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逼她打掉孩子
1
两个月前那天，秦月和宋文被婆婆一个电话召集到了家里，婆婆同时也喊了小儿子宋武两口子，说有重要的事儿宣布。
那一刻，秦月夫妇有点小激动，以为婆婆于淑芬终于要把东门的店铺和手头几十万存款给分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宋文的弟弟宋武打那店铺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
宋武向来眼高手低，总觉得上班没意思，想自己倒腾点事儿做做。婆婆也曾把店铺借他用过两年，结果做什么赔什么。他说那地儿风水不好，不对他的运，就想让婆婆把店铺卖了给他钱，他倒腾点别的。
路上，宋文跟秦月说：“妈估计也是给宋武烦透了，才打算分了钱，落个清净，我看今儿有得闹了。”他随即露出一个看透了他弟的冷笑，“这些年里他背着我不知道哄了妈多少钱走了。今天要分大钱，他肯定要借着自己穷，多要钱。妈又心软，没准儿真会多给他。到时候你也别有什么顾虑，你就闹。”
秦月立即脑补出了一出家庭争夺大戏。
这几年，兄弟俩互呛的事儿时有发生，双双指责于淑芬偏心。宋文说宋武背地里抠于淑芬的钱，宋武说宋文念大学读研花得比他多多了……
亲兄弟且能闹成这样，又何况妯娌俩？秦月也跟弟媳李红撕过，打过，激动时甚至还诅咒过对方的孩子。如今要分家产了，势必一场恶战。
想到此，秦月不禁打了个寒颤。多次战役得出结论，自己不是李红的对手，吵不过，也打不赢。
然而事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于淑芬语惊四座，让原本磨刀霍霍预备大干一场的两家子全体愣住。
于淑芬怀孕了！
“怀孕？！”四口同声。
“嗯，”于淑芬强装淡定，用纸巾擦擦嘴，“妈也不想瞒你们，已经三个月多了，胎像很稳。之前没说，就是怕你们闹腾，才拖到今天。我知道你们肯定不乐意，但你们想想，妈结婚早，生下你们兄弟俩也才二十出头，今年也才48。而且妈这些年一直坚持体检，身体好得很，平时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几次孕检，医生都说我各项指标都很好，生下来完全没问题。”
她察觉到有人想插话，猛然抬高音调加快语速加以阻拦，“我知道养孩子要钱，这个我早就打算好了。我那工作轻松你们也知道，每月四千多收入，加上这铺子每月三千租金，雷打不动七千多。我手头还有存款，保险也足。等孩子二十岁能自食其力，我也才七十岁。妈这身体，怎么说也能活个八九十。我要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请保姆，真到了用大钱的时候，我还能卖铺子。横竖不会拖累你们。”
四脸懵逼。
于淑芬不仅把后路都想好了，还一口气咔咔全讲完，就是为了堵他们的嘴，让他们无处下口。
2
半天，宋文喝了口水压压惊，秦月抠了抠手指头，宋武胡乱搓了把脸，李红狠狠地咽了口唾沫。他们面面相觑，于无声中达成隐秘的共识——这个事儿，不成！
最后还是李红先发了话：“妈，你都这个岁数了，图什么？你都有两个儿子了，孙子都上幼儿园了！”
“我图什么？我什么也不图，我就是喜欢孩子，想生下来，自己带。妈当年一口气生下你们兄弟俩，却没机会亲自把你们带大。为了赚钱，还没断奶就出去打工，一年就回来那么两三回。这些年妈嘴上没说，其实心里一直挺遗憾的。回回看见那些当妈的带着孩子四处溜儿，都想再来一回。
“秦月，李红，你俩的月子是我照顾的，我辞职帮你俩带孩子，等孩子上了幼儿园，你俩能忙得过来了，才又重新找了工作。你们凭良心说，妈亏待过你们没有？虽说这些年妈没有再给你们帮什么忙，但每年都贴补你们几万块钱，平时你们要应个急啥的……”她瞄了宋武一眼，“妈能帮的都尽量帮了。”
“你还不如不帮呢！”宋武像是突然找到了切入口，气鼓鼓道：“喜欢孩子，多带带孙子不也一样？大不了以后我跟大哥多带孩子来看你。妈，你都这个岁数了，还要生孩子，也不怕人笑话！反正，我不同意！”
他忽然看向宋文：“大哥也不会同意！”
宋文被水呛得咳嗽了两声，放下杯子：“是啊，妈，这太突然了。爸呢？爸怎么没在家，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还是……”
“这么多年了，你爸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家里的事儿他什么时候做过主？不是我强势不给他做主，是他自己没主意，事事靠我。昨晚我说要跟你们摊牌，他一大早就躲出去了。”
这个突然状况，让原本水火不容的两家子忽然站在了统一战线上，扭成了一股绳儿。
回去的一路，两家子郁闷的郁闷，搓火的搓火。谁都知道于淑芬生孩子意味着什么，但谁也没明着说。他们站在世俗与道德的角度批判于淑芬，从未有过的团结。
“哥，”已经八辈子没喊过一声哥的宋武这会儿突然变了性儿，“这事儿你可得拿个主意，妈这个年纪了，生孩子能没有风险？孕检能说明啥？医生说能生就能生？万一出什么事儿，他负责吗？倒霉的还不是我们？”
“就是，妈也太胡闹了！”李红瞥向秦月，“怀孕三个月瞒得滴水不漏，这是跟咱们玩儿心眼儿呢！秦月，刚刚你怎么一言不发？她可是咱大家伙的妈，不能光你一个做好人。”
不等秦月说话，宋武忽然冷笑：“还‘胎像很稳’，这叫什么话？瞧妈那沾沾自喜的样子，她也真说得出口！大哥，这事儿你可不能坐视不理。你去跟妈谈，找爸唠唠。妈强势一辈子，爸窝囊了一辈子。我就不信爸这个年纪了还想要孩子。”
宋文当然知道宋武的意图，但那几声“哥”喊得他心旷神怡，也不再装深沉，叹道：“可妈的态度有多坚决，你们也看到了。她也确实说得在理，这些年里，她能为咱们做的，都做了。”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同意妈把那孩子生下来？你还真想有个比你儿子还小的弟弟或者妹妹？妈今儿的意思已经够明白了，等那孩子生下来，以后那店铺、房子，和几十万存款可就都……”
没咱们的份儿了！
秘密点破，谁也没再言语，空气冷得出奇。
3
这之后的日子里，两家子轮流着上于淑芬那儿说教，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劝她放弃孩子。可于淑芬态度坚决，油盐不进。公公则回回缩在那里一言不发，逼急了不是上厕所就是出门扔垃圾，然后就不见了人影儿。
宋武气得对宋文说：“这事儿全赖爸，没想到他这个岁数还挺能折腾，真是小看他了。”
这话多少有点大逆不道，秦月尴尬地咳嗽一声。
李红说：“秦月，以前咱们吵归吵，但大事儿上不能含糊。明儿咱就跟妈摊牌，她若执意要生下来，咱们就离婚，让她两个儿子打光棍，让她两个孙子没有妈。我就不信，她能自私到不顾俩儿子和孙子的份儿。”
秦月从李红的话里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没错，她也想要于淑芬的房子、店铺和那几十万存款。但大家伙儿背后把老两口编排到这种地步，她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她自己的妈也是年纪不小的时候才生下的她，也是受了天大的阻碍。可她妈却以一己之力拼死护住了她。
所以在逼于淑芬这事儿上，她多少有些畏缩：“要不，要不咱跟妈说说，如果她能把那店铺留给咱们，咱们就同意她……”
“一个店铺能值多少钱？撑死卖个六十万，咱们平分的话，一家也才三十万……”
“咳咳！”李红重重咳嗽两声，顺手掐了宋武一把。她可从来没想过平分。、，他们家日子本就不如秦月家，而且于淑芬供宋文读了那么多年书，花了多少钱啊！学业换来的是好工作，好前程，一辈子的铁饭碗，平分的话也忒不公平了。
眼下他们放低姿态跟秦月家组队，不过是为了击败共同的敌人——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弟弟（妹妹）。
待此事平息，一切归于平静，该争的还得争。
然而，离婚这招竟不好使。于淑芬说：“你们真要为这个离，我也拦不了，随你们！但孩子是无辜的，你们离了以后，别不管孩子就成。”
李红气得七窍生烟，好在宋文又想出了个主意——让俩孩子去闹。于淑芬疼两个孙子，这一点有目共睹。要是两个孩子去哭，去闹，没准儿能见奇效。
宋文连台词儿都替他们写好了，让他们照着剧本儿练，演练场就在秦月家，四个大人围着看。谁闹得凶，哭得狠，李红就带头鼓掌，赏他们好吃的。
宋武嘿嘿乐：“我看他俩以后能登上大舞台呢！将来就报考艺术系得了，赶明儿给咱老宋家抱两座奥斯卡小金人回来！”
秦月的儿子傻颠颠地问：“什么是小金人呀？”
“小金人就是奖给那些演戏演得好，演得逼真的大明星！你们谁能让奶奶放弃生孩子的念头，谁就是咱们宋家的大功臣，就能拿小金人。”
俩孩子异口同声：“我们要当功臣！我们要拿小金人！”
4
秦月被眼前的一幕戳疼了眼睛，她猛然拽过儿子，冷冷道：“行了，你们真想得出！我不同意让他们去闹！大人的事儿让俩孩子掺和什么？他们才多大，懂什么？你让他们去阻止妈生孩子，这不是在教他们是非不分、胡搅蛮缠吗？现在的孩子本来就自私，你们还想让他们更自私吗？”
“秦月，你什么意思？”李红沉着脸道：“我们都自私，就你不自私？你不自私，这些年里跟咱们争来争去？你不自私，妈说要生孩子，你也没替她说一句话！你其实比我们谁都自私，你惦记着妈的财产，不想让妈生孩子，但又不想做坏人。最好这恶人全由咱们家做了，你好坐收渔利！我看你是又当又立！”
“你说谁又当又立？你再说一句试试？”
“行了行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闹！”宋文难得地胳膊肘往外拐，“秦月，咱不说好的吗？非常时期特殊对待，别老想以前那些不开心的，等妈真生了孩子，他心里还能有咱们这些人吗？”
此刻的两家人，多像一对爱恨纠葛的小情侣啊！分分合合，难舍难分，时而在一起共商大计，时而为了决策的好坏发生冲突。
最终，秦月还是在丈夫的劝说下，在私心的驱使下，扔掉了那一点散碎的良心与怜悯，任由宋文兄弟俩带着孩子去于淑芬那儿闹。
孩子去了，哭声震天：“奶奶你不要我们了，你只要你自己的孩子，不要我们了？你说过最爱我们的！”
任谁也没料到，一个月后，于淑芬果真去做了流产手术——仿佛是天意使然，孕24周时，于淑芬去做了四维彩超，彩超结果显示于淑芬的孩子有点先天畸形，医生建议终止妊娠。
隔天，她就在丈夫的陪同下去做了流产手术。
那些天，于淑芬以泪洗面，一蹶不振。
那些天，宋文和宋武夫妇喜笑颜开，如沐春风，他们为此准备了一桌好菜，好好庆祝了一番。
席间，宋武呷了口酒，辣得眼眶通红，脸上却荡着浓浓的笑意：“大哥，我刚给妈打了电话，说想去看看她，妈不肯见我。我、我是真心诚意想看她。她这个岁数，做这种手术，多少有点伤身体。”
宋文苦笑：“你以为我没打吗？我不但打了，还亲自去了一趟。妈都不给我开门儿。”
说到这，他眼一热，鼻一酸，哽咽道：“妈让爸跟我说，她不见客。呵呵，不见客。你说，妈是不是恨死我们了。早知道，早知道妈那孩子生不出来，咱们又何必……”
“不见客就不见客呗！”李红醉眼惺忪，乐呵道，“日子长着呢，妈迟早有一天会知道，咱们是为她好。女人老得快，她现在精力充沛，等几年一过，她就知道什么叫力不从心了。咱们做儿女的，怎么能由着她胡闹呢？来，秦月，你别苦着脸了，咱碰个杯。军功章里，呵呵，也有你一份儿呢！”
然而秦月却没接那杯酒，她猛然起身，冲到洗手台，背对着他们，眼泪吧嗒往下掉：“你们真以为妈是因为孩子畸形才打掉的吗？不是！我昨儿单独找爸谈了，爸说，那孩子好着呢！妈只是不想咱们拿孩子当枪使，妈怕咱们毁了孩子！”
5
空气静悄悄。
没错，于淑芬的彩超报告没有任何问题，孩子很健康。那不过是她为自己的绝望让步找的一个较为体面的理由，是她被自己倾注半生心血拉扯大的白眼儿狼们联合狙击之后，剩下的最后的自尊与执拗。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秦月懵了。
一贯缩头缩脑的公公生平第一次指着秦月的鼻子，痛心疾首道：“你们不让你妈生孩子，你妈难道不知道你们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吗？可她万万没想到，你们为了那点财产，竟然教孩子说那些话。孩子才多大，就成了你们争财夺利的工具。你们这是在教他们做人吗？你们是在教他们杀人啊！什么‘大功臣’，什么‘小金人’，这是人话吗？你妈听到孩子说那些，眼睛都哭肿了。”
“你妈为什么那么想要生下这孩子啊，就因为她喜欢孩子吗？不是！因为这些年里你们明着争，暗着斗，那点龌龊心思全写在脸上，她早寒了心了。你扪心自问，这些年里你们对她可曾有过一点真心？还不是为了那点财产？给点甜头就是妈，没占着便宜就垮脸，骂她偏心。她就是把心剖出来，按斤两切成两半儿搁秤盘上，你们也要说她一碗水没端平。
“她是欠你们的还是咋地？她恨啊，恨她当年没能亲自把俩孩子带在身边，好好教，这才让他们变成了今天的样子！、。所以她才动了再生一个的念头。她现在有时间，也有钱了，身体条件也允许，就想再要个孩子，从小好好教TA，让TA能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跟她贴心，对她嘘寒问暖，真正把她当个妈，而不是像TA两个大哥一样，把自己当成了债主、大爷，天天来讨债。
“可你们……你们厉害啊，她那么有主意的一个人，最后还是给你们逼得让了步！她之所以又扛了那么些日子才去打掉，就是想照个彩超，留个念想，她养了你们这群白眼儿狼，她认栽，但她见不得你们拿孩子当枪使。人在做天在看，等你们以后想再要个孩子，你看他们会怎么对你们！”
空气静默，私心混着贪欲在酒气中蒸腾。
宋文兄弟俩红了眼睛，短暂的呆怔之后，忽然伏桌痛哭。宋文给了自己一耳光。宋武喊了声：“妈，我对不起你！”
李红于酒醉中清醒，默默掉泪。他们联手杀死了他们那尚未出生的弟弟（妹妹），此刻需要以鳄鱼的眼泪来替自己洗尘、赎罪。他们以纯熟精湛的演技将实际并不存在的愧悔以完美夸张的手法表达出来，演得太过逼真，连自己都骗过了。
叹息与热泪交织，将气氛烘托得无比悲壮。他们才是小金人本座，演艺界真正的无冕之王，他们一面痛哭，一面欣慰。这短暂的不安，终将被唾手可得的利益抚平，不留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