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不安
我的不安
文:柴静
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有几十家媒体找过她,但她始终没有露面。
在看过我们的一期节目后,在她信任的院长的劝说下,她同意见见我们。
约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宾馆里,她开门,我几乎没认出她,她比图片上瘦很多。
我们说了很多,她只是有些拘谨地听着。
然后温和地说“不,不采访”
老范委婉地再试,她说得很客气“我见你们只是不想让你们走的时候留下遗憾”
手机响了,她接了,然后突然站起身,拿起遥控器,迅速地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往下翻。
我们问“怎么了?”
她不说话。眼睛盯着屏幕。
是中央台的一个节目,在播虐猫的事。
她一句话都不说,眼睛盯着电视里她自己的那张图片。
我们尴尬地坐在床上,就以那样的方式把那期十分钟的节目看完,然后她一言不发,走进洗手间。
我听到她隐隐哭泣的声音。
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洗净了脸,什么也看不出来,拿起包要走“你们去吃饭吧,我不陪了”
我们僵在那儿。
还是院长说“一起去吃顿饭吧,算我的面子”
然后我们四个人,找了一个吃饭的地方,雪下起来了。
知道不可能再采访,大家倒是放松下来了,说说我们做过的节目,好笑的事。
她慢慢开始话多一点,“你们之前发给我的短信我都收到了,没有删,经常返回去看一看”
老范看看我,笑了。
院长给大家杯里倒了一点酒,举杯。
她忽然说“这是我一个月来最快乐的一天”
我愣了一下。
她说事发之后她一个人,一只包,离开单位,离开父母和女儿,四处走。不知去哪儿,也不知道未来怎么样。
我们喝了很多酒,是我从不喝的白酒。
东北的下午很长,很静。外面满天的雪。
她说这些年心里真是痛苦的时候,没人说,就把音乐开得很大,拼命干活——我问过她的同事,知道她婚姻上有多年的问题,但她从不向人说起。
“我再喝,就回不去了”最后我说。
“那就不回去了”她说。
谁也没提那件事,但临走前,她忽然突兀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也很善良很有爱心,这件事只是欠考虑”。
晚上她叫上了自己的两个朋友,约我们一起去唱歌。
她不大唱,静静听别人唱。
但结尾的时候,是谁点了一首的士高的舞曲,音乐响起,她忽然站起身跳舞,我吃惊地看着她,她什么也不看,不管不顾,狂热的甩着头,就是一个姿势,跳了半个小时。
夜里我们回到宾馆,也没开灯,借着街灯的光坐着。
她忽然说起,她二十二年的婚姻,她不解的感情,她的仇恨——是的,她强调说,是仇恨。还有,对未来的绝望。
“我觉得我再也不会有归宿了”她说“男人不会爱我这样的女人”。 Www.wenzhangba.coM
我和范沉默地听着。
她忽然说“你们录音了吗?”
老范立刻把身边的东西都掀开“怎么会呢我们肯定会尊重你怎么会这么”
她打断“不,我是说,如果录了音的话,你们就这样播吧”
我和范看着她,大家都沉默了一下,然后我说“你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7点,她和院长坐在房间里,院长说“她同意接受访问。”
我们在摄像机面前坐下来,拍她的剪影。
但是到最后,我必须问。这是一期节目,我是记者。
“你为什么要面带微笑?”我指的是她踩猫的时候。
“我笑了么?”她是真不知道。
“你是说你都没觉察到自己脸上带着笑容?”我心里咯磴一下。
“是”
“你在发泄什么?”
“仇恨”她说:“动物只是替代品”。
“怎么踩是他们给你的指令么?”
她毫无犹豫“不是”
“那为什么要选择踩它的眼睛呢?”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回答。”
我不能不继续往下问“那你当时听到那只猫的叫声了么?”
“你不要问了”她说。
我停下来。
“我不愿意想起,就到这儿吧好吗?”
然后她哭了——我知道她痛恨在别人面前流泪。
我说“你去房间休息一会儿吧”
她起身离开了,房间里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去敲她的门。
一直不开。
我突然想起之间她的同事提过她受到惊吓或是情绪极激动时会发生痉挛的病。
大声叫来服务员打开房门。
她蜷在床上,缩作一团,手指僵硬痉挛,撕扯着枕头。
我蹲下来,给她把脖子上的丝巾解开,她的皮肤滚热。
我试着去触摸她的手的时候,她挣开了我。
我们立刻叫了医生,注射了10毫克的安定,她才平静下来。
我和范坐在床边,看着她。
慢慢地,她睡着了。
回去路上,大家都不说话,后来小宏说“你的问题太刺激了,让她窘迫了”
他看了看我,又安慰性地补了一句“当然,你也不能不问”
然后又是谁也不再提这件事,包括老范。
在夜里,范睡了,我睁着眼睛,台灯的光很微弱。
在本子上,尽管什么也看不清,我还是歪歪扭扭地写下来“作为一个记者,通往人心之路是如此艰难,你要付出自己的生命,才能得到他人的信任,但又必须在真相面前放下普通人的情感…在这个职业中,我愿意倾尽所有,但是,作为一个人,我是如此不安。”
然后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请她原谅我所带来的痛苦。这对我来说绝不轻松,但是我希望,这样的痛苦对我们都是一种内心的清洗。
她没有回。
但我会接着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