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逃离就能遇到天堂吗?丨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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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读君说:4月13日,美国联合英国、法国对叙利亚发动“精准打击”。在发射了100多枚导弹之后,华盛顿迅速表示对打击的效果表示满意,特朗普总统发推特称“使命已经完成”,副总统彭斯声称,美国政府作好再次军事打击叙利亚的准备。
据统计,叙利亚持续7年的连绵战火中,至少35万人死亡,150万人致残,还有近1100万人流离失所。当出生的地方成了地狱,留给叙利亚难民们的人生选项只剩下逃离,无止境的逃离。
但是,逃离就能遇到天堂吗?
今天的深读,是土耳其少年人口走私贩加萨的无情叙说。他9岁起跟着父亲走私难民,那些人在他眼中逐渐变成“货物”和“一堆堆肉”;他14岁爱上一个难民女孩,却导致女孩沦为难民讨好他献出的祭品……
当他有机会独自掌管像人肉罐头一样塞满难民的贮水池,他让难民“民主选举”出一个头目阿斯丁,一场疯狂而残酷的人性试验便从此开始……
“听着,拉斯丁,你们的人听不懂我的话。我先向你解释,然后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好。”
“好像送你们去希腊的人想要更多钱。海上有很多警察,明白吗?风险大了,钱也要随着涨。”
“但我们在喀布尔交过钱了。他们说,够了。”
“我知道。但现在看来你们还得交钱。”
“没有,加萨。没有钱。”
他老是提到我的名字,搞得我心烦意乱。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
“你确定你们的人都没钱了?”
“确定!有人告诉我们,上路不要带钱。这样最好。”
“你现在必须选6个人出来。他们要留在这里,然后返回阿富汗。不然的话,你们就得再付6万6千美元。现在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拉斯丁说。但他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你们就不能每个人再付2000块吗?”
“不,不,钱太多了。没人有钱。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其实……你还可以这么做。我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做生意的,反正他们还要肾脏。一个肾大约两万块。所以如果你能选出3个人,就可以用他们的3颗肾解决问题。”
我每说一个字,拉斯丁的眼睛就睁大一点,这会儿,他的眼珠子都要从破裂的眼镜框里爆出来了。
“等等!等等!肾脏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是不是应该去查查字典,看看这个词的英文是什么,再来告诉你?”
“我知道,我知道,肾脏!可是,加萨!不行!”
“那好吧,我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选两个女人出来送给那些家伙,你们继续走。但你得选年轻的,那个带孩子的不行。”
就算拉斯丁此时昏倒,我也不会吃惊。
“不可能!不可能!不!”
“那我就去告诉我父亲,你们都回去。可以吗?”
“加萨!阿萨!”
“怎么样,拉斯丁?”
“我给。一颗肾够吗?”
他真的这么说了?他就这么无私?就为了这一群人,更何况其中三分之一还想把他撕成碎片?我必须在三秒钟之内想出下一步。他这句话一出,整个棋盘就如同突然飞了起来,变得和车棚的顶子一样大,并且砸到了我的头上。但我现在还没有被将死!
“好吧。你的一颗肾。但还需要两颗肾!”
叙利亚难民剪铁丝网涌入土耳其
图片来源:海外网
拉斯丁突然表现出英雄的一面,甚至因此有些喘不过气,而贮水池暂住者一直都在密切注意他。他们很清楚我们的对话有关他们的切身利益,所以都竖起耳朵听,迫切希望能听懂一些熟悉的词。但他们什么都听不懂,因此,他们的耐心就像肥皂一样融化了。
但接着拉斯丁说了什么,贮水池里的所有人竟然都安静了下来!他肯定是说了卖肾的事。还差66000块。如果是我的话,肯定撑不了这么久,一定马上就会说出来。
但拉斯丁天生就是当领导者的料。他很擅长危机管理!他抬头看着距离他最近的摄像头,说道:“好了!没问题。”
“你对他们说实话了?”
“没有。”
“那为什么那个男人会闭嘴?”
“我说,男孩的父亲死了。我说,男孩就发疯了!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我说我在和那个男孩谈判,我说,我现在是在救我们的命。明白吗?”
真是大出我的所料啊!拉斯丁不光是个领导者,还是个出色的律师!我不知道他是否毕业了,但有没有文凭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他竟然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就能编出我父亲死了、他们被一个疯孩子关在贮水池里并任凭他摆布的故事,这可比就罗马法写一篇完整的论文难多了!
“加萨?”
“啊?”
“别开门!”
“好吧!”
“你要是一开门,他们就会攻击!”
“知道了,拉斯丁。”
“现在,唱歌吧……”
“什么?”
“唱一首歌!”
“什么?”
“歌!歌!”
“歌?”
“你不是疯了吗?那就得有个疯样!”
我哈哈笑了起来。我对面的墙壁上有本挂历。上面印着梅夫梅特·阿基夫·艾索伊的十节诗。土耳其国歌《独立进行曲》 也是首歌呀!当我唱完进行曲的第二节,我听到拉斯丁低声说了什么。是很短的一句话。或者只是一个词。然后,他们都给我鼓掌!
现在真是民主啊!这一切都建立在拉斯丁编造的谎言基础上,人们则相信他们所遵从的规则是为了他们好。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装疯!
一名叙利亚妇女抱着孩子在泥泞中前行,试图跨过希腊边境,进入马其顿境内
图片来源:腾讯新闻
第二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我的办公桌边坐下,打开麦克风。
“拉斯丁!”
拉斯丁早就盼着能听到我的声音,这会儿,他一跃而起,说道:“怎么了?”其他人则抬头望向摄像头,露出微笑,急于讨好我这个掌握他们命运的男孩。
“现在情况是这样的:我爸爸和那些人谈过了。一颗肾应该够了。你用不着再找两个人出来。一切都打点好了。我不知道他们将在哪里摘肾,不过八成是在希腊。我觉得你现在可以把真相告诉其他人了。你就说,我说我爸爸死了其实是在骗你……”
拉斯丁却什么都没说。
拉斯丁转身走开了。他坐在他刚才一直坐的位置。今天的第一波人浪在贮水池里形成,所有人都向他走过去。人们围住他,你一言我一语,刺激着他的耳膜。拉斯丁大叫一声,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这么叫。
我搞不清他要干什么。不光是我,就连其他人也是一头雾水。拉斯丁这一声喊完,恐怖的人声总算告一段落。然后,拉斯丁闭上眼,用手捂住脸。围在他周围的人缓缓散开,返回原本的位置。我还是看不出他这是在干什么。
“拉斯丁!”我喊道,但他没有抬头。
那天我无数次试着和拉斯丁说话,可他就是不回应。其他人都拿出食物吃起来,可不管给他什么,他一律不为所动。他只是打量着周围的人,那些人在他身边,吃东西,聊天,踱步,祈祷。他将为他们献出他自己的肾,好让他们成功抵达他们要去的地方。
或许拉斯丁在想,他们吃进去的每一口食物都是他用他的肾换来的……他或许在思考是否值得这么做民众:为了这些人,值得吗?
天快黑时,出了件怪事,拉斯丁竟然找他旁边的人要肉罐头。那个人没给。于是,拉斯丁一把把肉罐头从那个人手里夺了过来。他的动作太快,甚至表现镇定,那个人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只是站起来,从拉斯丁身边走开。拉斯丁吃完罐头,又从坐在他对面的女人手里抢了一瓶水。那个女人先是瞪着拉斯丁若无其事地把水喝光,随即看向其他人。他们只是冲她打手势,像是在告诉她“算了吧”。
拉斯丁喝完水,用手背一抹嘴,直勾勾看着他对面的摄像头,甚至都没站起来,就喊道:“加萨!你在吗?”
“在!”
“你?灯。关掉?”
“你是想问我能不能在上面关灯?”
“对。”
“现在吗?”
“等一会儿。”
拉斯丁站起来,对周围的人说了什么。他指指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然后,他扭头看着摄像头,说:“关上!打开!”
我站起来,向贮水池的方向走去,把墙上的电灯开关关上又打开。我不知道他妈的拉斯丁想做什么。但这至少可以让我打发时间……
当我回到办公桌边,就见人们都笑了起来。他们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像是在赞扬他。我终于恍然大悟!他这是在告诉他们,他能控制我。他能和我交流……他其实是在证明贮水池里只有他能和我交流……
一名叙利亚难民带着她的两个孩子越过桑尼乌法省关闸,进入土耳其
图片来源:路透社
我笑了。我探身向麦克风,问:“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没有了。”他说,“和我说话吧。”
“说话?说什么?”
“随便。”
“那好吧……你在什么地方学的土耳其语?”
“喀布尔大学。我在伊斯坦布尔大学也读过书。为了拿硕士学位。明白吗?”
“那你为什么没拿到学位?”
“命运使然!”
“你的土耳其语很不错!”
“谢谢。”
“我在看,拉斯丁。”
然后,他又把这群人中的另一个人拉起来,对他们两个说了什么。一开始,两个男人直摇头,还想坐下,但紧跟着几乎贮水池里的所有人都开始同时冲他们两个嚷嚷。这样一来,那两个人先是对视一眼,又看看摄像头,然后脱掉衬衫。
就在此时,拉斯丁喊道:“加萨,为你准备的!”此时,两个赤裸上身的男人竟然开始摔跤……
啊,现在明白了!拉斯丁让我说话,是为了骗那两个人,说是我下了奇怪的命令,想看他们摔跤,这要求滑稽荒唐,他们却只犹豫了一下便乖乖听命,完全是因为只要能从贮水池出去,他们什么都愿意干。况且,片刻之前众人还向他们施加压力!
很好,但拉斯丁为什么这么做?其实我想我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对于这些人是否值得他贡献出一颗肾这个问题,他的答案是:不值得!但他不是已经同意献出自己的肾脏,好让包括他和一个孩子在内的33个人可以实现梦想?现在是复仇时间!或者更准确地说,现在是时候填满他即将放弃的肾脏留出的空间了……
那两个正在摔跤的人如同要把对方撕成碎片,拉斯丁就站在一边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情形像极了斗狗。两条狗在土坑里互相撕咬,浑身油腻,汗水直往下滴……其他人一会儿看这两个人摔跤,一会儿看摄像头,还不忘欢呼鼓掌,拍手的力气很大,活像是在掌掴他们自己。
图片来源:腾讯新闻
到了他们在贮水池待的第三天,拉斯丁再也沉不住气,越发支使人们做这做那,当然他说这都是我的命令。他随意选出两个人,让他们分别在一个摄像头前相对而坐,让他们打对方的脸。他看了一会儿,便让另一个人加入其中。几分钟之后,他又加进了12个人。最后,一共有15个人坐成一圈,按照顺序从左到右彼此掌掴……
自然有人不愿意参加这么荒谬的活动,但拉斯丁甚至都不需要出面责怪他们。每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其他人就让愿意执行关键任务的人顶上。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那些被赶出这个圈子的人可以说是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就因为他们没有为大家着想而去完成职责,便没人愿意和他们说话,或是分享食物。
他们一怒之下就会找个角落生闷气,但过了一会儿,看到别人的脸被抽得通红,而挨打的本该是他们,便再也不能拒绝,开始央求回到他们的位置。这下子,代替他们挨巴掌的人则摆出牺牲的姿态,不愿意退出。
“拉斯丁!”
他此时站在圈子中间,看着人们互相打脸,听到我叫他的名字,便抬起头来。
“什么事?”
“你们要打到几时算完?”
“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还没收到消息……”我不该问的,却没忍住,“拉斯丁,你一定要惩罚这些人,好为你的牺牲报复他们?”
他立即回答了我的问题,像是一直在等我开口问。
“不是。我献出我的肾脏,为我自己,也为他们。这样才能走。没问题。我现在这么做是为了他们。因为我离开家。因为他们。明白吗?我离开了阿富汗,因为阿富汗人。阿富汗人,这些人。家,地狱。我,喀布尔,一直在为这些人而战。战争!为了这些人!但都是狗屁!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人口?人?阿富汗,公众,人口?”
“同胞?”
“是的,我一直在为同胞而战。但我进监狱那会儿,我的同胞都不见了!很多朋友,都死了。监狱。你问,为什么我在伊斯坦布尔大学没毕业。因为我被关进了监狱!你明白吗?都是为了同胞!为了这些人!但等你有需要了,就没人了!不要难过,这个小惩罚是为他们好。我的朋友们都死了。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但还有些事是我不明白的。
“但并不是这些人杀了你的朋友,把你关进监狱的,对吗?”
“他们更恶劣!”拉斯丁说,“这些人什么都没说!”
就在此时,圈里有个人停顿了一下,拉斯丁看到后走过去,俯身在他耳边大吼起来。然后,那个人的脸上还是挨到了应该挨的巴掌,掌掴活动继续进行。就是在此时,我才意识到我所看到的嘈杂场面是为了什么。
我看到一个大学生,他准备好为他的同胞放弃一切。他为了这些人才变得如此无助,不得不逃离自己的国家,他现在就是为了这宗罪而惩罚他们。我看到这些人因为只顾着过自己的日子,没有听到或看到拉斯丁和他的朋友进了监狱,并献出了生命。
然后,我从我的办公桌边站起来,任由拉斯丁去进行他那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复仇。
他这辈子都别想得到报答,毕竟没人要求他为他们进监狱或献出生命。拉斯丁不明白的正是这一点。英雄去完成他们自己的使命,而普通人并不会替他们去做。英雄不该要求公众的解释。
英雄既是勇敢的,也是愚蠢的;公众既是胆小鬼,也很卑鄙。这二者不可能见解一致。但拉斯丁会评价公众,也就说明他还没有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他是一个真正的领导者。他既是英雄,也是公众,这就足够了。这样一来,他不光勇敢,还很卑鄙。最危险的类型莫过于此。
涌入德国境内的叙利亚难民
图片来源:观察者网
贮水池国成立的第十二个早晨,我坐在监视器前,看到女人们聚在一个角落,闭着眼面冲墙壁。我马上就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在贮水池的另一端,那个病秧子全身赤裸,几十个人正对他拳打脚踢。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应对。我看着拉斯丁,他和往常一样,正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我喊了几次“住手!”但他完全不理会,就好像听不到我的话似的。
他们把那个人赶到墙角,拼命踢他,活像是要把他埋在那个地方。我必须想办法立即阻止他们。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切断贮水池里的电源。这时拉斯丁才恢复镇定,喊道:“好了,加萨!结束了!”
我打开灯,只见病秧子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冲拉斯丁大喊:“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但拉斯丁只是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不是我!”他说,并指指周围的人,“是他们出的手!”
“要不是你下命令,他们什么都不会干!”
他缓缓地摇摇头,“他们会的。”他说,“他们会的……”
“快说!”我对拉斯丁喊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他一开始不愿意说,随即还是说了实话……起因是病秧子说,等我下次打开贮水池的活门,他可以悄悄靠近,缴了我的械。“我可以解决掉那个孩子,把枪从他手里夺过来,到时候,现在的折磨就能结束了!”他这么说。其他人就说这么做风险太大,况且拉斯丁现在控制了一切,肯定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他们,送他们上路。病秧子听了这话,就指责他们是胆小鬼。
对此,我没什么可说。我只是目瞪口呆。
我注视着那些人。我看着他们给病秧子穿上衣服,像丢麻布袋一样把他丢在一角,女人们睁开眼,转过头来,看到这一切,竟然一点也不惊讶,拉斯丁坐在贮水池的中心,螺旋形状就在他周围形成。然后,我又去看病秧子。我觉得他也在看我。
或者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我把我写的关于贮水池国的文章打印出来,关闭了电脑。屏幕变黑,将极端统治埋在地下……
随后的两天,我一直在修改文章。或许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自己不去车棚。但到了第三天,我再也忍不住,便打开监视器,首先看到的就是病秧子那一动不动的尸体。他们用他的夹克盖住他的脸,还把他放在一个摄像头前,好让我看到。我打开麦克风,说的第一句话是“他睡着了吗?”这时,拉斯丁那戴着破眼镜的脸出现在显示器的第六格上,他说:
“死了!”
我用了两个钟头埋葬病秧子。用一个小时挖洞,用另一个小时把土填回去。几年前,我父亲就是这么埋葬库玛的。我曾经甚至问过:“要是有人来了呢?”他就答:“我们只是在填坑,不是在埋人,别担心!”事实证明就是如此。挖坑再把坑填满,也就是两个小时的工夫。只是填坑而已。
如果是埋尸体,如果我停下来哪怕是一瞬间想我是在埋人,那就算到地老天荒,我也完不成这件事。特别是这个行将入土的人正是因为我才命丧于此……
或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我父亲在埋库玛时才能一直保持冷静。因为并不是他亲手杀了这个人。他是要对库玛的死负上直接责任,但不是他亲自下的杀手……我也是如此。不是我亲手杀死了病秧子。我虽然要为他的死负责,但我没有打过他,也没有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被打。不是我把拉斯丁送去监狱,让他没有完成在伊斯坦布尔大学的研究生学业!
命运!我就是命运!我是那些人的生存条件的总和。而这个总和就是零。一个巨大的零,大到可以将我们全部吞下!
这是加萨15岁时的自述。
十几年后,他自己也沦为难民。
本文所选片段摘录自《无止境的逃离》,[土耳其]哈坎·甘迪著,刘勇军译,2018年4月由未读·文艺家出品。
往期回顾
爱因斯坦和女孩拥吻时,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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