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高考

　　早上6点醒来，又转身坚持再睡一会儿。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发梦进入了高考考场。考的是语文，发下试卷就一张纸，两面。我用了一小时从容答完，扭头发现周围的人都还在奋笔疾书，就有点慌。低头去检查试卷，突然凭空多出来四五页，发现前面的选择、填空、简答题全都还没做，连名字和考号都是空白。

　　我举手问监考老师，还有多少时间？老师说半小时后交卷。我说不可能，明明考试是2小时，这才过去了一半。老师说不对，现在就剩半小时，而且你还没测DNA，不测考卷无效。这时候我才发现，在第一张考卷的右上角有块塑封的黑色海绵，说是要拆开取出，拿到卫生间去蘸水，然后在鼻孔里刷上几圈，回来再交给老师。

　　拿着海绵我冲出教室，去找卫生间。那是一条光明的走廊，但我始终没能找到卫生间的所在。等我回来时，走廊里所有教室的门都消失了，只剩下光洁如新的墙，连我手里的海绵也不见了，于是楞在当地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这时我从梦中醒转，第一件事是庆幸，那不过是个梦而已。然而又意识到，原来今天高考。

　　从1993年到现在，已经过去近30年。关于高考的梦境加在一起，应该足够在我的脑海里建造一家规模惊人的高考主题公园。现实中的高考对于很多人来说，一生只需要参加一次。然而，随后他们还需要在梦境中参加无数次。每一次我在梦中进入高考，从来都会直接进入考场，而且肯定正在答题，没有任何别的场景。

　　我对于高考无论是情感上还是记忆上最为刻骨铭心的一幕，是考完最后一科，所有人离开教室，开始疯狂地撕书撕模拟卷，从楼上往地下，在地下往天上抛洒碎纸，出了教学楼就走在一场白茫茫的暴雪里。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去取自行车，跑到事先约定的考点和同学汇合，然后大家还要去踢球。

　　但我从未梦见过这一幕，一次都没有。永远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进错的考场，填错的名字，擦破了的考卷，失踪了的2B铅笔，大量空白的卷面，以及怎么都看不清楚即便看清楚了也不会做的试题……而那些真正的细节却又从未出现，我没有在梦中见过圆规直尺量角器橡皮擦答题卡，更没有见过我的钢笔一号，备用二号和备用三号。最离奇的是时钟和手表，它们要么都不出现，要么在临近交卷却没答完时全部出现，就放在我的鼻尖前面一点，滴答作响。

　　我也没有遇见过任何一张熟面孔。虽然高考时为了防止舞弊，的确把学生都随机分配到不同的考点和考场，周围都是陌生人。但我那年高考的时候，考场里的确有熟人，我认识的高中生远比学校分配给我的要多。在梦境中不是这样，那是一群黑色的影子，总是在低头奋笔疾书。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走神，和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就像是身在一片陌生的海，而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其实从参加高考那天开始一直就是这样，人离开家和学校，不断进入一片又一片陌生的海，面对一场又一场的考试。大多数时候，我们并没有12年时间准备妥当，总是仓促上阵，总是短兵相接，而条件却从未齐备过。在绝大多数时刻和梦境中的高考一样，也看不清考题，也不知道答案，然而时间却总是不够用。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在梦境中一次再次地召唤高考，把自己带回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刻。面对世事的考验和折磨，高考的确是个最合适的比喻。

　　很多年前我曾经无意识地写下过一段话，当时觉得很优美，但并不真正理解我写了什么。在重复进入高考梦境二十九年之后，我认为我现在可能知道了它背后的深意：

　　“1992年的时候，我念高中。有天我站在五楼走廊上向下看，学校操场上空无一人。我看见麻雀在飞翔，地上的影子紧紧跟随。当它一落地的时候，影子就抓住了它，再不分开。”

　　和菜头《夜神游》，2003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