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结
情结 文/雨花石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许多不经意的邂逅。或许就是这些邂逅中的某一次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感动过我们。而且令我们牵肠挂肚，难以忘怀……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岁的我正在榆林中学设在东沙的补习班复读。
两个多月的复读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因为我的复读费、生活费是自己去年下半年在乌海的矿山上挖矿挣来的。当时已经领教了苦楚辛酸的我自然不敢马虎，只有奋发苦读才能有我的出路。
由于时间紧迫，复读班的学习是由学生自己来决定的。这就给了我很大的调整余地，对于自己擅长的课程，我去听讲的次数就少了，这样，我才有更多的时间来弥补不足。
半前晌，天气还不算热，我正在租住地的小院中反复地背诵着历史。说实话，那些极易混淆的年月日着实令我头疼。我不得不一会儿闭眼，一会儿又睁开，嘴里一遍遍地叨叨着……现在想来，当时的我和藏传佛教里修行的苦行僧倒有几分相似。
“你在背书呢。”一声轻柔的招呼突然在我面前响起，我睁开了眼。
那是个高大敦实的身影，一张大圆的脸盘有些发黑亦或是发花，眼睛却很明亮。他头戴一顶军帽，具体是什么颜色，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穿了白衬衣，黑长裤，黄胶鞋，手拄一根白色的剥了皮的柳木棍，脏黑的双手叠垛着置于棍的顶端。
他就这样站在我面前，神态和蔼地看着我。
我是穷农村出身，这类人我见得较多，所以，他的突然出现并没有引起我的惊慌。
“你是个做甚的？”我问他。
“不做甚，我就坐一会儿，歇一歇。”
说着话，他有些迟缓地半坐在院子东侧的矮墙上。把头转向东边，望着不远处低地里的那排楼板房，那是我们的教室，此时正值下课时间，院子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他凝望良久，缓缓转回头，语气平缓地对我说：“好好学，考个好大学。”
他的话令我吃惊。因为我压根就没想到他这么个人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但现在，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而且我还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忘我、一种关切……
我重新审视着他，一时间，我愣怔在初夏的空气中了。
“我当过几十年教师。”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主动地解释道。
我又陷入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愕当中。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没往下去问，看着他的棍。
“早不当了，我是被媳妇子赶出来的，穷，没办法。”他的眼睛灰暗下来，无不感慨地说。
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他大概快有七十岁了。
“那你住哪儿？在城里没认识人？”我问道。
“晚上我睡在城南的庙里，这榆林城里，有我的好几个学生，都还是大官哩。”他又有些自豪地向我透露着秘密。 (人生哲理名言 www.wenzhangba.com)
一种悲哀羞愤的感觉从我心头升起，让我失去了进一步问下去的勇气，此刻，泪花已经涌满了我的心里、眼里，我慌忙扭过了头……
当我从裤兜里掏出两毛钱要递给他时，他坚决地拒绝了我。他说：“我不要学生娃们的钱，不要。”
我又快步走回屋里从毡底下拿了两块钱冲到院子里时，他已经离开了。
我没有追出去，我只是像一截木桩一样戳在院子里……
由于时间紧迫，回过神来的我并没有做过多的考虑，很快就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那张写满沧桑的脸就那样步履蹒跚地走进了我的心里。而且长住了下去……
很不幸，我落榜了，不得不回到母亲身边继承了她的衣钵。
向土地讨生活的方式当然是艰辛的，没日没夜的劳苦中，那个身影一次次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涌上我的心头，年轻的我决定给《榆林报》写一篇关于他的稿子，或许会引起人们对他的关注，特别是他那些当了大官的学生们，希望他们能注意到自己的老师面临的窘境。
我这样做了。记得稿子的名字叫《老师》，我还特别提到了他的家好像是在一个叫“电视”的地方。
几天后，正值义气风发的我满怀信心地把一封信投入墨绿色的邮筒里，收信人是一位姓李的编辑。做完这些，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我觉得：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漫长又杳无音信的等待过后，这件事就淡出了我的心里。我一如既往地种我的地，放我的羊。直到娶妻生子，我都很少想起他。偶尔那个身影也会在脑海闪现一下，只不过是一瞬罢了。
我已经成熟了，也知道了他们那批人的故事，他们是做了几十年的民办教师，忽然有一天，他们就被清退了，不得不和我一样拿起了完全不趁手的工具，做起完全陌生的活儿来。我想，他也应该是属于这类的吧。
这是个悲剧，是属于他们那些人的悲剧。这个悲剧的产生是有其复杂的历史原因的。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恰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当年我的做法是不成熟的。当然，也没有人会计较。
二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在美丽的汉江明珠——安康过上了安定且较为富足的生活，这个身影却又一次走进了我的脑海里。我决定重新写一次和他的故事……
或许这个时候，那位感动过我的老人已去世多年；或许我真的说不清那个年代的功过是非；但是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我知道，写完这篇文章时，我会长长地吐上一口气，然后点燃一支烟……
我还知道，我已经解开了一个萦绕在自己心头二十几年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