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包子的生意经

　　蔡包子是他的绰号。他是我参加煤矿工作后的第一个同事。

　　初见蔡包子时，他才三十五、六岁，但显老：头圆眼鼓，阔嘴大牙，短发钢髯，五短身材，老穿一套宽大的工作服，远远望去，真像一个馅饱皮鼓的包子。加上他姓“蔡”，“蔡包子”的绰号就不胫而走。

　　甘肃秦安县人在历史上素以脑子聪明灵活、善于经商算计而闻名，最好的证据就是在交通信息不发达的年代，从秦安走出的遍布西北、甚至全国的众多货郎，那真是“肩挑针头线脑营生立命，脚踏东西南北贸易流通”，最终成就了西北区域贸易产业集群空前发达的历史神话，也为秦安人赢得了一时英名。蔡包子就是秦安人，他也的确有秦安货郎的本事。

　　蔡包子文化其实不高，只读了小学，但在算计方面似乎天生就很有一套。他家三代单传，父亲由于家庭溺爱，不懂经商，又不事稼穑，一生一事无成。用他的话说就是“辱没了秦安蔡家门风”。因此蔡包子幼年时的才华很快就超越了父亲。蔡包子8岁那年快过年了，农村家家杀猪蒸馍，准备年事。谁也没有想到幼小的蔡包子在和家人抢食白面馒头夹猪肉的同时，会偷偷关注刚杀了猪的尿脬，就是挂在柴房墙壁上准备风干后给爷爷做钱包的那个有点臊味的皮囊。第二天天还没有亮，蔡包子就偷偷起床，摸黑从柴房墙上取下猪尿脬，踏着山路上的积雪，向15里外的镇子出发了。蔡包子后来说，当时野外是有狼的，常有人畜遭袭的传闻，但他那时年龄小，也不知道害怕，心中只有一个生意经：镇上今天逢集，供销社开门收购农副产品，一个猪尿脬能卖5分钱，吃一碗面花2分钱，还能赚3分钱。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正午时分，蔡包子按计划出现在供销社卖山货的人海中了。排了一个多时辰的队，终于到蔡包子摆出自己的商品了。只见供销社的人拿小棍挑一下他拎的猪尿脬，轻蔑地说，太脏，不收，下一个。身后拥挤的人流一下就把8岁的蔡包子挤出来了。但他定定神，立刻转身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将憋了一早晨的一大泡童子尿，均匀撒在了猪尿脬上，然后用雪擦擦，拎起猪尿脬很老成地喊，让开、让开，复检的！排队的大人果然挪出位置，让人小声大的蔡包子优先展示他的“作品”。可那是一个怎样戏剧化的场景啊：湿漉漉的猪尿脬还在向下滴答尿水，童子尿的热气和臊味在冬日的空气中弥漫、升腾，下面是踮着脚尖、高举猪尿脬、满怀热望的一个农村花脸小屁孩。供销社的人当然不傻，一把就打落了蔡包子的猪尿脬，大喊一声，谁家的娃娃在这捣乱，大人快领回家去。蔡包子眼看自己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一下扑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围观的人一看只有小孩一人来卖猪尿脬，乡民朴素的爱心油然而生。有胆大的就对供销社的人说，娃不容易，怪可怜的，该5分收的折个价按3分收了吧。旁边还有人帮腔。供销社的人愤愤接过那只肮脏的猪尿脬，很不情愿地扔下了3个亮晶晶的钢?儿。蔡包子立马收了哭泣，赶忙拾起3分钱，用袖子抹一下鼻涕、眼泪，心里知道吃面的钱没有了，只得起身往回赶。此时，家里为寻找失踪一天的蔡包子早已乱作一团，家人在天黑尽的时候才见到了几乎虚脱的蔡包子。 Www.wenzhangba.coM

　　蔡包子12岁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爷爷去世了，蔡包子以远超出自己父亲才智的绝对优势承接了货郎爷爷的衣钵，从此他就成了家中掌柜的。虽说穷家不好当，但年幼的蔡包子挑着货郎担子，10年下来不但翻修了家中的老房，还为自己娶了媳妇，这在上世纪80年代的西北农村不亚于出了一个“万元户”。但随着国家经济搞活和家中孩子相继出生，货郎生意越来越利薄，家庭负担却越来越重，蔡包子就到煤矿当了掘进工。那时候煤矿掘进还是手工作业，木垛支护，料石砌碹，是煤矿劳动强度最大的工作。但他干活不惜力，有主见，又会使巧劲，工作中很受大家欢迎。蔡包子那时候常说，井巷掘进是计件制，干多了才有高工资，不干怎么行？他所在的班组安全有人操心，工程质量让人信服，上班总超定额，而且老超别的班组一大截，所以矿上的计件超额工资蔡包子那时没有少拿，蔡包子当劳动模范也是那会儿的事。

　　我与蔡包子认识的时候是上世纪90年代初，也是煤炭企业困难的一个特殊时期。他妻子在家种地、照顾老人、带着女儿，他在矿上上班，带着儿子。家庭负担实在不轻。我常打趣对他说，我要是你家的掌柜的，早就撂挑子出走了，这副担子我可担不起。那时他已经是矿上后勤队的文书了，整天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嘴里叼着香烟，手里算盘拨得天响，一副经营天下的精明认真样。他白天上班，接送儿子上下学，晚上还额外看护停暖的锅炉房和仓库，用他的话说，是既节省了房租又多赚了夜班费。每每一说此事，他就露出占了便宜后才有的得意洋洋的表情。但对孩子的学习那时他要求很严，有时我看都有点苛刻。学校布置的作业完成后，他常让我再给“开小灶”辅导辅导，恨不得当天晚上就把儿子送进大学去。他说娃娃吃差点、穿烂点能有个啥关系，但读书是大事，耽搁了就把一个人给毁了，这是大账！末了，还指名道姓说矿上谁家谁家娃娃不好好上学，偷盗、打架，尽干坏事，严打时被抓走劳改了，一家人的那个惨状。我至今还能记起他儿子因为贪玩被他打后，一边流着鼻涕一边认真书写的样子。

　　后来我工作调动，再没有见过蔡包子，但慢慢发现类似他的人在矿区竟有很多很多，也慢慢悟到，蔡包子的生意经，其实就是许许多多煤矿工人有追求、有目标、不畏困难、坚韧努力的性格特质。

　　蔡包子的一些情况后来也偶有耳闻：先是他买了房子，全家都从农村搬到了城里；他在原来的单位已当了队长，干得风风火火，很是欢实；他儿子如他所愿读了铁路学校，毕业后在煤矿专用线上当了火车司机；后来，他女儿高分考上了一所西北著名大学……

　　我相信，不管会遇到什么困难，今后还会有许许多多关于他的好消息。对，肯定都是好消息！

　　 2016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