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吧-经典好文章在线阅读:新刊推荐 访问童年 | 殷健灵:最初的图画

当前的位置:文章吧 > 经典文章 > 经典美文 >

新刊推荐 访问童年 | 殷健灵:最初的图画

2018-04-16 11:30:45 作者:殷健灵 阅读:载入中…

新刊推荐 访问童年 | 殷健灵:最初的图画

  原载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4期

  最初的图画

  殷健灵

  受访人:曹红燕外企高管1975年出生

  “那阳光啊,绚烂得几乎要迷了我的眼睛

   

  你问我是什么时候真正告别童年的?唉,很多人是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和童年作别的,我却是断崖式的。那一年,我十一岁。

  我有过明晃晃的阳光灿烂的童年。那阳光啊,绚烂得几乎要迷了我的眼睛。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乡村教师,我们就住在学校院子里。生我的时候,妈妈已经四十岁了,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大姐整整比我大了十一岁,我出生的时候,二姐也已经上学了,哥哥呢,他比我大三岁,但他自以为是男子汉了,特别嫌弃我,不爱带我玩儿。我俩经常打架,争东西吃,抢着去大人那里告状。和哥哥打打闹闹的日子也是快乐无比的。

  我五岁就上学了,之所以去上学,是因为一个意外。

  我们家是一排平房,门前有一口井,井台和地面持平,没有安井架。一天晚上,那个月夜天色不是很亮,我和邻居家的小姐姐在井台边玩,我记不清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突然在井台边打了一个闪失。站在旁边的妈妈吓坏了,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差一点,你就掉进去了,要是掉进去了怎么办哦。”她数落着,井台离我们家这么近,也没有井架,学校也不管管。许是因为后怕,担心我一人在家时发生意外,没过几天我就被妈妈安排直接插班上学了。

  回想起童年时光,我的心里总是暖暖的,甜甜的。哪怕差点掉进井里,我记住的也不是惊吓,而是妈妈绵软的怀抱。那些时光啊,在今天的我想来,仍然如同香喷喷的刚出炉的白面包——

  天总是很蓝,风总是很和煦。妈妈在教室里给学生们上课、写板书,我蹲在教室门口玩小石子儿,一抬头,就看见边上浅浅的沟渠,那里面养着小鱼儿……不知不觉,一节课就过去了,操场中央的钟“当当当”地敲起来,妈妈从教室里走出来,四处找我,我躲在大树后面捂着嘴巴偷偷地笑……

  上了学,我被安排在妈妈的班上。妈妈不但教语文,还教数学。有一天,正上着课,她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没法说话。我坐在下面,心里干着急。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幅神奇画面,我的姥姥出现了,她的手里端着一杯水,从教室后窗把药递给了妈妈。那幅画面,让我觉得好温馨、好安妥,即便是坐在教室里,也像是在家里一样……

  一年级的时候,妈妈用硬板纸做了一个表盘,教大家认识钟表时间。可那个表盘对我来说如同天书,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个就是四点钟啊,为什么那样就是两点一刻”,我想破脑袋都无法理解。有一次,妈妈跟孩子们做了一个游戏,她在表盘上设定不同的时间,请每个同学上去悄悄在她耳边说出是几点,然后就可以回家了。我在下面如坐针毡,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轮到我了,我磨磨蹭蹭地走到妈妈身边,凑近她的耳朵,可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嘁嘁喳喳”乱说了一气。妈妈听了,没说什么,还是放我回去了。我灰溜溜地回了家,心里第一次感到了沉甸甸的内疚,“所有的同学都能告诉妈妈答案,只有你不能”,我的心里一直响着那个声音……

  后来,妈妈又教我们学习刻度。我始终搞不明白米、厘米、毫米的区别,妈妈布置了一项家庭作业,让我们各自回家量身高,第二天报给她。第二天,大家纷纷向妈妈汇报。轮到我了,我站起来,说,“我一厘米。”同学们哄堂大笑。那天回家,从来不责怪我的妈妈批评我了。可对我来说,搞清楚那些距离单位比登天还难,妈妈不了解,五岁的我提前上了学,心智发育远远达不到别的孩子水平……

  虽然有委屈无助和内疚,可是,回想起来,即便是妈妈的责备也那么珍贵美好

  妈妈清淡得好像一幅中国水墨,小眼淡眉,留着齐肩的短发,脸色总是蜡黄蜡黄,高高的个子单薄得好像纸片。妈妈体质敏感,患有气管和支气管炎,经常发哮喘。后来,她不再教课,校长安排她在图书阅览室收发报纸和书刊。妈妈的体弱多病,让我们习以为常印象中,经常看到爸爸带着妈妈去医院,拿药、煎药、吃药。妈妈是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每天早上,姥姥都会拿一个鸡蛋磕在搪瓷缸里,打散,搁入香油和糖,用刚煮沸的开水给妈妈冲鸡蛋花喝。姥姥说,鸡蛋花补身体全家人只有妈妈能享用。有时候,姥姥会舀一勺给我尝尝,我踮起脚尖看茶缸里的鸡蛋花,它们被冲成薄薄的一片片,黄白相间的,好像田野上盛开的醡浆草花……我们家的厨房里还养着一罐红茶菌,放点糖,喝起来酸酸甜甜的,据说这东西可以抗氧化。这个也是专门为妈妈准备的。

  妈妈有双巧手,她参考挂历上的上海时装,给我亲手做了粉红色泡泡袖纱裙,还给我织了件鹅黄色毛衣老师们轮流把我叫去办公室研究妈妈的作品。爸爸在院子的空地里,种上了番茄、豆角、黄瓜茄子夏天,我在惺忪的午后醒来,总能看到桌上放着妈妈洗干净的黄瓜或者西红柿,我和哥哥一人分一半,带着下午书法课的毛笔和砚台,踩着蝉鸣,穿过斑驳的树影走向绿荫掩映的教室……

  哦,童年的记忆就是这么琐碎又温馨……

  有一天,我们兴奋地得知,有一个贵客要来我们家了,那贵客是我的三姥爷,从省城济南来。这对我们全家来说,是一件了不起大事。三姥爷刚刚退休,想回家乡转一转,他先是给爸妈写了封信,表达了来乡下的愿望,爸爸妈妈马上热情地回了信,介绍了家里的情况,还寄去了一包板栗。三姥爷又回信说,吃到板栗了,好甜啊。爸爸郑重其事地给全家展读了三姥爷的信,有一种仪式般的庄重感。哦,要来贵客了,得把这个家好好整一整,清理灶台,换洗窗帘,粉刷墙壁,迎接三姥爷的工作干得热火朝天。我们的家焕然一新!贵客终于到了,果真是贵客啊,三姥爷说着一口标准普通话,穿的是衬衣皮鞋,还带了一个娇滴滴的儿媳妇可爱的小孙孙,那小孙孙抱着变形金刚。他们的到来,让我们家有了全新的气象。他们还带来一旅行箱的好吃的,印象最深的是奶油糖,我们在家吃的不过是水果糖而已,哦,还有一大块方蛋糕,我们珍惜地小心地一块一块切着吃,好香,好松软……

  面对文质彬彬的三姥爷,穿着嫩黄衬衫、烫着头发的儿媳妇,我们在兴奋的同时,还感到了自己卑微儿媳妇在发出“这里居然没有自来水”的惊呼时,有一种异样感觉爬过我的心。面对光鲜的他们,忽然地就对比出了我们的暗淡。虽然,我也曾经以为自己的生活是光鲜无比的。

  三姥爷们离开后不久,爸爸妈妈在县城里找到了新的工作机会,那是一个教师进修学校。我们要从乡下进县城了!

  搬家的时候,我还抱上了我的小黑猫。它是我的玩伴,我成天抱着它,出去玩,也把它放在帆布包里,露了一个口,带着它四处游荡。我带着它到了新家。但我没有想到,之后我们相处的日子不会很长了。

  我们的新家依然是学校的家属院。到了新家后,小黑猫命运多舛,我曾经两次把它从死亡线上救回来。

  第一次,它在外面吃了耗子药,挣扎着回家,躺在房子下面的阴沟里,一动不动。我蹲在阴沟旁边,够不着它,只能哭着用小石头轻轻打它一下,它抽搐了一下,它还活着!门房老头帮我从阴沟里把小黑猫捞了上来。他说,仙人掌能够救它的命。正好,墙根里就种了仙人掌,我截了一段,用蒜臼子捣碎了,用手指卡着小黑猫的嘴,把仙人掌汁给它灌进去。奇迹出现了,没多久,小黑猫睁开了眼睛,它站了起来,慢慢地踱着步,走到了水井旁一个削平的树墩子上,蹲在那里。

  后来,它又吃了一次老鼠药。它在我面前呕吐,呕吐物里有小老鼠的腿骨。我又拿仙人掌汁灌它,它再次活过来了。

  还有……第三次……那是在我妈妈做完“头七”的当天晚上,它没回家。从此,它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是死了,还是被别人截留了。它留给我一个没有结尾的结尾,同我的妈妈一起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可是,我的指尖分明还遗留着卡在它犬齿里的尖锐温暖的感觉,还嗅到带皮的仙人掌汁液略微刺鼻的草腥味儿……

  它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它跑出去玩,和别的猫打架,叫春,它在地上晒太阳,把肚皮翻给我看,我抱着它,抚摸它光滑的毛皮……

  原谅我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它们也许无关紧要,可对于我,每一个片段都很重要,都是那么五色斑斓。如果你不激活我,它们都沉睡着,可我知道,它们一直在那里,清晰得仿佛昨天。那些镜头不唤自来,像叶子一样在我的记忆里纷飞。

  “那是一个蜡像,那不是我的妈妈!”

   

  我是在十岁那年搬的家,半年以后,转年的大年初七,我的妈妈就病故了。

  当妈妈活着的时候,尽管她体弱多病、弱不禁风,我从来没有担心过妈妈会离开我。生病的妈妈,是生活里的常态。常常地,她喘不上气来了,然后,爸爸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医院看病,每回,她都能好端端地回来。妈妈的病弱是她的标志,我从没见过她真正狼狈悲惨的病容,因此也从不会感到紧张和害怕。我十一岁以前的生活里遍布着阳光和欢乐,还从来没有尝过发愁忧伤滋味

  我掐着指头盘算,过了年,我就十一岁了,过完这年暑假,就要上初一了。未来的日子正跳跃着朝我奔来。

  这是一个和过去一样普通的喜庆的春节。大年初七,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北方响晴的冬日对联红色还没褪去,天光亮得晃眼睛,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我在衣兜里装满了奶油葵瓜子,拿着小篮子和小铲子出了门。我要去挖野菜!出了家门,就是麦田。冬小麦在暖阳下油油地闪着光,田垄边已经冒出了一拨新绿,小篮子里不一会儿就装满了野荠菜。我找了个墙根坐下,把小篮子搁在一边,边嗑瓜子边晒太阳,顺带想想心事。又过了好一会儿,兜里的瓜子嗑完了,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松土,准备回家。

  走到校门口,远远看见我爸爸骑着二十八英寸的自行车穿过学校的操场,后座上坐着妈妈。“带你妈妈去看病!”爸爸说。我冲他们抬起小篮子,骄傲地说,“妈妈,你看!”妈妈说:“嗯,好孩子!”一切如常,我和他们擦肩而过。我想,过不了多久,爸爸又会带着妈妈回家,我们可以一起吃中饭。早晨姥姥说啦,中午吃烙饼,我要在烙饼里卷上加了荠菜的小豆腐。这么想着,我欢天喜地地回了家。

  但是我和姥姥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妈妈和爸爸回家。

  当天发生事情,是后来爸爸断断续续讲述的——

  大年初七,医院里冷清清的。值班医生给妈妈做了青霉素皮试,妈妈并不知道自己青霉素过敏,不多会儿,呼吸急促起来,妈妈捂着胸口叫爸爸的名字,喘着气说:“我不行了。”爸爸慌了,楼上楼下找医生,但是医院大楼空荡荡,找不到任何可以救命的医生。就这样,前后不过二十分钟,爸爸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在他面前断了气。

  这是一次医疗事故

  那天的白天好像特别长,哥哥姐姐们不知去了哪儿,只有我跟姥姥在家。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学校领导来了,他们避开我,跟姥姥说:“庄老师……在医院里不太好,正在抢救。”他们说得很婉转

  “妈妈在抢救哦,妈妈的病一定好严重,我该怎么办呢!”我趴在沙发上哭,眼泪把沙发的皮革打湿了,连晚饭没有心思吃了。

  天很黑了,我和姥姥一直没有等到最后的消息,也不见姐姐和哥哥回来。于是我想,爸爸、姐姐和哥哥一定都在医院里陪着妈妈,妈妈彻夜在抢救。

  约莫到了八九点,我哭得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蒙眬中,听见床头有人说话,原来是舅舅表哥。他们的表情沉重严肃,默默地看着我穿好衣服,然后,带着姥姥和我坐上了一辆车。

  我上了车还在想,妈妈的病好严重,妈妈在抢救。大概只坐了十分钟的车,可我觉得那十分钟好漫长、好难捱。大人们都不说话,车里的空气重得像石头。

  可是,车并没有开到医院,而是把我们拉到了舅舅家。一进家门,发现里头坐满了家族长辈。见我们到了,最年长的舅姥爷上前对姥姥说:“这个,维华啊,早就熄了。”他用了“熄”这个字。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之前我没听过这个字,但我立刻就听懂了。舅姥爷的神态,姥姥的哭声,所有人的表情,都让我立刻懂了。可是之前,我一直在想的是,“妈妈正在抢救”,妈妈怎么就“熄”了呢。我一下子觉得无法应对了

  这是真的吗?之前,妈妈也无数次地喘不上气来,无数次跟爸爸交代后事,但每次她都变得好好的。我还记得,有一回,我放学回到家,看见妈妈躺在床上休息,她的脸色白得像纸。我搬个小板凳,坐在她面前,说,我给您唱首歌吧。我唱的是刚学会的朱晓琳的《妈妈的吻》。妈妈听着听着,把脸转了过去。妈妈哭了。

  我现在四十多岁了,妈妈去世时是五十岁。我到了这个年龄,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才能想见妈妈在那个年龄离开,该有多少不舍和遗憾。可是那天,妈妈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永远离开了我。

  当夜,我和姥姥睡在一张床上。姥姥整晚都没睡,一直在抽泣,我也一夜昏昏沉沉。第二天一早,我们去医院太平间,和妈妈做最后的告别。舅妈给我梳了一个奇怪的发型,死了妈妈的小孩,都要扎一高一下两个辫子,还在辫子上缠了白布。我被大人领着,穿过医院的走廊,走向太平间。来了很多人,他们看到我就哭了,我听见他们说,庄老师还有个这么小的孩子呢。太平间里简陋至极,面前一张一人宽的水泥台,上面还有可能是车祸死去的人残留的血迹,我的妈妈躺在上面,穿了一身临时置办的灰套装,穿着黑棉鞋,还戴了一顶毛绒绒的帽子,脸色蜡黄蜡黄。

  我无法接受眼前的妈妈。那是一个蜡像,那不是我的妈妈!那时候,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和她相处,我一定是不哭的,一定是高度怀疑的。是的,我不相信,不相信不认可就不会有悲伤。因为那不是我的妈妈!可是那一刻,我被周围的哭声包裹和挟持了,我只能用撕心裂肺的哭泣来表达所谓的“正常反应”,但我在哭的时候,仍在怀疑:不对!这一切都是幻觉,是在演戏!妈妈马上就会坐起来跟我说话!

  我后来知道,悲伤的情绪其实是来自心理上的认同。只有接受了现实才会真的哭泣,各种夜不成眠、泪湿枕头,那才是悲痛的表现,因为你接受了。

  在妈妈的葬礼上,我只知道自己应该哭,但我的内心不接受。我夸张地跑上去,抱住妈妈。但所有人都拉住我,“不能抱!”他们喝止我,触摸死去的人在葬礼上是忌讳的,我无法触摸到妈妈,我连最后亲近她的机会都没有。我好想用自己的脸贴一贴妈妈的脸,可一旦靠近了,马上被人拖走,我挣扎着,挥舞着双手,我的手带倒了守灵的香烛……哦,这是最大的遗憾。我被套路化了,配合着各种符合葬礼的礼仪,十一岁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接下来是火化。漫长而艰难的等待,终于等到哥哥抱着骨灰盒低着头走出来。我迎上去,哥哥和我说了一句话:“妹妹,妈妈从此就没了。”他从来不叫我妹妹,这次却破天荒叫了我一声。调皮捣蛋的哥哥瞬间长大了。

  我们埋葬了妈妈。下葬那天正下着大雨,满地泥泞,世界末日一般,我穿着白色的孝服,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地里。队伍前面的爸爸回过身来,我看见他的脸色蜡黄蜡黄,抬起头,灰黄的云伴着雨丝从天空飘过……

  “我们让继母有了自己的家,但我的爸爸却失去了我们。”

   

  我的童年彻底结束了,没有缓坡,没有过渡,断崖一般,戛然而止。

  从此以后,姥姥留在了舅舅家,再也没回到我们家。除了妈妈的去世,没有了一直在身边照顾我的姥姥,也是我的童年结束的原因之一。

  出于照顾,组织上安排大姐进了县城的学校教书,还让正在读高二的二姐辍学顶替了我妈妈的工作。我佩戴着孝布回到校园,一切都变了。

  妈妈去世第一年的中秋节,家里冷冷清清,愁云惨雾。这时候,我二叔来了,二叔是个逗趣的角儿,他说他来陪我们过中秋。说着,他拿出一根棒子粗的胡萝卜,将中间挖空了,倒上油,插上一根灯芯,用火柴点亮了。这个惨淡的家顿时被胡萝卜灯照亮了,照暖了。大姐站起来,高兴地说:“我来和面,蒸馒头吃!”凝滞的空气活泛起来,大姐在客厅的桌子上揉面,二叔在和爸爸聊天,胡萝卜灯的火光映在天花板上,一跳一跳。我在心里默想:我数五十下,妈妈就会突然进来。妈妈没有扔下我们,奇迹就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闭上眼睛,一直默数着……但是,睁开眼睛,妈妈没有出现,奇迹没有发生……

  二叔的胡萝卜灯却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永远的。大姐事后跟我说,那天晚上,她所有的眼泪都流在和的面里了。

  就这样,我和姐姐、哥哥们互相支撑着,故作老成懂事,听着别人的同情和议论,我学会了面不改色。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维持着生活应该有的正常样子。晚上虽然以泪洗面,但不会夜不能寐,我的身上依然保存着属于孩子的玩心。

  可是,爸爸却迅速衰老,那个永远坐在桌前写写画画、研制土法教具的爸爸不见了,现在的爸爸总是神思恍惚、萎靡不振。于是,爸爸的同事们走马灯似的给他介绍各种对象,丧偶的、离异的、未婚的,但总是不成。“日子还得过!”他们这么劝爸爸。

  但是爸爸总遇不上合适的。好几次,学校领导张罗着给爸爸相亲,在我们家大宴宾客。两个姐姐在厨房里炒菜,我冲进去说:“爸爸为什么要找新妈妈呢?我们现在这样过不是挺好吗?”大姐心平气和地回我说:“我们几个总有离开的时候,爸爸需要有个人照顾他呀。”

  三年后,继母终于来到我们家,她比我爸爸年轻了二十岁。

  那是一位性格、样貌和我妈妈迥然相异的女性,她出身农村,性格泼辣,目不识丁,很年轻时就单身闯关东,在那里结婚、生子。后来,她的丈夫出工伤事故死了,她带着一个八岁男孩,不想在东北再嫁,一心想回老家。于是找到了我爸——一个郁郁寡欢中年丧偶的老教师。

  当确定这个陌生人即将“入侵”我们家时,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大闹了一场。“我不愿意,爸爸,人们都说,有了后妈就有……”我哭着说。爸爸看了一眼年轻的继母,喝止了我。“有了后妈就有后爹。”后妈接上我的话,接着说,“我来你们这个家,也是担子很重的,你们都没成家,我不是来享福的。”爸爸在一边打哈哈,对继母说:“红燕还小,还不懂事。”我反驳说:“我怎么不懂事,我们这么过不是很好嘛?”

  两个姐姐和哥哥保持沉默。我后来想,爸爸也许已经和他们沟通过了,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和我沟通,也许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因为我个性强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一天,我让爸爸手足无措。民间所有关于继母的传说都令我感到恐怖,我本能地抵抗着这个年轻陌生的入侵者。

  然而,大闹一场后,事态并未改变。后来,继母评价我说,红燕小小年纪,脾气那么大,性格那么烈。

  以抵御姿态进入的关系,必定充满了疙瘩、磕绊,即便称得上片刻愉快的时光,那也是被粉饰了的愉快。我们让出了我们的爸爸,让出了家庭里所有的决策权。我们让继母有了自己的家,但我的爸爸却失去了我们。

  爸爸五十三岁,继母三十三岁,我十四岁。这是一个危机四伏、随时可能发生冲撞的家。我向大姐和二姐抱怨,爸爸为了再造家庭的融合,却牺牲了我们。从那时起,我和哥哥开始住校,周末才回家。从此,我开始了漫长的寄宿生涯,爸爸维持着我们最低水平的学费和生活费,两个姐姐成了代理妈妈,我事无巨细都去麻烦她们,而想不到寻求爸爸的帮助。大姐、二姐、哥哥和我,我们四个孩子明明有自己的家,却变相地被抛弃了,飘零了。我二姐有一次和爸爸发生争吵,愤怒地控诉他:“你真的没有必要为了你自己的家庭抛弃四个还不能自立的孩子,你把我们抛弃得太快了!”

  爸爸再婚的后遗症是,成年后的我总是想不起联系他。爸爸抱怨我,你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打?我在心里无奈地叹息。我不知道现在的爸爸过得是否幸福,爸爸的幸福岂是我能左右的呢?

  哦,再说说姥姥,曾经像妈妈一样温暖过我、宠爱我的姥姥。她留在舅舅家以后,和舅妈相处得并不好。我几乎每周都会去看她,每回去,姥姥都会笑眯眯地拉开抽屉,把留了一个星期的零食塞给我……可是,大二那年暑假,忙着恋爱的我心被装得满满的,没顾得上去看姥姥,就匆忙返校了。就在这年的秋末,姥姥去世了。夏天的时候,她一定盼着我去看她,她的门前有一个石阶,她总是扶着门框站着,那儿都被她扶黑了……姥姥去世,舅舅竟然没有告诉我。事后我才知道,年过九旬的姥姥身体衰竭了,送到医院后,她执意要出院,回老家。到了老家,姥姥默默地躺在床上,整整七天滴水不进,她是故意生生把自己饿死的……哦,我的姥姥……

  作者札记

  生命初始最美的图画

  有时候,我们害怕回忆,却总是陷入往事。不管在什么时刻、面对什么样的人,我们会强调自己是个大大咧咧、不藏心事的人。倘若聊到童年的话题,也许会说,小时候的事情不记得了。我们没有撒谎,因为我们是在努力忘却,因为,那也许是一些灰暗的记忆,可是,越想忘却,却记得越清晰。

  人的一生是否能真正获得幸福感,从心底里接纳和认可自己,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很大关系,不管你长大后变得多强大,童年阴影仍会藏在阴暗处,在你的孤独时分令你虚汗淋漓。

  荣格说:“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时代起就已形成的性格”;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里写道:“有些儿童的爱与恨的高潮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种极端的爱与恨就在侵蚀儿童的心。这是他童年最凶险的难关。过了这一关,他的童年结束了,意志受过锻炼了,可是也险些儿给完全摧毁掉。”余华则这样说:“一个人的童年是决定他一生的,世界给我们的最初图像就是在这时候出现。每个人其实都一样,童年会左右他的人生,虽然他长大以后可能会做这样或那样的工作,但无论他做什么,世界的图像是不可能更改的,充其量只是做了一些修改而已。只不过有些人修改得多一点,有些人修改得少一点。决定命运的最好时机就是童年。”

  当写下曹红燕的故事,距离当时的倾听已有一些时日,但我仍旧又一次泪湿眼眶。那个夜晚,当我与她告别时,我对她说:“感谢上苍,至少在十一岁以前你拥有难得的明媚与幸福,那是你人生最初的图画,足可以享用一生。”十一岁以前的时光啊,五彩斑斓,温暖绚烂,满溢的幸福给日子涂上了蜜糖。如果说,生活总是充满了无奈与遗憾,我们仍要感谢命运,曾经给予这个女孩儿满足和幸福,那幅生命初始的美妙图画铺就了一条通往未来的金毯,它足够坚实,也足够明亮,它能提供我们惠及一生的护佑。从这个意义上说,曹红燕拥有着他人没有的幸运。

  (文内图片若未标明均来自互联网)

2018年精选

  赵丽宏:文学是人学 | 雷默:盲人图书馆 | 李月峰:是谁匆匆走过你那些年

  周嘉宁:只有淮海路是想要记住的马路吗

回溯·足迹

  木心:上海赋(上、下)  | 史铁生:我与地坛 | 阿城:棋王(上、下)  | 冯骥才: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 金宇澄:风中鸟 | 王安忆:发廊情话 | 韩少功:归去来 | 李锐:厚土 |  陈村:死 | 余华:死亡叙述 | 陈映真:我的文学创作与思想

佳篇有约

  陈村:我们在二十岁左右 | 刘心武:冰心·母亲·红豆、洗手 | 

  苏童:乘滑轮车远去 拱猪 | 范小青:鹰扬巷 | 

  王安忆:喜宴

短歌行

  舒婷:远方(二首)、还乡(外一首) | 李娟:火车快开 | 杨炼:诺日朗 | 骆一禾:四月 | 北岛:我们每天的太阳(二首)| 顾城:粉笔、白昼的月亮 | 张枣:大地之歌 | 邵燕祥:我的乐观主义 | 雷抒雁:春神

关于“我们”

  投稿事宜 | 友情推荐 | 微店购买事宜 | 友谊的小船 | 2016书展漫谈 | 

  “川普”在《上海文学》

评价:

[匿名评论]登录注册

评论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