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会说话了

　　·小小说·

　　石头会说话了

　　作者: 张安民

　　三十多年前的一天。我的老家。

　　“石头会说话了！”

　　“石头会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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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正在责任田里干活，忽然一群孩子跑来，唧唧喳喳叫个不休。

　　人们纷纷放下活计，飞地似地向石头家跑去，涌得家里水泄不通。

　　“石头，你是怎么会说话的？”

　　“是哪个高明医生给你看好的？”

　　“你告诉我呀。”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跛着小脚，拉着女儿，挤进人群，急切地说，“让那个医生给我这哑巴女儿也看看！”

　　人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他好象和原来一样，又木呆呆地，一声不吭；只用那淌满泪水的眼睛在人群里搜索。最后，终于落在了老队长吴发身上。

　　忽然，石头老婆挤进来，拭拭泪水，激动地说：“他……他没有请哪个医生来看，是自己会说话的。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怕是神仙开恩吧。”

　　“昨天，他从山外搞副业回来，挣了一千多块钱，高兴得未进门就掏出来叫我们看。接着，又掏出给我和娃娃们买的新衣裳新鞋新袜子，还有好多好吃的东西。他把小女儿抱起来亲了两口，然后又到屋里把箱箱柜柜打开看。他手抓新收的麦子，眼望这两年吃不完的陈粮，发呆了。我吓了一跳，过去一看，他哭了，泪水滴到粮食里。我不知是咋回事，忙问：‘你咋了？’他忽然哭出了声，说：‘我心里高兴呀！高兴呀……’”

　　“等他心静下来，我问是谁给他看好的。他说，谁也没有看。我明白了，连忙找香来烧，向神灵谢恩。他突然怒吼一声：‘胡闹，什么神保佑不保佑，是我自己会说话的。我根本就不是哑巴，你知道不知道？’……”

　　人群骚动了。队长的脸如猪肝毫无表情。石头的泪水如泉水一般流了出来。

　　是的，他根本就不是哑巴，他的名字也根本不叫石头。

　　他原名叫王玉林。

　　那些年，吃“大锅饭”，他老实巴交地只顾闷着头拼命地干。看到别人出勤不出力，他嗓子眼里直冒烟，忍不住就说，为此，他得罪了好多人。

　　一年忙到头，分的粮食没一把，分的票子没几张。生活穷得丁当响，时常是吃了上顿无下顿，而且顿顿都是无盐无油的稀汤汤，稀得可当镜子照。队长一年出不了几个工，家里却顿顿吃的是白米加细面。

　　一天深夜，他出工回来，路过公房仓库，撞见正在贪污分赃的会计和队长，当下，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喊抓贼。两个家伙气急败坏，一下子扑上去拳打脚踢，并反诬他偷粮食，把他押回来关在队部。

　　第二天，队长把群众召集起来，批判他，让他作检查。他大骂不已。队长恼羞成怒，指示几个人将他狠揍一顿。他不服，甩开那几个人，一下子抓住队长的领口，拉到公社去评理。他相信，他能打胜官司，为民除害。

　　出乎意料，公社说他盗窃粮食，破坏农业生产，反对党的政策。他竭力辨解。可是，反遭毒打。

　　哪儿去讲理呀？

　　从此，他便沉默起来，不愿再说话，不会再说话，只是和大家一样干活，一样受苦受饿。

　　他的精神慢慢麻木起来，脸上毫无表情，真如一块石头。这样，人们便把他叫作“石头”。

　　这时，他不再流泪。他的泪已流干了。他拨开众人，挤到队长跟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铁拳慢慢举起，似乎要一下把队长砸个粉碎。

　　队长萎缩一团，最后竟然跪倒，喊道：“怪我，兄弟，打我吧……”

　　不知为什么，石头的铁拳僵在了空中。半响才说：“我不怪你，不怪你呀——”喊着，喊着，冲出人群，跑向野外。

　　他来到责任田边，看到刚收了麦子的地又种上了玉米，禁不住孩子般地破涕而笑。这地，刚分时，他心里乐开了花。他盘算着以后的地怎么种，想象着以后的美景怎么来。渐渐地，他的脸上有了活气。可一想，政策可能有变，活起来的心又死了。

　　他沉默，和往常一样，只是拼命地干。

　　接连几年，收成大好。整天的白米细面，香茶油馍，生活赛过神仙。他的嘴张了几张，可终究未能说出话来。

　　上边下来文件，说是政策长期不变，而且准许大搞副业，大搞各种经营。他悬在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把家里安顿好，被子一背，出门搞副业了。

　　没料到，出门半年，挣了千元。回到家里，粮食满仓，妻笑儿欢，举家快乐。他呀，心里憋了几十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求求您，”一个闻讯赶来的外地老人，挤近身边，跪倒在地：“好心的兄弟，您千万要告诉我，你是让哪个高明先生看好的？”

　　紧跟着，地上又跪了好几个，简直跟向神灵祈求赐福没有两样。

　　然而，他却又一次哑巴了：他该怎么向他们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