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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经典读后感10篇

2017-11-14 21:29:02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风暴》经典读后感10篇

  《风暴》是一本由李浩著作,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27.00元,页数:200,文章吧小编精心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风暴》读后感(一):李浩:文心雕云

文心雕云
——读李浩诗集《风暴》
文/张光昕
李浩是一位雕云者。不是“雕龙”,如刘勰;不是“雕虫”,如卞之琳;而是雕云,是对眼前变幻莫测的物事喊一声:定。不是浮士德的“停一停吧”,不是俄尔甫斯的动情转身,也不是辛弃疾的“蓦然回首”,而是在词语中不变的仰视和顾盼。这个朝上的姿势,让李浩幸免于写作颈椎病的折磨,使他不被羁繁俗务过分牵引大脑和时间,不必像他在北京鼓楼朝九晚九、公私一体的日常生活。但他也不得不在一座破旧的诗歌柜台前久坐,躬身清点着南北的流水和泥沙,并努力将两者分离、提纯,过滤出一杯澄明的饮料。此刻,他会向四方的友人大喊一声:喝。追随着挥发出的酒神和天使,李浩倾倒出手中的热血和宇宙,在流云卷舒有致地带领下,写作谋求一种向高处的逃遁:
    大地上轰隆隆的马蹄,
    是那云中的盛宴。
    (李浩《万灵节》)
雕云者,李浩也。何谓雕云?云可雕乎?当雕刻家面对一块花岗岩陷入沉思之际,李浩已在他打磨了三十年的身体里收集到足够多的乌云,每当他在文字中昂首阔步挥斥方遒,随即也传来一串异常专注、铿锵有力的凿刻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连绵不绝。云,是象与辞的过渡,是意与言的间奏,它忽而在胸中,忽而在天边,无穷变形,扑朔迷离。诗人的创造意志,读者的期待视野世界沧海桑田,符号的秩序幻觉,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统统汇成云中的秘密。雕云,开采这必争的中原里蓬勃的矿脉,揭取那混沌的谜团里发皱的封印,对时空的赋格,对生死的完形……创造者在写作中开始着手诸多神圣的事业
雕云,是李浩过去生命里未竟而延宕的工作,伴着他体内轰隆隆的马蹄声,这项劳动已经帮助诗人修炼出一份铁打的心境,他手中的刻刀率先削去了自身的棱角和枝蔓,清理了一个写作者赖以生存的呼吸系统和循环系统,在语言中扫除了小情小调和无痛呻吟,也彻底免疫了诗歌中的偏执狂和妄想症。李浩的写作在平心静气中经受着一套自然的工艺:“这来自各处的力,相互作用在诗人身上,最终促使了一朵花的完整盛开”(《自序》)。雕云是对自我的拷掘。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李浩,一位出生于20世纪八零年代的青年诗人,“那个个人”,在人间的荒凉和孤独中回应着一场超拔运动的节奏,他的手臂不知不觉地抬高,手指像钢琴家一样蓦然舒展,关节和骨缝里虎虎生风。一双复活的手,伸进了周身凝固的空气,伸进诗人体内凋敝的故乡,伸进来临中绝尘的信仰。指挥?演奏?造型?指引?唯见诗人的手掌之上已站着一位卡桑德拉,她唤来一把刻刀,谱一段空白练习曲:
    ……那些以游牧为生的
    公民,居无定所的族类,于空中的姿势
    多么像暴雨前密布的乌云——巨大的力。
    (李浩《山中行》)
打开诗集《风暴》,身旁的景物全都迅速退去了,我像一个走钢丝艺人,全神贯注地走在一把刻刀的锋刃上,化词为物的咒语也在这里一道被开启,生活的蹉跎被雕刻的快意所替换。我恍惚置身山雨欲来的阁楼,小天窗掩不住快疾的东风,阴翳密布,满纸烟云扑面,一场阅读的紧张锁紧汉语的庭院,半空飘忽的衣衫等待救援。“空中的闪电,吹灭了所有的星辰/这夜空,像一张正在受审的脸。”(李浩《晚晴》)这本收录作者八年来(2005-2013年)创作成果的集子,在我手边摊开着,我注视着它,仿佛有一座偌大的雕塑公园从纸上跃起,其间陈列着云的各种状貌,作为李浩诗歌的翼翅和旁白,它们将大地上无数急切的仰望者尽收眼底,预报着风暴的到来:
他们希望光辉,医治山脉,让身体醒来
追随那个死去的精神,进入风暴。
(李浩《风暴》)
李浩是一位在诗歌中雕云的巧匠。“巧匠”一词,艾略特曾在《荒原》的题词中颁发给庞德,并称他为“更卓越的巧匠”。李浩若能顶起“巧匠”之称,凭的是文辞里的胆识和勇气。像在雷电和暴雨中放风筝的富兰克林那样,诗人攥紧刻刀,冒着危险,钻进诗歌的枪林弹雨,让那些沉积已久的乌云活了起来。《风暴》中呼啸着乌云的各种成品和半成品,犹如耶稣的十二门徒,个个行色匆匆踌躇满志,似乎要去远方秘密执行一项天大的革命任务。《风暴》的作者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第一次的文化兴奋,他每写出一行,都如同海伦·凯勒第一次用手触摸到那股沁人心脾的水流:“它们仿佛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制作出来的,有些词和词组,它们融化在诗人滚热的手里,有些诗行,它们令人摸起来如同浮雕一般,有些十四行诗,它们像带着模糊文字的柱石一般,支撑着一种恐惧不安的思想重负。他隐约地感到这种艺术终止之日,即另一种艺术开始之时,它在渴望着另一种艺术……”这是里尔克在记述罗丹阅读波德莱尔时的精确感受,而这种感受也同样产生在我阅读李浩作品的时刻:他在诗歌中雕刻着另一种艺术,就像大地上的仰望者渴求着乌云里传来信仰的回声:
光辉里,产下虚无之卵。它用时钟,
丈量它的阴影。(痛苦的圣子啊,
在十字架上。)漆黑的葡萄枝,如同矿井
在地下,连成一片天空。
(李浩《日光之下》)
雕云,就是在虚空中发奋地书写,直到写出灰色侧影中的尖叫,写出雪白棉絮里的坚硬,写出蜕皮时的疼痛和脱胎时的光晕,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风暴来临之前,那段无限延展的紧张时刻,诗行里挂满高涨的帆。在《日光之下》中,有一个书写细节值得关注,在两个诗节之间,作者用一个跨句分开了括号里的内容,制造了一个积极的打断,一次猛烈的雷电,一记大力的凿刻。一个句子被拦腰截断——现代汉诗是否也正经历着这场断裂的酷刑?它不得不自我扭曲,它亟待换气?——读者的耳中真切地传来耶稣在十字架上的锥心嘶喊,在一声声锐利、颤抖的发问之后,跟着是更加悲悯、宽忍的肯定,连成同一片沉默的天空:“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正是在这个极端的时刻里,我们的汉语诗歌与耶稣基督的救赎精神发生了一次深情对视,它们在对方身上认出了自己,谋划了一场必然的风暴。鲁迅在《复仇(之二)》中,也同样描写了这个绝对的情境,一个乌云密布、风暴将至的钉杀时刻,一件带着痛感的雕云杰作。这挥之不去的雕凿之声在汉语诗歌中绵延至今,在李浩等富有至上信仰的写作者那里,我读到了他们甘于承担这项伟大劳役的决心。雕云,就是在灾变无穷的汉语中建造一座诺亚方舟,它是毁灭中的保存和担当。在那丁丁入耳的杂音中,我听到了一个赤裸灵魂发出的笃信、祈祷和唱赞,诗人正用一颗拳拳之心在雕写那些把不住的事体:
山川之心缝补未来
(李浩《精神病院》)
一个雕云者的使命不是破坏,而是拯救。一个写作者的任务不是呈现,而是隐藏。在汉语中,“云”,其实就是言说,是发声,是表达,而诗人的任务,也无非是在沉默和空白中检测一个民族的语言的言说潜能:说出什么并不重要,尚未说出的往往比已经说出的更为要紧。说,同时意味着不说;云,也就暗示着无云。诗人的能耐,是把那些习以为常的云雕成了别的东西:他把乌云中的变幻雕刻为阴影中的永恒,把流动不居的世俗语言雕刻成了道成肉身的造物主语言。这就是一个诗人的惊世创举。雕云的意旨,在于对时间的缝补,而非对时间的修饰。以李浩为代表的一批雕云者,在写作中创造了一种巴什拉所谓的垂直时间,它瞬间爆发的凝神和笃定,让读者领略了一个诗人在信仰中(而不是在现世生活中)打开的海阔天空,这种纵向的、深不可测的精神力量,如同一剂抗生素,它正全力抵抗着大举侵蚀诗歌胴体的流俗时间,那里即将揭幕一场云海中的决战,它在争执中隐藏着弥赛亚时间,那危机中的营救。
在诗人呈现的垂直时间中,任何往昔都能够缝补进未来,任何词都能享有物的荣耀,那是一种伟大的肯定。在《风暴》中,李浩渴望在词语的未来中呼唤和发起拯救的时机,他本想在一堆现代废墟上唤醒死者、弥合破碎——像本雅明阐释保罗·克利的“新天使”那样——但却被天堂之风裹挟,不得不背对未来,看眼前成山的垃圾,越积越高(巧合的是,在李浩写出《风暴》的一个世纪以前,年轻的本雅明也写出过一首同名诗歌)。作为在云海中进修过的汉语巧匠,李浩已然掌握了雕云的技艺,但他认领了一份天才的责任,越是精研过天堂的美好,就越是把自己降落到尘埃里。李浩,你背后那副无形的十字架,成就了你一身赤胆文心,你要做一名大地的事务官。在《风暴》之外,在写出《哀歌》、《还乡》等重要作品之后,你冲着自己喊了声:变。你熟练的双手将雕刻那更困难的材料,它们在汉语的大地上遮天蔽日,飘进了土地测量员的双眼。这的确是另一种艺术,你将在那些顽固而有毒的空气中潜水,它们将见证你未来的杰作:地云——
    我坐入夜底,
    外头的路灯忽明忽熄,
    追赶垃圾袋。
    (李浩《悼马雁》)
                                    2014年圣诞节匆草,北京看丹桥。
附录:《风暴》两种
A.
风暴
李浩
黑沉沉的,一团乌云下,打不开心愿。
就连风,带来的亘古之言,
也打不开。黑沉沉的,这团乌云,
走动在你我之中。道路上升起的荣耀,
似乎眼前的明天。窗台上的书籍,
于云中,积攒的沙土,总使少年的心,
像光一样,陷入茫茫、林间。而他的
田园空旷,空对着轰隆隆的海潮。
他们希望光辉,医治山脉,让身体醒来
追随那个死去的精神,进入风暴。
2010
B.
Storm
Walter Benjamin
Deep shadows fan out from the valley.
On the heights the woods are murmuring softly;
The tall,thick treetops bend and sway--
Slowly they nod--and fall asleep.
Beyond the mountains clouds are massing…
But the murmur swells,and from the heights,
With hollow rumble and mounting ferocity,
The storm sweeps down.Flying headlong,
It humbles the heights and in mighty blasts
Invades the valley,and its wings spread darkness
All around…The woods are in an uproar.
The storm is howling;everywhere its sharp claws
Tear into the land.Then in mighty recoil
It dashes up the mountainside…The tree trunks are crashing;
Higher up,it hurls itself into the clouds,
And disappear behind the mountain…A distant howl
Heralds its battle with cloud giants.--
1910
风暴
本雅明
幽谷挥散邃影。
林巅窸窣;
枝冠耸拔浓密,凭风摆荡——
徐缓垂首——坠入睡乡。
乌絮麇集于层峦……
苍穹泛起哄喧,
空雷翻滚,戾火盈积,
风暴突袭。云驰电掣,
在屏息中俯身,以强劲的涡旋
冲决深峡,昏黑漫卷
天地玄黄……森林纷然鼎沸。
风暴狂狷;浑天蔓生利爪
撕啮大地。在迅猛的反弹中
摧折山腰……树木分崩;
怒而飞,朝那垂天之云,
遁逝山阴……长啸过耳
盼一场剑指云海的决战。——
1910

  《风暴》读后感(二):内在于风暴中

内在于风暴中
——评李浩诗集《风暴》
这本诗集《风暴》的写作时间始于2005年,也是我跟李浩相识的年份。那时候,他21岁,我快要满20岁,我们俩和另一个朋友,在珞珈山下的梅园,三人喝两瓶白酒,对未来一无所惧。那时的李浩,充满了写作、事业和爱情的自信,似石猴腾空蹈日,又颇有五四时期郭沫若式的诗人掌控一切的“气焰”。面对今日李浩的幽僻、深沉、痛彻、闲定,感觉他就像一个从闹市跑到了旷野的人。
一拿到这本诗集,我就花了两个小时快速地读了一遍,这里面大部分的诗,我早已十分熟悉,并且了然写作的精神景深。这次重读,发现了李浩对旧作的一些修订,也重新通观了近十年来他日益精进的语言意识和技艺的果实,以及他的个人经验、灵魂履历、精神突围之进路投射在写作中的丰富可能。
05—08年期间,李浩大致处于诗歌的学徒期,写作风格和语言状态并不稳定,显露了才华,但有时候会表现出修辞上和经验材料选取上的任性,当然,这也是诗艺的准备阶段和试错机制。从写作观念上来说,这一阶段的李浩,迷恋的是词语的风暴,含混的、非理性的能指的随意布局,这让他像一个反逻辑的、追求奇悚效果的魔术师,又像一个游手好闲的词语的“掮客”。“在名词世界里女人制造层叠的可能……假借诗的名义模仿/爬行,在一个看不到边缘的名词世界。”如果要出一个修订版,我会建议李浩删去《归乡》《多么安静》《大写意》《永无止境》《农历日》《风光村情史》《嘘神之旅》《别岭南》《息国》《幻象》《序曲》《遥远与信号》《而我赞美我们途中的谜》《紫薇赋》《俳句》等诗,甚至包括第三辑长诗中的《消解之梯》和《静物诗》。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这些作品没有可取之处,而是因为李浩后一阶段的写作如此鲜明、夺目,为他诗歌的整体面貌自设了新的标高。
让人着迷甚至震惊的,是李浩在08、09年左右逐渐发展,10、11年之后成熟、深化的诗写方式,将基督信仰中的灵修、异象、祷告的精神经验(区别于世俗经验)专注地、确凿地、精微地付诸写作的持续掘进。在基督教会的中文语义中,“诗歌”就是向上帝歌唱的赞美诗。赞美诗具有崇高的风格,融贯了教堂众声合唱的公共性和位格神临在的个人性。它的公共性类似于一种“自由人的联合体”,“每个人的解放是一切人的解放的前提”;它的个人性则是真正隐秘的(就像祈祷中的忏悔以及天主教徒向神父的告解,可以没有压力、心无旁骛地说出自己的污点和隐私)、天真的、内在的。它的公共性是个人性的发声的共振和听觉的返响;它的个人性则是公共性的分发、领受和内化。
这一天你众多,切割机
在晚餐的刀光下,
吃掉火柴,吃掉争夺。
众多的你,众多的死亡
静止于瓷器的表面
观望下一个裸体
这一天,众多的你
上下翻滚,好像锯片上的铁屑,
吸收我的意志。
——《这一天你众多》,李浩诗集《风暴》107页
肯尼思•雷克斯罗斯称:“如果说以赛亚是所有宗教诗人中最伟大的,那么杜甫就是非宗教的。”(邓宁立译)《以赛亚书》的作者以赛亚和《诗篇》的作者大卫(按基督信仰的理解,其真正的共同作者则是圣灵),提供了旧约时代亚伯拉罕宗教的诗歌典范。在中世纪和近世,但丁、邓恩、布莱克从不同维度丰富了基督教诗歌的可能性,成为诗学和智性的不竭活泉。现代主义时期的大诗人里尔克和艾略特,则被论者称为分别表征了基督教神学的个人主义(《时辰祈祷》)和整体主义(《荒原》预示的神圣终结之后西方世界的精神景况)。杜甫俨然已是当代中国诗人论域中的“汉语之神”。他的世俗、即兴,他对时间的洞彻、他的语言的深湛,却也可以视作对他自身的向度的终结,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反倒是以赛亚,有可能提供汉语自新的契机。这种契机的先例,就是佛教典籍翻译对汉语的深刻改造。
试读旧约以赛亚书64章:
“我们都像不洁净的人,所有的义都像污秽的衣服。我们都像叶子渐渐枯干,我们的罪孽好像风把我们吹去。
并且无人求告你的名,无人奋力抓住你。原来你掩面不顾我们,使我们因罪孽消化。
耶和华啊,现在你仍是我们的父。我们是泥,你是窑匠。我们都是你手的工作。”
这段和合本圣经的经文自从我第一次读罢,便散发着奇异的魅力常常回响。它的意蕴有一层卑弱的战兢与躬身的恐惧,跟国人世俗人文主义的情怀是如此不同。它的语调决绝、凛冽,诸如“我们的罪孽好像风把我们吹去”的比喻如弦在耳,诸如“消化”、“工作”这样焕然的新词如鼓发聩。
圣经中文译本的广泛传播不过百年,但丁、里尔克、艾略特的煌煌巨作的译介和发挥深刻影响,时间则更短。这次汉语自新的契机,曾找到冯至的十四行和穆旦的一些诗。现在,在李浩这里,我看到了另一种“觉醒”和希望。我并不反对蔚然成风的许多诗人回归传统文化(儒释道)的努力,传统就是传统,像血液和脉搏一样,回归的必要在于二十世纪的断裂与浩劫后的补课。但要警惕可能的文化本位主义对一切他者(尤以所谓“西方”为假想敌)的拒斥。圣经和意、德、英诗贤,何以不能像曾经的佛教一样,成为新传统?抱守与开放,到底何为曙光?何为乡愿?
黑沉沉的,一团乌云下,打不开心愿
就连风,带来的亘古之言,
也打不开。黑沉沉的,这团乌云,
走动在你我之中。道路上升起的荣耀,
似乎眼前的明天。窗台上的书籍,
于云中,积攒的沙土,总使少年的心,
像光一样,陷入茫茫、林间。而他的
田园空旷,空对着轰隆隆的海潮。
他们希望光辉,医治山脉,让身体醒来
追随那个死去的精神,进入风暴。
——《风暴》,李浩诗集《风暴》73页
这首《风暴》是诗集名称的来源,也不妨从这里一窥李浩的个人言说之途。新诗有一个重要的要求,就是要慎用熟词(避免感受力的惰性),擅用新词(陌生化、复杂性),诗人时刻警醒突破自己写作常用语汇的苑囿,扩大“词汇量”。有时候,发现一个新词就发明了一个新世界。而吊诡的是,《多么安静》(诗集《风暴》第8页)的僻词只带来了自然主义的生硬和平庸,怪词爆棚的《消解之梯》(诗集《风暴》第149页),也只是暂时提供了一场谐音、反讽的追逐狂欢,一个意象、意义和情绪相互引爆的词语消费现场。这首《风暴》,以及这一时期类似的许多短诗,大巧不工,不避熟词,却产生了隽永的意蕴和某种“唤醒”般的力量。“乌云”“风”“林间”“海潮”“山脉”,都与紧迫的精神处境有关,仿佛复魅的仪典,让灵氛荡溢在万物之间,无论“乌云”还是“茫茫林地”,都转换成了一种类似潜意识或梦中梦的、恍如隔世的场景。在一种飞蛾扑向天灯般的意志的推动下,这些意象在秩序中贯穿,而不似朦胧诗的意象堆砌。意象甚至获得了三个层次:第一层是自然,乌云是一种物候,是灰色的欲雨的云团;第二层是隐喻,乌云是压抑的情绪,是悬而未决的处境;第三层是灵知(仅仅在诗学而非宗教学“诺斯替”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乌云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知觉,我的延伸,乌云就是我,我就是乌云。僻词并不必然地带来新奇(有时候反而是不准确和刻意),熟词也未必会导致浅陋。在这首诗里,熟词就提供了朴素、直接的力量。
李浩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人称。诗集的第二辑就命名为“我和你”。人称问题是现代诗学的核心问题之一,新诗的费解,很多时候就是因为“不明就里”的“你”、“他”。在大多数文本中,“你”、“他(她)”要么是爱情的伴侣,要么是欲望的对象,要么是自身人格的客观化。像李浩这样频繁地运用人称关系,且将“你”的意义赋予面对面的位格神的作品,则很鲜见,这样,就摆脱了一般诗歌作品中人称的靡靡和扁平,而具有高拔的、典正的玄学意味,十分耐读。
我们将手中吃人的
铁器,放回沉寂的箱子里。
深邃的脚踝、车轮,还有人群,
交出你,就必须跨过你
——《初春》,李浩诗集《风暴》96页
2011年之后,李浩的一个新变化,是叙事性的加入,《女人》《天桥下的歌手》《沙雨泻入天幕》《主人的塞壬》,用天使和人的双重视角,观看世事,形成光晕的交汇,值得注意。
其实,这部诗集还没有选入近一两年李浩的新作,一种猛力的、驳杂的写法,在北大未名诗歌节朗诵会上略听得一二。我认为,李浩是当下年轻诗人当中,少数值得跟踪阅读的之一。“风暴”当然表达了急进的雄心,祝愿他带着的热情和才赋,站在的暴风眼的静止中。
黎衡,2014年11月于广州

  《风暴》读后感(三):在李浩《风暴》讨论会上的发言


我接着王炜说的“优异的语言”这个话题作一个发言。到今天,李浩的书我也不能说全部看完了,就简要讲一下。我们现在总是觉得当代文学还不够好,是有问题的,或者说,从现代到当代,我们的文学还没有成熟,我以为主要是有两个向度的问题。一个是如何找到和表达精神性,另一个让我们始终不满的是,我们的作家似乎很难涉及到时代和社会现实的核心矛盾冲突。政治和时代方面的原因我就不详细说了。实际上我们要写作,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两个问题。
从李浩的诗集《风暴》来看,精神性是非常强的。李浩的诗富有精神强度,他的很多短诗里面几乎只有一个东西,就是意志,甚至可以把它们界定为一种当代中国的荷尔德林式的诗。我想这是在座很多朋友们都公认的,李浩的诗和我们同代人的诗的最大区别。另一点,我们来看他诗歌中现实性的部分,那些比较叙事性的作品,譬如刚才大家提到的《哀歌》和《还乡》。我在阅读的时候,产生了一个疑问:李浩在处理这两类诗的时候,往往会出现一种分离的状况。似乎他要写短诗,就是纯精神性的,几乎没有现实生活中那些具体的意象,没有那些我们当下校园诗人、从校园出来的诗人特别沉迷的即时、即景的事物。(从现代到当代,在诗人的个性越来越减弱的情况下,一个诗人怎么能够有个性,实际上很多诗人是依靠事物,把属于自己生活的事物写得越具体,就好像越拥有了一种与别人的区分度,实际上这并不是真正的个性。)然而在他的现实性诗作中,我们又看了另一种状况:非常叙事,非常具体,甚至可以说是传统叙事诗中那种非综合性的叙事。实际上我觉得这两点并不是矛盾的,不是像我刚才所说的表面看上去那样是分离的。这两类作品有一个共性:李浩的诗是非常简单的。刚才王炜提到“优异的语言”,而我则想提到“方法”。我认为李浩的诗的简单,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作缺少方法。
我想简略地提及现代诗歌的方法。我们知道现代诗歌始于波德莱尔,而从波德莱尔法展出象征主义,其后无论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新批评,都跟象征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都在象征主义开始的这一现代诗歌的进程中。与之相应,我发现,我们85前后这一代诗人,很多人的阅读和写作都是从象征主义开始的。有时,我看同代人的诗歌,会有这样一种区分:这个诗人有没有经历过一种自觉的象征主义训练。为什么我认为有必要提到这样一个看法?在当下很多关于诗歌的谈论中,我觉得我们过度强调了语言,而在语言背后还有一个结构和方法的问题,却是被忽视的。为什么我要谈到从象征主义开始的这些种种现代诗歌的方法。西方诗人并不是为了现代而现代,为了方法而方法,实际上,他们发展出这些现代诗歌的方法是为了解决现代问题。而当我们面临一个浓缩了的现代历程的时候,我们是否也也需要这些方法处理这些我们的现代问题?当然有些问题是不同的,我们需要新的方法,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现在我们很多80后、90后诗人,是学了一个现代诗歌的样子,也许当他们有了更多社会性的经历,会发现他们所学习的绝不仅仅是一种潮流的样貌,那时他们也许会用这些方法表达现代生活中的问题。
李浩是非常早熟的诗人,很早就确立了自己的风格和面貌,我觉得这没有问题。整本阅读《风暴》,也许你会在一个时段感到,一些诗有同质化的倾向,仔细看,李浩在诗的形式上有过不少尝试,有很多变化。然而大多数的变化,还是停留在语句、诗行、诗节这一层面的。我注意到,李浩非常重视整饬的诗节,然而在他的长诗中,有时会突然出现散文化的情形,不管不顾一大串语句倾泻而下。我感到他在面对这样一个超出日常的问题,比如死亡,有没有办法去处理,有没有一种可以取得与事实本身同等强度的方法?我曾在《我的同代人的诗歌批评》一文中谈到了诗的道德性问题。为什么我们现在很难处理我们的成长、我们社会中最核心的那些问题,而是一首接一首地写很多即兴的诗,我想也是因为这些问题是非常难处理的。我们越是面对重要的经验、道德性问题,我们越难以用一般的诗歌方式去完成。譬如《哀歌》,虽然极尽表现主义的修辞和描写,然而在这样一个严重的情形下,修辞有没有用,能不能承担这个事件的道德重负?我就简单谈到这里。

  《风暴》读后感(四):“相信死”与“迷信爱”

“相信死”与“迷信爱”
——阅读李浩诗集《风暴》
文/戴潍娜
在天使学中,每一具人体都是具化的圣书,看似脆弱微小的人体内,封印了整部圣典完整而庞大的信息,甚至奥妙,非人能解,除非遇到帮助打开封印的使者。无论是基督教、伊斯兰教还是犹太教中,通过天使打开封印获得隐藏的意义,都被视为人之为人至高的使命和终极的幸福。
关于上帝、人、宇宙和神圣书写之间隐秘而精微的关联,关于诸多神迹、神启的晦暗释义,自创世之初就盘桓于诗歌的地平线上:诗人作为神性容器,其手指触碰上帝存在的面纱。一次我和写诗的朋友人与聊起写作中缺乏体力和意志力的问题,他蓦然道:“拿出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一的宗教精神来从事写作,意义则完全不同。当你正真在为使命工作时,你就再也不需要‘意志力’了。”可惜,不止是我,中国当下这一代写作者中,有“宗教精神”的并不多见。不过,李浩是个例外。他早早皈依了基督教,极为虔诚,有几回见到他淡然谦逊地坐在那里,直觉他头顶有光环萦绕,天使眷顾。
然而,他的谦逊里是有一些狠劲儿的。我因而在他的诗行里常读到神性的暴力、爱的恐惧——那种窒息、宁静之中的暴发力。在他忍耐、闲定的肉身之下,还有一个苦修者的精神,“带上时间,月光,和疾病的性格,举起斧头/一片雪白的大眼睛,安静地出神。”他的新诗集题为《风暴》,预示巨大的安静与巨大的不安,名字是会心且真诚的。第一辑“引入记忆”,当属最能体现诗人自身质地和回声的篇章。诗篇多短小,一支支精简的句子好似折叠,须翻开延展,方可窥见汉语体内的神性微光。在一种封闭的写作中,诗人展开了他的广阔与陌生,以及“与神的静静交往”。
作为兰波口中的“通灵者”(voyant),也即人与神的沟通者,一些诗人直接体历了那种狂喜入迷的震颤,另一些则是仅仅使用到一些天国、神迹以及上帝的意象。这取决于诗人自身的障碍多少与能量大小。我深信李浩与神的交往远不止于修辞层面,他似乎长久领受着一种身心的试炼。而这绝非一个妄想中的诗人,沉迷在由梦、预言、神谕、符号组成的世界气氛中。他是真切地,有意识地活在神意里。当他接受了上帝之吻——额上的封印,他从此不再活在人生中,而是活在艺术里、恩典里、使命里。如他的诗句所言“你用心朝向他,你便成为了幸福的盲人。/在天命的形式里,你将走完这路程。”,“我的命运注定在我抬脚的时刻,蜿蜒成山路的命运”。铺陈其间的是对原初之心坚定而稚拙的求索、对折磨无比的耐心与善意、对技艺虔诚而残酷的淬炼。非莫如此,他无法获得足够的能力去辨认上帝慈爱的面孔,去“重建上帝与人、道德与情感,以及世间万物之间的秩序与法则”,并精确计算“他们各自的音域”;非莫如此,他无法得到那样的语言馈赠——这些冰片般的文字,冷冽、圣洁,如被上帝垂青过的苍白辽远的额头,上面写有荒凉的箴语、锋利的谦逊和墓地般安宁的暴动。
读着《礼拜天》、《今晚我是所有的人》、《紫薇赋》、《一再地》、《毁灭我》这些篇章,我耳中回响震荡着加里•格拉夫曼演奏的穆索尔斯基悲怆深沉的《墓穴》交响曲。在一些被灌注了神性的作品前,最忠实的解读是只听不说。李浩的诗歌,尤其是我所偏爱的他后期的一些短制,词与词之间,句子与句子之间,往往有巨大的裂隙。“噢空椅子,/戴上空头饰”,这些箴语般的诗无论如何不是显白的。他似乎某种程度上继承了策兰口吃的语言,那些带有异物感的口调和吞咽。“像一条幼蛇那样,缓慢地吞下/喉咙里的青石。那尚未治愈的”。面对末世,诗人失语。
可就在这些断裂和跳跃中,作者却积攒起了能将读者一拳打倒的情感能量。当阅读身不由己被卷入一场“风暴”,读者将无暇顾及风暴的细节。事实上,风暴的威力恰藏于每一个细节中。李浩的写作是一种“不接受败笔”的极端严酷的写法。他早年的炫技甚至让我想起了雷蒙•格诺的《百万亿首诗》:全诗由十首十四行组成,每首诗的任一诗行都可与另外九首的对应诗行置换,因而获得10的14次方种阅读可能。李浩在更年轻的时候对于句式的排列也作过各种尝试、各种试错。比如《归乡》一诗全以“因为”起头,形成一个只有提问没有回答的即将短路的闭合回路;比如《回忆》中“你让我的爱,点亮南国的星斗。/你让我的爱,目睹光的影子。”这样改良汉语语法的尝试;再比如《风光村情史》一诗,全依仗对话截录,且说话人不明,匿名的发言可以串连出类似《百万亿首诗》那样的自我生成能力和n次方的阅读可能。从李浩如今渐清晰、镇定的写作回望,不能说这些早年的炫技有多少价值,但至少,它证明了一个深具潜力的青年诗人丰盈的脑矿。
俄罗斯有句流传很久的俗语:“所有新事物,都是被遗忘已久的旧物。”关于神性与人性,造物与造物主,诗人与神圣书写,这些都是古老的辩题。青年诗人李浩只是在一条圣人遍迹的旧路上,在神学经典的关照下,进行他个人化、中国化的新的跋涉。在诗集题为《“那个个人”》的跋中,他敬虔地列下了他仰慕的神性家族:圣名主保奥斯定、托马斯•阿奎那、卡尔•巴特、德斯蒙德•图图、卡卡•拉内……当诗人将自己完整袒露于圣人光照之域,某种意义上,诗歌就是神谕。这些语言种子从天国下落,在堕落纸面以前,瞬间解体、融化、无怪乎李浩采撷到的语言有断裂、有残缺、然而别无他法,人间的语言难于捕捉天国音色,这些碎裂的词句于是不可替代,终身生长。
罗马书里使徒保罗不断重复“因信称义”。对这一切,李浩是信的,他像一个好演员般相信自己的角色。他相信他的诗歌,相信他的使命,相信光,相信足下之地。“绝对相信”或为他的根基。
在这不信之地,他如一个闯入者,在约定的道路上寂寂前行,“遥远的途中深埋的是我的天赋”。这个世界已太过拥挤,知识不断繁衍生育出新的知识,与人口爆炸如出一辙,年纪轻轻的李浩竟有定力安坐一隅,继续旧世界里有关心智与灵魂的沟通,仍旧“相信死”,仍旧“迷信爱”,他必定还要忍耐更长久的静寂冷清,承受更多神启的试炼,如他诗中的语言:“他生命的大半时光是藏在海底。”
2014年11月11—12日

  《风暴》读后感(五):回地:关于汉语诗歌中的信仰和神学主题的几点思考

关于汉语诗歌中的信仰和神学主题的几点思考
                ——以李浩的诗集《风暴》为线索
文/回地
A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刘平博士主编的这套诗丛,旨在推出有基督信仰和圣经精神为写作背景和重要灵感源泉的诗人和诗集,应该是很有意义的,虽然,我并不认同刘博士在总序中梳理的对中国三十年诗歌状况的考察,因这种梳理似有失之于粗疏和简单化之嫌。同时,我还认为当代汉语的语文精神中,如果缺乏有创造力的汉语神学与诗歌批评的对话、甚或浸染,缺乏当代汉语中的神学思想的梳理,缺乏诗人与信仰、神学问题的磨砺,“以灵命追求为旨归”的诗歌,以及圣经传统如何进入诗歌创作、阅读和批评的视野,还是一个问题。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真正的对话、对接远远没有展开。作为一个很有价值的参照,我们肯定会想到对中国诗歌产生重大影响的俄罗斯文学白银时代:那是一个俄罗斯神学家、思想家、诗人辈出,神学思想、哲学命题、社会问题与诗歌创造力互相砥砺、浸染的时代。从别尔嘉耶夫的《俄罗斯思想》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很多神学与文学的相互砥砺和影响。
我们没有别尔嘉耶夫那样的,“从马克思主义转向”的真正的神学家和基督教思想家。我们有智术师,投机者,可能很少真正意义的神学家和哲学家。原本可能影响中国汉语精神的某些神学学者,后来转向了“政治哲学”,成了“新国父”论者,抑或国家主义的辩护者,觊觎政治哲人甚或帝王师的宝座。具备信仰和神学背景的诗人,有的已经失联,有的需要不断辨认,有的转向了对佛学的迷恋。这可能正是中国处境的一个缩影,其中的危险和叵测一言难尽。
B、几个思想背景的提示:
a.基督教神学与信仰,对于中国语境,包括五四以来的(即中国本土启蒙)、中国传统文化的异质性。“西方之教行于中国,道之贼也。”基督信仰的“启示真理”,来自天启和一个位格神的垂直降临。因此,任何向往让启示真理“融会贯通”于中国文化的企图或努力,都必然是一种虚幻的意识形态的“和谐”与“时代广场舞”,或者对其精神核心的阉割。
b.欧美神学思想的几个理念可能对我们的语境构成的影响:1、朋霍费尔(“人类已经成年”,无宗教的神学和信仰);2、西蒙娜•薇依:上帝缺席、期待神学、政治行动;3、尼采:上帝之死;4、埃里克•沃格林(政治哲学家):灵知主义(诺斯替)与上帝之死和现代性的关系,杀死上帝的元凶;5、海德格尔哲学与神学的关系。
c.《宗教大法官的传说》(来自《卡拉玛佐夫兄弟》,以及如何理解别尔嘉耶夫的“历史上的基督教是失败的”。
d.西方思想一直强调返回两希文明及其雅典与耶路撒冷之争。海德格尔对于“存在”词根的挖掘;沃格林对于意识形态性质的“次等实在”的发现;阿甘本对于使徒保罗《罗马书》的再次解读,等等。
C、李浩诗歌印象:
在李浩的诗集《风暴》中,我看到至少两种或多种向度上的语言生成,一种是来自“自然状态”、或类似于丛林状态的,另一种是接近新约启示录背景的语言向度,以及这样两种语言状态的不时碰触、纠结、铰缠、扭结、甚至绞杀。还有一类,比如其中的《赞美诗》,语调较为轻灵的诗歌。诗集中最后一首长诗《主人的塞壬》,显示出作者的叙事风格,以及中国环境中的天主教信仰“景观”的想象性呈现,使得这首诗在这本诗集里显得比较特别。
作为一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成长于河南省——这中原大地、“中央之国”的文明内核已然荒败,麇集世间苦难与“血祸”之殃的灾变之地——的诗人,其诗歌语言背景中的阴郁、黑暗、荒凉、灾变,类似政治哲人霍布斯的“丛林法则”下的,“被猪尿救活的”“或许是唯一幸存者”的写作,如何与天主教信仰发生垂直向度上的格杀、征战、融会,在这种生存背景(至少是他的童年和少年生长环境)与信仰背景、诗歌诉求之间,会生发出怎样一种诗歌与终极事物的关切?这是我感兴趣的诗学命题之一。我们能否在诗人李浩身上期待一种切实的证悟,一份诗学捍卫和精神拓进?
诗歌评论家耿占春先生曾经写道:在当代中国诗歌语言中,作为一种整全背景的象征系统的碎裂。这可以看作诗歌写作共同体得以共享的、公约性的价值系统的断裂,使得诗人们不断诉求于建构个体的、私密的自身的象征系统。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命题。可能在这里,有一个问题不能不引起注意:这样一种无限私秘化的、背离公约性的语言和价值诉求,最终是否一定导向诗歌独创性、诗歌创造力的释放?
对于这片土地而言,依然带有强烈异质性的基督信仰,以及这种信仰背景在李浩这一代诗人身上的语言催生,我仍然在关注它的垂直于大地的旷野呼告和祈祷性的语言生成。
……我知道你们的
身体,是天主恩赐给我的语言。
                    ——《天使们》
诗歌本来出自祈祷(祭司,诗人的古典形象)。语言,回到诗歌的接近本源性的祈祷特质:“我的语言”,天使(有飞翔能力的)身体,她们的存在本身,是对天主的祈祷。语言和天使的身体何以合一?因为天使的身体,高级的被造物,也是一种器皿——盛放“道”的器皿,这器皿与本源之道(言,神)同在。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约翰福音•第一章》)
《在基督里》,音乐很明亮:
金色的年华,像金色的葡萄,
在葡萄园里,我梦见了果实。
这样的诗,在现代汉语中可能被认为是过于抒情的,或者浅显的,甚至滥情的。但对于李浩,情感的根基应该是真实的。因为诗歌的时辰是“在基督里”。
不过在《风暴》中,这种明亮的诗句并不是很多。
李浩可能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词语的锤炼师,锻铸匠,或者是一个有着隐秘诗歌抱负的现代炼金术士。李浩诗歌中的“匠气”之作,显然有不少(这里,“匠气”并非贬义)。
当他的信仰牵引着他的时候,他能够写得酣畅而显白;而当他返回现实的扭曲残损的时候,他的诗句开始显得时而扭结,时而莽撞,时而锋芒犀利,又隐隐透露郁勃之气。他的诗歌,不时被一种有意为之的诗行中间的空格键打断,让你的阅读被迫于节奏的停顿,或在被迫的停顿中,让词与物迎面撞出火星,或忽然让你身处中原的某个乡村坟场,撞见突兀升起的火堆:那是在他的故乡河南息县——春秋战国时代的“大息国”一带——的旷野上升起的火堆,可能是他少年时在荒野放的那一把火,此刻进入了诗歌的锻造铺和冶炼场。
李浩平时孜孜于持久的阅读,并为自己的诗歌冶炼场不时添加高质量的炭木。他希望在自己的铺子里锻铸或锃亮生猛,或灵巧如飞的诗歌仪器。在他三十岁左右的铺子里,已然有几道可观的景观:
日光灼灼,肉铺里的铁架上
悬挂着的黄昏,缓缓涌入
我们的大脑。盘旋在我们
大脑中的长蛇,吞噬着日落;
日复一日地,吞噬着血淋淋的
日落。日光灼灼,湖边的
铁匠铺开着门,当我们转身,
大海便从我们的眼中涌来,
澎湃的潮水,撞击着大海的
墓碑。日光灼灼,山脉沉没,
天空中,祥光忽然一闪,黄昏的
缺口,开始向这世界喷火。
像这一类似乎带有新约圣经《启示录》语言气质的诗句,主要集中于2012年创作的一批诗歌中:
那个昏睡的大湖,那个一片火红的大湖,高悬于天上,高悬于大地所有的生灵之上。主啊,你让狮子从火湖中飞出。
……我看着狮子口中喷出的火球,我听着阵阵痉挛的咆哮……我用我断断续续的祷告,我用我寒光闪闪的母语,数着森林的上空沙沙 熄灭的明星。……求你将我从人的肉体和诗歌中,释放出来吧。(《主啊,求你俯听》)
在《风暴》中,依然充斥了中国语境中的现代世界的断裂、残损、虚无、愕然与精神荒原。例如:
像一缕幽光,神秘又凄切。
来来往往的人群,从树下
穿过,坐在饭馆里,捧着他们
如鼠的灵魂。他们在理想
与蔓延着瘟疫的躯壳内,
吹嘘明天。他们炫耀
                       ——《沙雨泻入天幕》
这是源自地狱场景的吹嘘和炫耀。李浩显然不是那一类只写作或吟唱宗教性质的简单赞美诗的写作者。在他的许多诗行间,你能感受到他语言中带着童年和少年先天生存体验的恐惧与颤栗,比如《舌根》、《日记》、《灵歌》里的这些诗句:
我和畜生带着土地的震动
在高架桥上寻找天空
唯一使生命立命的
那块通风的桥底 ——《日记》
我的心灵里,游动着,
无数哭喊的鬼魂。 ——《灵歌》
必须从雪开始。划破长空的流星
已经回到黑暗的胶囊中。
…………
风中的血液,河流的唾沫,
必须在舌根的暗哑区域蔓延。
必须静静地说话。当你听她时,
你必须仰望,雁阵也必须升起。
 
                               ——《舌根》
“舌根”,也是语言之根,言说之所系。对比前面引用的《天使们》一诗中,“我的语言”是天使们的身体,是在神界的祈祷;而在《舌根》中,那轻灵的飞翔和祈祷隐去了,因为:“划破长空的流星,已经回到黑暗的胶囊中。”封闭的胶囊,舌根的暗哑区,荒漠中的手镯,沙丘上的皮肤,悬崖上的惊讶之树,这些意象,透出现代性的断裂、干渴、隔阂、错愕,等等。
但是,“当你听她时,你必须仰望,雁阵也必须升起。”
这个“她”是谁?一个“必须仰望”者。在我们残损的精神世界中,这个“必须”带有某种严厉和约束力。仰望是一种垂直于大地的祈祷性行为, 在雁阵的升起中,你必须垂直仰望。
一个信仰和祈祷的对象?
《这一天你众多》,是一首优秀的诗:
这一天,众多的你
上下翻滚,好像锯片上的铁屑,
吸收我的意志。
众多的你,或者众多的死亡;诗歌中的这个“你”,是谁?
那些在切割机的锯齿下翻滚的铁屑,是“众多的你”,是因自身的悖逆之“罪”而在大地上“终有一死”的短暂者,它们因“罪”而翻滚,罪赋予它们以崭新的磁性?它们“吸收我的意志”。这是一个逆向的磁场。
上帝在大地上的缺席,使得诗人在众多的死亡和飞舞的铁屑中,看到其实是“众多的你”的肉身化的翻滚。
上帝在缺席的在场中,让人领悟短暂者的短暂,与永在者的缺席与临在。
我们这些短暂者,“已经”在这上下翻滚的地狱中。
因为我们一生下来就在这里了。
接下来要去完成的事业,就交给你们了——
你们这些诗人们。
2014年12月14日至26日,写于北京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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