟有深深的珍爱与羡慕。而读朱彝尊时,因着性格上极为相似的少年温顺却藏着愈久弥烈的放纵,便有了痛切于心的感同身受。而读到那份时移世异中无能为力却又片时未忘的家国情怀,纵知金石无永固却还要尽力而为的治学生涯,心中逐渐被填满,是痛惜、向往与敬佩。
书里的一片星河,朱彝尊、陈维崧、纳兰容若、王昙、金礼嬴、黄仲则、段驯、龚自珍、谭嗣同、吴保初。而《所思不远》是一页扁舟,随让眉君扶桨看过星芒熠熠,不愿就这样水过无痕,虽然宝星入手已是不可能,可仍想走近一点,再近一点。谭嗣同的文集,朱彝尊的选集,龚自珍的诗文,陈维崧的词集放在身边,一本本慢慢读来,以期从中读出自己的一条路。我想,这也是让眉写文刊印的心愿之一。何以谓之完也?海秋心迹尽在是,所欲言者在是,所不欲言者而卒不能不言者在是,所不欲言而竟不言,于所不言求其言,亦在是。——龚自珍
《所思不远》读后感(四):尊前一曲敬朱颜 ——读李让眉《所思不远:清代诗词家生平品述》
读这本书时,恰逢一档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热播,当天读完第一节朱彝尊的故事后,凑巧在电视上看到万茜弹唱许飞的《敬你》,当她唱到最后几句高潮时,恍惚间感觉这首歌,或是唱给朱彝尊、陈维崧、纳兰容若、王昙、黄仲则、龚自珍、谭嗣同等李让眉笔下的清代诗词家的。
比如第一句“我敬你满身伤痕还如此认真,山水迢迢还奋不顾身”,形容陈维崧当有几分贴切。第二句“我敬你万千心碎还深藏一吻,乌云滚滚还走马上任”亦可当做朱彝尊生平注脚。最后一句“我敬你人去楼空还有刀有盾,落叶纷纷还独自上阵”说是谭嗣同就义前的写照,也颇能自圆其说。而第三句“我敬你泪流成河还如此诚恳,生死茫茫还心怀分寸”则仿佛能用到每一位诗词家身上。
在李让眉笔下,这些人的生平故事、诗文名句慢慢交织出一个具体的形象,用龚自珍的诗句说便是“亦狂亦侠亦温文”,但实际上却“难退难进难为情”,让人不免想到《周易·大壮》中的“羝羊触藩”一词,在时代变革、人生困局中,朱彝尊们用诗词发出了自己不甘的声音,也最终让后来的我们,借这本书重新认识了他们。而当我们以酒遥敬,既敬那些所去尚不远的一个个名字,也敬同样在尘世中进退失据的自己。
在开篇讲朱彝尊时,李让眉引用了塞林格的话:“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这句话,其实几乎可用在这本书所提每位诗词家的身上。
倒不是专指男女之情,而是在诗词上,想要一吐为快,却不得不谨慎地把自己的情感藏起。朱彝尊的少年情事,直到暮年才被他“决断”地公诸于世。陈维崧的栀子花影,被他描绘成了朦胧的回忆,让人想要一探究竟而不得。纳兰性德的“人生若只如初见”,背后也许埋藏了康熙和他君臣之间的龃龉,即便是一直被我们视为慷慨激昂的谭嗣同,一样写成《三鸳鸯篇》,让李让眉等后代粉丝好不焦虑——三鸳鸯和城头乌,究竟是否是具体的指代呢,谭嗣同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想法,写成这篇长诗呢?
而当李让眉把栀子花、三鸳鸯的故事一一讲述明白,我们是为窥探到诗人的隐秘而兴奋,还是为他们感到遗憾呢?正如戴望舒的丁香姑娘消失在雨巷一样,也许唯有所求不得,才能写出好诗句来吧。
在网上闲逛时,看到知名网络小说作者“半只青蛙”在微信公众号上写了这么一段话:
“写作这么多年,也指导过很多人,我非常清楚,得看人下菜指点人的。风中啸是非常出色的小白文作者,最擅长的本事是让读者在看他的书时,主动地自降智商降要求去看他的书——龙空有些所谓的老白精白,常喜欢滥骂别人的书低智商什么的,但其实这些蠢货的所谓精白老白根本不知道,能让读者主动地自降智商去看书,这是非常珍贵的写作才华,我每次在圈子里提到这事时,都是一堆的作者羡慕嫉妒地表示说我们也想学学。”其实能让读者主动地自降智商、自降要求,对于网络小说作者本身而言,固然是了不得的本事,因为唯有看得人多了,才能写作致富,所以让更多的人愿意看,愿意为此付钱订阅打赏,是几乎所有网络小说作者们的追求目标。但反过来,是否能让读者主动地在阅读中思考,对自己不断地增加要求呢?这本《所思不远》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李让眉自己也说:
“然而时下究竟是快餐传播当道的,大多数读者或者已并没有耐心去集子里一首首寻味结构章法,人们更想要的是一两节在动情时能代己体面兴发的急句。”故而在写作时,李让眉也没有急着一上来就把自己的心得想法尽数甩给读者,反而是从一方砚台开始,将故事先缓缓讲起。对读者而言,朱彝尊和小姨的情事,陈维崧与徐紫云的感情,其实比他们的诗词要有趣得多,而当读者们被一个个故事带入诗词家们的世界后,李让眉就可以把她的阅读心得慢慢说给读者听了。比如她在讲纳兰性德时说:
“我以为读者在看诗词之前有一点是先要明确的:读者须知道他把玩欣赏的究竟是诗本身,还是诗后面的那个人,或那个人想说的话。也即是说,在你而言,诗究竟是艺术品还是一件传导介质。”在讲朱彝尊时亦说:
“诗词一道,总要在传唱走到窘境时,才会回归语言,而只有回归了语言,才能见更多探索的空间,把残局做活。……及至南宋,词学走过了一段二维转三维的艰难探索,吴文英的七宝楼台便是见证词人和空间搏斗的一地碎片。当一笔画乃至简笔画走到极致也无法传达更复杂的内容时,点画法便会应运而生。用一个个小断续来生发出更大的堂庑想象,是让词不死的唯一办法。”虽然李让眉并不是专研诗词的学者,但这些在故事中偶然闪过的只言片语,对阅读至此的读者,或许也有启发——比如当我读到此处,就想起了上世纪30年代的戴望舒和卞之琳,是否也在诗词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空间。
那么,同样是写此类文章,相比安意如、江湖夜雨、苏缨、六神磊磊、少年怒马、北冥鱼等人的作品,李让眉的书有何不同,又有何优势呢?
或许一是以清代诗词名家为描绘对象,在唐诗宋词被讲述得太多的今天,清代诗词或许算得上是“新蓝海”。二是在每篇文章背后所付出的经年苦功,与段子文和鸡汤文相比,扎实的内容更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三或许是因为写此类文章,并非李让眉主业——她其实是金融界的风云手,为朱彝尊们写文,更像是“斜杠青年”为她的隔世知己举杯吊怀。当没有了金钱和流量的考量,不在乎是否迎合读者时,文章或许能绽放出更耀眼的光彩。
当我举杯敬朱彝尊、陈维崧、纳兰性德、龚自珍、谭嗣同等先辈时,也同样是敬李让眉:
惟愿赤子之心不改,诗词文章常在。
《所思不远》读后感(五):所思已远,诗人何为
让眉君嘱我为其新书《所思不远》作序,其实是极惶恐的:于诗词,于文字,于思,我均远离已久。
与让眉君大约相识于十二年前的诗词论坛和QQ群。彼时她还尚在校园,大约都有一段比较清闲的时光,先是网上镇日聊诗,因为我写过几篇不成样子的武侠短篇,她恰好读过,加之她在读金融专业,我忝为同道大叔,便更多了一分亲近。我最后一个小短篇的结尾里请这位小同学客串了一把:“多年以后,八臂天王梁公度的幼女让眉捐弃仇恨投入卓燕客门下成为其关门弟子,之后更成为燕山拳馆的第一位女掌门……”之后她去弗莱堡读研,我赠了她一首也很不成样子的七律,有一联“道术已为天下裂,自由尚在纸中摹”还被自己作了很久的微博签名。再后来,我回国,让眉君也回了国,各自的工作算是同行,生活中也有一些或远或近的交集。
在我们比较狭小的诗词论坛圈子里,小让眉同学的多重身份、全能本领我还是比较清楚的,给她安上“八臂天王”的家传颇有先见之明,或者她是有《书剑恩仇录》“千臂如来”赵三当家的本事、任你千刀万剑飞来我随拆随解也未为可知。在“知乎”上,有一个著名的问题“为什么让眉姐这么厉害”便是佐证。她利用闲暇时间写出这本书,由衷为她高兴。
此前在李让眉大名下的微信微博豆瓣里,本书摘选的文章大抵曾读过。当时我就想,为什么会选这几个人?朱竹垞、陈其年、龚定盦固是公认的大家,也有纳兰、仲则这样的偶像派,更有让眉特别喜欢的谭嗣同;但还有几位,惭愧的是我当年号称诗词爱好者,也所知不多,譬如王昙夫妇,许承尧,甚至吴保初。然而一路读下来,发现她所写的这些人之间,还是有脉络、而且有道具相钩连的:有砚,有钗,琴,还有不易为俗世所容的情爱。譬如写到文天祥遗下的四大名砚,一方源自岳飞,一方王昙赠与袁枚,一方被朱彝尊、而另一方为谭嗣同吟诗咏诵。再如,此前几次以配角出现的王昙横空穿越般邂逅了此间的少年龚自珍……这些诗人在让眉君的文字里串联起来,乱掷珍珠落玉盘,看是信手拈来,却相互碰撞,光芒激荡。
脑洞如我,莫名地就从诗人们的串联,想到了《水浒》:王教头一棒打翻纹身小哥,史大郎流浪街头遇到鲁提辖,三拳镇关西后花和尚倒拔柳,而喝彩的路人竟是夜奔的豹子头……让眉君这一番钩沉索隐,感慨各种历史的吊诡,忽又让我想到我俩都推崇的网络名家嘘堂兄的五古《自由之白日》的最后一句:“七彩球碰撞,一局斯诺克。”只是,以撞球游戏喻之,不免太过超然,书中诗人们的命运于历史的惊涛骇浪中起伏,大抵仍是悲情居多。
数年前与让眉君等诗友在京聚会,席间南华帝子兄点评旧诗词,说到中国文学的先天不足,曰缺乏“上帝之眼”。然何为上帝之眼?是宗教式的悲悯,还是跳出三界于宇宙间俯瞰这小小蓝星?再联想到此前一些“大历史”观的讨论,批评我们过去的历史研究亦复如是:横向缺少中华之外的全球视野,纵向难见更宏大的规律分析,复杂度上则过度聚焦人政因素,缺少对其它如地理、气候、货币、国际贸易等貌似偶然的相关合力的关注,等等。从明清交替到清末民初,本书所写诸子,不幸都身处一个以悲情为主基调的时代——倘以俯瞰撞球游戏的“上帝之眼”来看这些惊才绝艳的诗人们,则一旦于这个悲情时代选择成为诗人或者士人,便似一粒白球已然击出,未来的命运,注定在一连串的撞击中无序地奔向四方。
清诗清词的地位,学界向有争议,争议不在其优劣,往往在能否挑战唐诗宋词,亦即其成就之高,已成公论。“国家不幸诗家幸”,或曰“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却成了清季文学巨大成就之后的背景板。这些诗人虽其事迹风流云散,幸能留下姓名文字,为后世诗词爱好者追摹;只是作为普通家庭中的个体,他们的命运悲剧益发值得况味。乱世之中,忠臣,贰臣,顺民,狂徒,隐者,还是高蹈反叛,哪种选择更有价值?书中援引龚自珍的一段故事颇可咀嚼:外祖段玉裁鼓励他“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然而最终,定庵仍是活成了名士。
我猜想,倘以儒家“三立”对应,或者名儒曰立德,名臣可立功,而名士大约仅可立言,所以段姥爷以为名士不如前二者?那么,我与让眉君一生俯首的屈陶李杜韩柳苏辛,他们的千古文章,耿耿精魂,到底所值几何?十年前为让眉君远赴弗莱堡赠诗之时,谷歌回车键下,发现弗莱堡曾经赫赫名儒荟萃,尤以海德格尔当时在国内极火。海氏的雄文《诗人何为》中提到上帝的离去,上帝之缺席,“自从赫拉克勒斯、狄奥尼索斯和耶稣基督这个’三位一体’弃世而去,世界时代的夜晚便趋向于黑夜。”巧了,此西哲之“三位”庶几也能对上吾国之“三立”:耶圣立德,勇者赫拉克勒斯立功,而诗人,酒神狄奥尼索斯,或者可对应立言。
我比让眉君年长许多,小时候我与我的小伙伴们背诵过天安门诗抄,抄写过海子、食指、舒婷甚至席慕容。后来呢,我的文艺青年伙伴们亦如撞球游戏般哄然四散天涯,有人炒股有人炒房有人炒币,有人跳槽有人发财,有人做官有人坐监。说什么三立,大家蝇营狗苟的不就是名利二字。十年来我过去的那些兴趣爱好彻底湮没于公文报表之中;于工作于生活,早已标配N套面具,不同场景切换自如——事实上这些面具俱已长进肉里,血肉相连,没有勇气撕开,也就知道自己早已配不上诗与远方。
所幸我们还有这么一位朋友加同行,让眉君,至少在立言上一直没有停步。即便中间经历了工作、成家、生子——世界五百强专业管理人士,实则跟我一样也只是金融苦力;年轻母亲,亦必然漫天的儿歌儿啼奶瓶尿片——可她这些年闲抛闲掷笔下就写出一篇篇珠玉,诗词,文论,甚至行业分析。尤其是完成本书,所需检校印证的原作、传记、笔记,工作量难以想象的巨大。14年在北大听过史景迁讲座,于正史之外,他亦特别关注“非主流”细节,大量地从康雍乾的奏章密报、县志、文人笔记中摘取材料交叉印证。小让眉同学不可能如史景迁老师那样获取信息如探囊取物,人后的努力令我这等假诗词粉只能加倍跪服。
吾等躬逢盛世,衣食无缺,物理上自然不会像书中诗人一样,成为“大地上贫困的异乡人”[1];不再“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2]本亦不应成为精神上的困惑。然而此次重读《所思不远》,唤醒自己的,却是这一连串撞球式的思索。知识分子,诗人或者士人,于这个社会,确实是负有责任的。至于耶稣抑或名儒,赫拉克勒斯还是名臣,或者酒神名士,已经无关宏旨。书中能令我们捕捉到的诗人们的某种精神某种气质以及他们的某种坚持,得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乃是诗意的价值所在。荷尔德林亦如是说:“可是,你却说/ 诗人是酒神的祭司/ 在神圣的黑夜,他走遍大地。”[3]
我其实并不擅长打弹子球,一篇读罢,所思甚远。感谢让眉君。
[1] 荷尔德林《在柔媚的湛蓝中》,汉译名句“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即出于此诗
[2] 荷尔德林《面包和酒》
[3] 同2,刘小枫译本
《所思不远》读后感(六):征尘未远——读《帘幕后的箕座——朱彝尊 》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
有清一代我知道的词人不多,曾熟读他的词作的也只有纳兰成德,其他诸如顾贞观朱彝尊等人也只是知道一个名字。今天让眉君在大作《所思不远》中把清代诗人词人作了一个大致的梳理,从明清易代的朱彝尊、陈维崧到清末民初的谭嗣同、吴保初,最后以民国年间的李叔同的《送别》作为一语双关的后记。当然也提到了纳兰容若(关于“人生若只如初见”背后可能的残忍真相)。而她刻画前人的笔触,让我想到古人对于薛涛的评价:工绝句,无雌声。
作为我本人,无暇一一展开去讲,仅从开头一篇谈谈我粗浅的感受。事实上,这也是我和让眉君微信结缘的一篇:帘幕后的箕座——朱彝尊。
朱彝尊(1629年10月7日-1709年11月14日),字锡鬯,号竹垞,浙江秀水(今浙江嘉兴市)人,清朝词人,学者,词风清丽隽永。但作为开头,让眉君写了一个貌似不相关的器物:玉带生。
“至今在《台北故宫》纪录片里,我们依然能见到的真容:那是一方端溪老坑石砚,通体青灰,朴拙温润,形状像一只鞋,因砚身有一石脉环绕,故名‘玉带生’。砚腰镌有文天祥亲撰铭文:‘紫之衣兮绵绵,玉之带兮卷卷,中之藏兮渊渊,外之泽兮日宣。於呼,磨尔心之坚兮,寿吾文之传兮。庐陵文天祥造’。这让我想到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的开头处,以红豆起兴,将钱柳故事娓娓道来。而在这里,主角是同样在某种程度上身负家国之悲的人:朱彝尊。
如果说纳兰是出生即自带光环的重臣之子,那么朱彝尊的出身更接近我们绝大多数人,或者说,甚至比我们更高一些。不过孟子说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事实上,从朱彝尊的曾祖——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朱国祚,到冯家赘婿朱彝尊的日渐式微,朱家似乎只用了四世。对于这一点,让眉君如是写道:
“朱家子弟多是朱国祚在京做官时所生,随着父亲辞官,后来大多回到家乡居住。国祚长子朱大竞曾任云南楚雄知府,亦属寒贫清节之辈。身为相门公子,朱大竞赴任时竟因贫几“不能治装”,靠着向朋辈借钱才勉力成行。辞官回乡时,亦“仅蔽衣一簏而已”,……及至后来朱彝尊出生时,时局动荡,他父亲这一支家庭贫困,便渐渐沦落到荒年乏食的境地了。”大有旧时王谢堂前燕的意味,让我想到不久前读的陶渊明——后者的曾祖长沙公陶侃是东晋时名震江左的元帅,不过即使到了陶渊明,或朱彝尊本人,也与其时名流相交,也就是说,没有真正地飞入寻常百姓家:
“年幼的朱彝尊也便常能见到许多当地名流,在常相往来的长辈里,他最喜欢的一位是项圣谟。”事实上,从让眉君的记述中我们得知,朱项两家不仅是世交,也是姻亲:
“朱项两家世代婚姻,朱彝尊的姑姑就嫁在项家,故而他幼时常能跟随父母前去项氏的天籁阁探访。”然后让眉君便花了大段的笔墨描写天籁阁和朱彝尊与项氏的交情,兹不赘述,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见让眉君的原文。如果朱彝尊的生命就此度过,大抵走上普通官宦世家出身的人所走的道路,结交上流,娶妻生子。尽管从让眉君的记述而言,他的确完成了所谓的“结交上流”(比如著名的纳兰成德),但朱彝尊的付出要比寻常官宦子弟要沉重得多。其中有朱彝尊沉迷古籍不喜结交权贵的原因,也有时代的原因:江山易代。关于这一点,让眉君如是记录:
“两年后,李自成入西安,三年后,明思宗自缢,又半年,清世祖即位,纪元顺治,这一年,朱彝尊十六岁。”明清易代之际,关于江南的惨状,让眉君写道:
“清军初下江南,南明将士慌乱之际多一触即溃,散兵游勇找不到主将,更每见沦为寇盗; 而柔弱的江南士子们,国破之际却大多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从容尽节。”尽管可能经过春秋笔法的修饰,读者仍不难联系到诸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惨烈场面,而对于这些事情,让眉君也描写了朱家的反应:
“乱世之中,嘉兴一带的遭际令人不忍卒读,朱家满门藏书,几乎全部在嘉兴城破之际毁于兵火。……“朱家第一个站出来抗击清军的是朱彝尊的六叔祖朱大定。嘉兴城破时,朱大定身踞碧漪坊,挺剑当门,护卫存活了坊间诸多妇孺。及值嘉兴长官战死,他更带领民众奋勇抗争不怠。然而斯时条件艰苦,不数日,年事已高的朱大定患了痢疾,不得已退居父亲朱国祚的墓堂卧病指挥,最终清兵增援,寡不敌众,被俘押运杭州,不屈而死。我想到了之前庾信的《哀江南赋》:“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与之后的民国四公子之一的陈三立,——为了拒绝与日本人合作,他绝食而亡。而身负国仇家恨的陈三立之子陈寅恪,随众南行到了西南联大。如果那两个时代离我们比较遥远,可以参考一下陈寅恪先生彼时的心境。
回到朱彝尊,可能是彼时尚小,可能是已然在清朝文字狱中遗佚,也有可能是至哀无言,在《眉匠词》、《江湖载酒集》、《静志居琴趣》《茶烟阁体物集》等朱彝尊的词集中,少有关于对于故国的追思,内容多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风花雪月。不过在我看来,毁于康乾时期文字狱的可能性最大。
据让眉君的记述:而朱彝尊的婚事,就是在这样的战火兵隳中匆促议定的。这可能也是国难当头的一颗糖了吧。之所以用或然的语气,是因为他以官宦之后的身份,不得已委身做了赘婿。对此让眉君记述如下:
“论及攀配,这宗亲事冯家与朱家实则是各有不趁的:门第上论,乡县校长和相门子弟实是差得太远,但从现况讲,朱茂曙家计窘迫,家里三个儿子都未成年,却和冯家又不能比了。骤得提亲,冯镇鼎既喜且忧,他对朱家的现状心知肚明,担心女儿嫁过去要受委屈。但因提亲当夜梦到朱家故相朱国祚‘衣衮造其门’,想起这位清介的前贤,冯镇鼎最终还是决定允可这桩婚事。”想到了《一代宗师》里叶问的旁白:“如果人生有四季,四十岁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换成朱彝尊,这个年龄应改做十六岁。如前所述,是年,明亡。
同时也想到了沈复的《浮生六记》,但在朱彝尊的人生之中,似乎沈复的六记遗失了一半:少了开头的《闺房记乐》与结尾的《中山记历》与《养生记道》。只剩下《闲情记趣》、《坎坷记愁》与《浪游记快》。事实上,闲情记趣对应着上述天籁阁的游玩,而不严格地讲,《浪游记快》则对应着之后提及的京华宦游。下面讲一下《坎坷记愁》的对应事件,很大程度上这和夫妻之事有关。事实上,这些事情看似没什么联系,实则对应了元微之的那句诗:贫贱夫妻百事哀。其中不仅包括朱彝尊的发妻冯福贞(海媛),也包括为后人所津津乐道,或八卦的一个女子:他的妻妹冯寿贞(山嫦)。
回到本文,让眉君如是交代了他们在战乱时期的鸳盟,也第一次表达了男方的拮据与困窘:
“媒虽做成,朱家连聘礼都拿不出。最终,朱茂曙与兄长议定,让朱彝尊作为赘婿住入冯宅,即所谓倒插门,一切婚用,便全权由冯家操持。于是,在国变之年,朱彝尊匆忙间从大伯家的过继儿子,变成了冯家的上门女婿。”不过后文提及朱彝尊的儿子叫朱昆田,并不姓冯。这可能是随着朱彝尊社会的提升,而免除了赘婿身份的尴尬。而当时的朱彝尊,心里应该是无奈且别扭的;加之国破家亡,不得不辗转天涯。让眉君如是描述这一对于朱彝尊尴尬而悲哀的场景:
“朱彝尊是个虔孝之人,依他本心,自然是舍不得父母和弟弟的,但奈何已成婚入赘,身份尴尬,分手当头也只得拜别父亲、嗣父母,转而跟从丈人一家逃到了练浦的冯村。”而在冯家,似乎朱彝尊寻找到了感情的依托。在我看来,这个异性不仅寄寓着朱彝尊的思慕之情,同时也在山河破碎的年代,也将朱彝尊面临剃发易服的山河之变时的焦灼与恐惧,一并稀释化解开去。对于这一女子,让眉君轻描淡写道:
“这个女孩是他妻子海媛的三妹冯寿贞,小字山嫦,这时还只十一岁。”而之所以轻描淡写,大抵是因为,起初朱彝尊对于这位妻妹,心中是排斥的:
“……朱彝尊初赘,事事不得不从权,练浦冯村老宅溪田环绕仅有版屋数间供一家居住,欲避嫌也无多处可去,故而初时每每小山嫦跑来腻着姐姐嬉闹,他便只得出去和连襟姚澍一起坐在屋外树荫下读书……”这段窘迫的时间里,妻子海媛的付出不亚于丈夫朱彝尊:
“在日益增多的访客面前,海媛一直努力维持着朱家的门面——每有客至,她总要摆办起最好的酒肴相待,有时宾客聊到兴至要小住数日,时逢窘迫,海媛竟不得不典当自己仅有的几件首饰去换酒,但她却从未因此抱怨。许多年后,朱彝尊在妻子故去后的行述中回忆道:‘花钿无多,尽付质库。昼夜纺绩以赎。客至复质,如是以为常。’”让眉君如是小结这对乱世之中贫贱夫妻相濡以沫的情感:
“海媛和他实在太过肖似。两人都早早被装在继子赘婿和长姐贤妻的壳子里,努力经营维持着一份无关紧要的安稳。他们之间不必交心,只因对方的难处自己本也日日同历。他们不能昧着良心去爱彼此的面具,而在这样的难处之下,他们这对伴侣稳定的面具后面藏着怎样哀惧的形容,也并没有神会的勇气。”在这里我要替海媛辩护一句:至少从让眉君的行文来看,可能她爱朱彝尊,至少胜过他爱她。下面我们会正式提及朱彝尊的“盗姨”之过(即爱上小姨子冯山嫦),而她之所以容忍他的出轨,除却长姊如母之外,也从侧面佐证了我的观点。尽管如让眉君所述,自此夫妻藉种种缘故两地分居,渐至白首如新。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朱彝尊《桂殿秋》这大抵是朱彝尊最为有名的一首词,也是笔者在接触朱彝尊之前知道的他的唯一的一首词。许多人将女主视为朱彝尊的妻妹冯山嫦,不过让眉君用了更为深刻的视角去解读这首词:
“通篇摇摇曳曳,仿佛在一艘小船上悠悠行进——思往事,即复是一回渡江干。全词中,女主角只有青蛾低映这般一瞥中的残没影像足见作者视角之遥远,也足见其内里之关心。“不肯抬头的是女子,又何尝不是朱氏自己呢?这样自知目光黏着,却只能垂下眼帘的姿态,如隔水照花,不知其止,实则正是朱彝尊的性格和审美所必然的取向。此后看到听秋雨,看到各自寒,读者乃不难知晓:词主人始终开启着一切感官,只除了视觉。“这样阻绝视线的传递,实远比细碎的修眉曼睩、红袖柔荑要更加绵密长久得多了。从我个人的角度,这首词大有“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世说新语·伤逝》)的感喟,本质上王戎感慨的是生与死,而朱彝尊不敢直视的是礼教之大防,——尽管后来朱彝尊不那么窘迫时,曾想分别迎娶姊妹二人,但那时,似乎云英已嫁。
两人间的只在有无间的感情似乎是在这次船行时萌生的。
“行舟渡水,终点即是分离。这一次船行,当是二人定情之时。”让眉君花了大量的笔墨去描写两个人名不正言不顺的爱情,这段感情发乎情,却未止乎礼。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见原文:
“‘若再沉吟甚时可’,朱彝尊已浑忘了他当初假《洛神赋》自许的‘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只如一孩童般执拗地等着山嫦的回应,而山嫦显然在他少见的坚持下,终于没有拒绝。“‘啮臂盟言复,遥情漏刻长。已教除宝扣,亲为解明铛。’在朱彝尊少见放肆的描述中,二人终成欢会。后来朱彝尊功成名就,而山嫦去世。让眉君如是记述:
“匆匆返家的朱彝尊终于只剩下去她墓上一哭的缘分,而这哭,却也颇含着名分不正的尴尬。这一年,将逾不惑的朱彝尊再没顾及任何流言,将十年来只有两人见证过的近百首情词公之于众,编成《静志居琴趣》一集,一时文林四惊。后又数年,《风怀》诗成。 “及至他功成名就的古稀之龄,朱彝尊仍坚称‘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朱家诗礼传家,所求无过是享留文名,入儒林传。而朱彝尊犹豫再三,宁可失去他终身追求的配享孔庙之荣,最终也未肯在文集中删却此诗诚如让眉君所言
“三十余年后这点无谓的决断,或者是他这一生能付予山嫦的唯一的东西了。”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给亡者一个名分,也是一段刻骨铭心爱情的外化(《静志居琴趣》等文字)。同时代旁观者可能出于同情,更关心朱彝尊的发妻冯福贞;而作为当局者,显然朱彝尊本人与后世我等好事之人,关心的是他的婚外情。这里的朱彝尊可以换成你我等芸芸众生,我想这也是本书取名《所思不远》的原因之一:在那些清人身上,可以找到今人性格上的共通之处:怯懦,贪婪,坚强。其实千年以降,人性不易,不独清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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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楚囚亡国的彼此哀悯,朱彝尊在那个明清易帜的时代里可能漂泊过也抱怨过,但似乎颇受同侪的照顾。让眉君如是记述:
“在外避祸的日子里,他曾先后在王显祚、刘芳躅、曹溶、陈上年等人处游幕,就中所得犹以太原时最多。斯时一批以文知名的前朝遗民多聚太原,如昆山顾炎武、岭南屈大均、富平李因笃、太原傅山等。”并因而手头宽裕了许多。尽管在游幕或流离的过程中,他与妻子海媛都渐显老态,尽管其时,他方逾不惑。而这应该是流浪所致:“在这样的追寻中,朱彝尊渐渐显露出了老态——无论形容,抑或心境。……词中不难侧见,海媛也老了,或者说,虽然比山嫦只大四岁,但在朱彝尊的词作中,海媛好像从来不曾年轻鲜活。”其时朝廷恩科,朱彝尊也在被荐之列。他受到了朝廷的恩遇与江南其他士子的鄙夷:“被迫入荐的许多江南儒士中,实则恐生事端不敢辞考的占大多数。但为全名节,许多人虽然参试,却有意在应考时胡乱答题,失粘落韵,以求不录。”不过在我看来,这是朱彝尊的无奈之举。因为,他要吃一顿无须寄人篱下的饭;因为,他渴望一个稳定的工作来安放自己漂泊的心。很卑微,也很真实。
“一众遗民中,朱彝尊是较为配合的一个。他被举荐后便老老实实地带着儿子朱昆田赴京备考,为此,他也不得不承受颇多旧日挚友的鄙夷。”尽管让眉君写了一些文字替朱彝尊辩护,但在我看来完全没有必要。生存是第一美德,真正值得鄙夷的是超出生存之上的立场的扭曲和异化。
而朱彝尊幼时所见的器物现已逐渐成了文物,让眉君引朱彝尊的话讲:“彝尊儿时,见先王父母治酒食,宴宾客,瓷碗多宣德、成化款识,近亦嘉靖年物。酒杯则画芳草斗鸡其上,谓之鸡缸。若万历窑所制,至或下劳傔从,见闻所习,无足异也。既遭兵火,往时之杯棬尽失。”这让我想到苏童在《我的帝王生涯》结尾处对于故国遗物的描写,感情与朱彝尊不尽相同,但都有一份不是很强烈的追念,甚至虚构的比真实的感情还要深沉:
“……我朝那个男孩笑了笑,替他把鸟笼重新盖上,我说,这是第五代燮王儿时的玩物,也许价值连城、也许一钱不值。你留着它们吧。你是谁?男孩狐疑地望着我说,你为什么不来挖宝?我就是那个藏宝的人。我轻轻地告诉男孩。……那是一个温暖的春日午后,我远远地观望着旧货街上的蕙妃,依稀闻到一种谙熟的薄荷、芝兰和墨砚混合的香味,它在午后的旧货街上若有若无地浮动。我知道它不是来自那叠待售的诗笺,不是来自那个命运蹉跎的风尘女子的体肤,它是我旧日生活的最后一缕回忆。”对应到朱彝尊,可能有着近乎黍离之悲之余,前文提及的《静志居琴趣》、《风怀》等文字,可能也是他对以爱情为主的岁月的最后一丝回忆。
说得有些远了,回到朱彝尊的京城宦游,他的主要工作是修葺明史,在京城中结交了不少达官贵胄,值得一提的是纳兰饮水:
“容若词宗北宋,虽不免质胜于文,但在清初满人中亦算得翘楚。二人相交始于朱彝尊游幕之时,尚早在博学鸿词科开科五年前——原是当时十九岁的容若心慕朱彝尊学力,投书相邀,而朱彝尊也便‘紃履布衣,访君于第’了。……海媛不在,朱彝尊想来是并不很着意收纳的,是以容若每番来访,都能看到自己寄来信札在朱彝尊的案头杂置。或是出于一种宫禁中人特有的谨慎,他每次看到,都会嘱朱氏阅后‘投瓮火之’。而显然他过往颇频,常写常赴而常烧,乃至其逝后,朱彝尊翻遍与友人的往来书札,竟找不到一封容若的遗笔。”宦游于京华,甘苦自知。否则朱彝尊也不至于窘迫到学习卓文君当垆卖酒。而京畿重地南书房也是极为敏感的所在,让眉君详细地在原文中交代了他因“漏泄”罪被牵连的事情,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原文。总之,没有生活来源,长安便愈发地米贵。不过朱彝尊有着更为宏大的目标,加之与发妻几无共同语言,所以淹留在京城。
“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小山词自序》)后,如让眉君所述,在纳兰饮水溘然长逝之后,友人寻得他的书札,其中就有一首联句《浣溪沙》,交付朱彝尊。感慨之余,词人于七十六岁时手抄了那首联句,表达了已逾古稀之龄对于当年那些诗友的怀念:
出郭寻春春已阑(陈维崧),东风吹面不成寒(秦松龄),青村几曲到西山(严绳孙)。 并马未须愁路远(姜宸英),看花且莫放杯闲(朱彝尊),人生别易会常难(纳兰成德)。让眉君如是评价这首词:“即兴所作,词句均清浅,构架也只是中规中矩。然而在这联辔并句的七字句中,我们至今仿佛仍能听到一众诗人清脆的马蹄声响彻西山故道,而因着一句‘人生别易会常难’,不免便会跟着生出一丝简简单单的哀意来。
‘合昏花开暑雨微,故人留君解骖騑。合婚花谢故人死,燕市酒徒看渐稀。’在朱彝尊惆怅的惦念里,浮生渐知究竟,知交已俱模糊。而这首联句《浣溪沙》也让我想到了记于《古今词话》的那首《瑞鹧鸪》:
昔时曾从汉梁王,濯锦江边醉几场。拂石坐来衫袖冷,踏花归去马蹄香。当初酒贱宁辞醉,今日愁来不易当。暗想旧游浑似梦,芙蓉城下水茫茫。此后的朱彝尊穷经皓首,——尽管“岁月催人老”,但他晚年的成就是感人的。让眉君如是记录并评价:
“归里后两年,海媛去世。朱彝尊将家务交付子孙辈,潜遁于古籍整理之中。他一边点检自己的藏书,一边比对不同版本的异误,每抄成一书,都要详加校正,辨考近乎一丝不苟。不数年,三百卷《经义考》成。又数年,三千四百家《明诗综》成。……
“年近八旬的朱彝尊以一己之力遍游塞北江南,终而完成了一部前明三百年的浮世绘。他温默地吐纳,也绝固地交融,最终拼尽全力保藏了那个他生于斯却无缘同历的朝代最鲜活的尘土珠华、光影音声。“在序言中,他欲说还休,自称‘庶几成一代之书,窃取国史之意,俾览者可以明夫得失之故’,而实则,这个站在明清之交始终意存愧疚的老人,早已能揭开那重纱帘,在众多首阳山上的遗忠面前伸伸脚了。在文章将近尾声,作为与开头的应和,让眉君转引朱彝尊的《玉带生歌》,一并写下它的序言:
玉带生,文信国所遗砚也。予见之吴下,既摹其铭而装池之,且为之歌曰:玉带生,吾语汝:汝产自端州,汝来自横浦。幸免事降表,佥名谢道清,亦不识大都承旨赵孟俯。能令信公喜,辟汝置幕府。当年文墨宾,代汝一一数:参军谁?谢皐羽;寮佐谁?邓中甫;弟子谁?王炎午。独汝形躯短小,风貌朴古;步不能趋,口不能语:既无鹳之鹆之活眼睛,兼少犀纹彪纹好眉妩;赖有忠信存,波涛孰敢侮?是时丞相气尚豪,可怜一舟之外无尺土,共汝草檄飞书意良苦。四十四字铭厥背,爱汝心坚刚不吐。自从转战屡丧师,天之所坏不可支。惊心柴市日,慷慨且诵临终诗,疾风蓬勃扬沙时。传有十义士,表以石塔藏公尸。生也亡命何所之?或云西台上,唏发一叟涕涟洏,手击竹如意,生时亦相随。冬青成阴陵骨朽,百年踪迹人莫知。会稽张思廉,逢生赋长句。抱遗老人阁笔看,七客寮中敢怒?吾今遇汝沧浪亭,漆匣初开紫衣露,海桑陵谷又经三百秋,以手摩挱尚如故。洗汝池上之寒泉,漂汝林端之霏雾;俾汝畏留天地间,墨花恣洒鹅毛素。我想到了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大抵朱彝尊从古人的典籍中汲取了孟子意义下的浩然之气,我相信这是死而不亡者寿的一种表达与体现。
行文至结尾处,让眉君分析了朱彝尊的心路历程,写下他的背影。与其说仅仅是一个背影,不如说这是一批穷经皓首后从故纸堆中有所感悟的意象的代表。千载以来,文人们汲汲于形而上的征尘不曾远去。而回到尾声——无论是朱彝尊本人的一生抑或这篇文章,——我想到了《九章·思美人》的结尾:“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闻说古人烧土为器,八百度为陶,一千一百度乃能成瓷。不过三百余度的差值,却不知要历经多少个而春秋寒暑,其如银似玉,坚而不浸的骨相方始能为人所见。“反而视之,人亦如此,无经身迁世变,不足以出陶化瓷。所屈所辱固然在不免,而自砺自成,亦未始不腾托于季世。”行文至此,已无余地。搁下笔时,我们也便只能任那个自称“小长芦钓鱼师”的朱彝尊负着一身的毁誉飘然行去,终于消融在那一片雨过天青的颜色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