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叔不死

　　午间看到新闻速报，香港演员吴孟达先生病情转危，送入ICU病房，已经处于弥留状态。我心里非常难过，决定还是写一点东西，不然郁闷之情实在是无法排遣。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没有和演员吴孟达先生打过任何交道，只是跟银幕上的达叔相熟。甚至可以这么说，达叔这个银幕形象，要远比扮演他的本尊更真实。这些年算下来，我和吴先生共同度过的时间是零，但是和达叔一起度过的时间怕是随便都能超过100个小时以上。

　　达叔经常出现在周星驰的电影里，因为周星驰的产量不高，所以经常需要反复去看，仿佛这一遍会看出什么新东西来一样。于是很早我就发现了一个奥秘：切换粤语原声再看一遍，那就是一部崭新的片子。然后，会把所有配角的戏都找来看一遍，比如说所有如花/王小虎、多铎/祝枝山的、唐僧/达文西戏份，觉得总是有言外之意。达叔不需要这样的待遇，他本身就是周星驰的一部分。

　　所有达叔和周星驰合作的电影里，都不能想象没有达叔会是什么效果。周星驰扮演的角色癫狂过火，夸张搞怪，很难让观众代入其中。但是，只要他的角色身边站着一位达叔，情况就会完全不同。达叔是胆小怕事的，也是贪财好色的，还是软弱善变的，更是口是心非的，相比周星驰各种古灵精怪的角色，达叔代表了普通人，他拥有普通人的判断和反应，代表着和传奇相对的，更加世俗生活的那一面，能让观众在一部电影里找到令人安心的坐标。如同一个沉重踏实的底座，稳稳托住周星驰，任由他在上面空翻。说实话，看周星驰电影的时候，情感上代入达叔可能更容易一点。和其他电影代入主角不同，我想，观众和达叔一样，习惯了在周星驰的电影里找寻“我有一个很厉害的朋友”这种感觉。

　　达叔是这样一种特殊的存在，以至于很多年里我根本意识不到周星驰已经老了。感觉他依然是那个长不大的彼得潘，永远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折腾，在他对面有个永远的中年人，代表大人笑嘻嘻看着他，那就是达叔---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达叔老了，这才注意到周星驰已经不再年轻。当达叔不再是一头根根直立乌黑的头发，也再没有了油光可鉴的大鬓角，我才开始接受周星驰也会变老这个事实。这样说起来，他们的电影总有一种动漫感，而动漫人物青春永驻，是不会老去的。

　　达叔当然也有过青春。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他在《楚留香》里胡铁花的扮相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达叔你怎么可能是个豪放不羁的武林大侠呢？达叔你怎么可能是风流倜傥的中国古代绅士楚留香的好朋友呢？其实，在我更年幼的时候，是看过《楚留香》的，但是我在后来根本不会把胡铁花和达叔联系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区别实在是太大了，就像是吴孟达先生自己的人生一样。在胡铁花之前是一种，在胡铁花之后是另外一种。他像个大侠一样走上了自己演艺事业的巅峰，也如同大侠一样没有预见前方的黑暗深渊会吞噬自己。大侠胡铁花落入深渊从此消失不见，多年后走出来的是嬉皮笑脸、世故圆滑的达叔。

　　迄今为止，我个人最喜欢的达叔不是《大话西游》里的二当家，不是《喜剧之王》里的盒饭大爷，也不是《逃学威龙》里的软饭警官或者是《上海滩赌圣》里的娘炮黑社会，而是《武状元苏乞儿》里的广州将军。电影虽然拍得比较生硬，但是达叔在其中的表现让人难以忘怀。演活了一个宠溺儿子的老父亲形象，对儿子带着三分卑微，七分讨好，以及永远的十分得意，是那种真正让人感到笑中带泪的角色，消解了大部分因为苏察哈尔灿的任性所带来的恶感。每次我重看的时候，甚至会觉得去掉电影结尾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看前面的父子戏份就已经足够。

　　达叔让人喜欢，觉得亲切的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周星驰的角色身边，总有那么一个在支持他，保护他的人存在，虽然恶形恶状却色厉内荏，让人笑完之后，觉得很温暖，又很安全。我这样的人总是呼吁周星驰和吴孟达再合作几部片子，大概是看出了没有达叔之后，所有周星驰身上的那种随之不散的冷清和孤单。

　　所以，一直到此刻我都不愿意接受吴先生病危的消息。因为他是达叔，达叔曾经被蜘蛛精追杀，在风雪中高烧吃错药，在上海滩被隔山打牛命中，还因为吃个葡萄把脸炸黑，当卧底被识破连中数枪…… 而达叔永远毫发无伤，永远神气活现，或骂骂咧咧，或哼哼唧唧，或嘟嘟囔囔重新出现。

　　我相信万物皆有终结，但是达叔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