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达或爱欲读后感10篇
《爱达或爱欲》是一本由[美]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著作,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79.00元,页数:600,文章吧小编精心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爱达或爱欲》读后感(一):纳博科夫的互文
热爱纳博科夫的读者应当不会困于道德观的取舍,这并不意味着批判他的读者皆是传统的卫道士。纳博科夫常常玩弄着易将读者引入歧途的文字游戏,纳博科夫笔下的角色常带着离经叛道的妖冶或放纵,纳博科夫拉扯着絮叨的长句却不对任何人的命运负责——讨厌纳博科夫的理由也恰是喜欢纳博科夫的理由。
和《洛丽塔》一样,《爱达或爱欲:一部家族纪事》也是一部既会令人迷恋,又会使人厌倦的作品。有人说它足以与《尤利西斯》比肩,有人却认为其实难副。顾名思义,小说讲述了一个关于爱欲的故事,主人公爱达比洛丽塔更早熟、更性感,无需他人引领地身陷不伦之恋:一头燃烧着欲火,一头如坠冰冷之海。爱达与表兄凡的恋情是迷人的,追随着主人公掺杂着感慨、臆想、文辞的回忆,读者几乎要被哄骗过去,视其为命中注定的真爱;甚或感同身受,像卢赛特一般陷入他们的痴狂。然而,这样的投入真的是我们的本意吗?
纳博科夫悄然刺探价值观的界限——就像《洛丽塔》中年龄的警戒——理性想来,即便抛开亲属关系的不伦,《爱达或爱欲》也并不合乎传统价值观。爱情,来得迅速而热烈,14岁和12岁的青涩肉体裹挟着隐秘的欢愉,毫无收敛。何必要循序渐进:情投意合,成为灵魂伴侣,再互许终身?无非是在无法掩饰的欲望下忘乎所以,不受任何羁绊,甚至他们不必拘泥于肉体的忠贞。流连花丛,盖因被彼此挑起的情欲捱不过分别,必要另一具肉体来填补;然举世惟有彼此方可言情、方可诱使对方迷失、疯狂、沉沦。一处处交错的戏剧,无法类比他们的故事——如同纳博科夫在作品开篇反其意用之的托翁名句:“所有幸福的家庭不尽相同,每个不幸的家庭却多少相似”——凡也不是现代版的唐璜,他反而是情根深种,追逐着爱达的脚步。道德的谴责如要跟随他(譬如他是否该为卢赛特之死负责?),那当归咎于种种言不由衷,种种令旁人产生代入感的迷醉,种种永不餍足、永难摆脱的命运之绳。
译者韦清琦说,解读纳博科夫是困难的,要将他的文字游戏理解透彻、翻译准确是艰难的。一目了然的互文和隐喻只是引人入门的前戏,如“反地界”与反时空、爱达与凡的父辈的纠葛、舞台映像的重演、莫测的水和频繁的水话……接踵而至的,是泥足深陷的昭示——或会像译者所言,穷其一生也未必能译出完美的《爱达》,或如卢赛特,只能将生命付予无望之希望。
但作品中最高明的互文却是纳博科夫和读者的互文。有时,我们没有足够的理性去解开缠绕交错的价值观,区分哪些是作者的、哪些是读者的。替《爱达》题跋的纳博科夫研究专家布赖恩·博伊德称,纳博科夫对这对兄妹的恋情怀有含蓄的责备。可抱持传统价值观的读者却极可能替角色辩白和开脱。倘若过去和将来、爱达与爱欲、生与死、灵与肉、亲与疏,都像一纸逞口舌之利的文字游戏,又焉能对本能的驱使作壁上观?
——戊戌年读纳博科夫《爱达或爱欲》
蝴蝶,女孩与浪漫爱情
阅读某些当代小说,比如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有时可能对读者构成极大挑战,因为它迫使你接触更多科学上的知识,方可进入小说语境。在类似不乏艰涩的小说名单中,自然应当加上纳博科夫的《爱达或爱欲》(Ada or Ardor),一部家族传奇兼爱情小说。但与先前提及的小说不同,《爱达或爱欲》的“可怕”之处在于,纳博科夫极尽语言花招之能事:用字母的移位重组构建讽刺、歧义,生造拉丁语或法语词,用拉丁语拼写俄语单词,人物讲带有地方口音的语言……
当然,如果只是语言上的花招尚可接受,关键在于纳博科夫甚至取消了真实和虚构的界限,采用不可靠叙事,不断诱使读者对面前的文本予以质疑,当然,愿意或习惯接受此类挑战的读者,自然心向往之,淡然一笑。毕竟,伦理道德、宗教情怀、政治说教早让文学难以负重,喘息艰难,游戏文学者,自然欣喜者多。
◎ 蝴蝶翩跹,女孩与爱情
在《爱达与爱欲》中,我们再次邂逅了那个穿着短裙的漂亮女孩“洛丽塔”,不过,这次她化身爱达·维恩,不再是房东的女儿,却成了“反地界”星球上一个豪门望族的千金小姐。故事开始于她的名义上的表兄、实际上的亲哥凡·维恩在某个夏日前来拜访,随后入住其中。热爱自然、无拘无束、聪颖早慧的爱达,在和凡·维恩的相处中,渐渐产生了强烈的感情,凡·维恩也不掩饰自己对爱达的欲望,与此同时,爱达的双胞胎妹妹卢塞特,她也展开了对凡·维恩的追求。
这个属于年轻人的三角故事,或多或少复制、重演了上一辈人的生活。双胞胎姐妹玛丽娜、阿卡,分别嫁给了孪生兄弟丹尼尔与德蒙,然而不久,玛丽娜便与德蒙产生了私情,后来则生育爱达、卢塞特姐妹。上一代人的乱伦激情,似乎注入了下一代人的血液,隐约预示他们不久的将来即将做出叛逆之举。
◎ 回溯叙事,爱情和欲望
回忆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事物?简单的时间序列,对现代小说家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命题。普鲁斯特那里,回到过去方能避免对时间流逝的焦虑,救赎人生。纳博科夫,也是时间老人面前一个睿智、机敏的沉思者。不过,他对时间与记忆,表现出一种近乎敌意、针对的怀疑。正如他在《说吧,记忆》中所提到的,“记忆反常的人和反常记忆的受害者根本不应该试图成为自传作者”,而《爱达或爱欲》中虽运用多个叙述者,不时转换,但以爱达与凡的为主。
乱伦“事件”的主角,如何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呢?即便他们最初并不知晓彼此的亲缘身份,但作为过后的审视者、决断家、评论员,在伦理与情感的夹缝中,怎样才能客观地认识自己——正如古希腊的神谕的要求,也是每个人的终生使命——而不算因为涉及浪漫爱情、自我陶醉?这却恰恰是凡在叙述中所竭力强调的,在很大程度上,他将青春、成长的主要意义,归结于同爱达的疯狂爱情,以至于他竭力淡化卢塞特之死(部分因为自己的举动)。
当然,这并不是说纳博科夫不重视道德,高扬不伦关系。相反的是,纳博科夫表现了极大的反讽和质疑。年轻一代的三角关系里,爱达几乎是被动卷入该结构的,而她的妹妹卢塞特,则是选择走进其中。与爱达——爱欲的象征不同,卢塞特身上,虽然看似缺乏充沛的能量、过剩的嫉妒,但她寄托了更为厚重的期许——理性与感性并行不悖。可悲的是,卢塞特最后以悲惨结局收场,这一期许故最终烟消云散。
尽管纳博科夫对简·奥斯汀不止一次表示过不屑和轻蔑。然而,《爱达或爱欲》同样探讨了古老的哲学命题,理性与感性,究竟何者更居高位(superior),更显强势,只是爱达、凡、卢塞特三角关系中,添加了更具备现代意味的镜像因素和反复凝视。雷武锋指出了这一点,田园意象,肉体接触,“给他们带来了一种不同于性快感的极度亢奋状态,一种极乐和过度的逸乐,也就是拉康所谓的‘原乐’。”
换句话说,与其说爱达与凡相互热恋,其实不过是对欲望的欲望,他们各自的存在,与这种二重欲望的距离,远远大于彼此的身体或精神的隔膜。也即,他们都沉溺于个人的世界中,为了欲望而欲望,为了表演爱恋而爱恋。遗憾的是,他们狭隘的内心,除了自我——是否有这一稳定的自我存在,尚且存疑,至少是道德自我——再也无法容纳任何“他者”,最终,在无数次的利用、戏弄、折磨卢塞特后,他们逾越了享乐和伦理的界限。
除此以外,纳博科夫的忠实读者,还能够领略作者本人对西方诸多经典作家、作品(以小说为主)的精彩解读,或者是基于创作者表达的不屑,或者是更具学理性的分析(尽管很短),因而给这部小说,增添了更多互文性,使得小说更为摇曳多姿,这些算不上评论的“评论”,可与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比如《堂吉诃德讲稿》)对读,从而打开一个更为开阔的署名为“纳博科夫”的文学世界。
《爱达或爱欲》读后感(三):不伦之恋背后的残忍
文/林染書
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写给薇拉的书信集《致薇拉》一书中,关于1969年,纳博科夫在结婚四十四周年纪念便函里,有一句“来自弗·纳、阿达和卢塞特”,当时,看到这一则记录时,还真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书下面的注释交代了是《阿达》中的人物,小说将于1969年5月出版。而当时,纳博科夫还亲手为企鹅版(1970)画了一朵卡特兰作为封面,企鹅采用了。
今年,当我开始阅读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爱达或爱欲:一部家族纪事》时,想起去年读《致薇拉》里的这个疑问,突然恍然大悟。原来,那本《阿达》就是上译的这本《爱达或爱欲:一部家族纪事》,只不过翻译不同,因此有些出入。
在阅读《爱达或爱欲:一部家族纪事》的过程并不顺畅,纳博科夫晦涩高深的文字犹如设置好的一座座迷宫,很容易让人迷路。各种细节如同显微镜般的放大,繁复的,浪漫的,散落的,这些仿佛是纳博科夫为读者设立好的一个个陷阱,而他犹如顽童一般,在旁微笑注视。
《爱达或爱欲:一部家族纪事》的故事并不复杂,纳博科夫将故事设立在一个虚构的“反地界”的星球上,14岁的凡去姨妈玛丽娜家做客时,初遇12岁的爱达与8岁的卢塞特两位表妹。于是,凡与爱达两人的爱火燃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两人爱得缠绵,浪漫,却也把懵懵懂懂的卢塞特卷入其中……殊不知,在时间与历史的掩盖下,凡与爱达竟然是亲兄妹……
如果,这本书重点来谈论这场不伦之恋的话,我觉得我们就中了纳博科夫的“圈套”了,毕竟在小说里,一切是皆有可能的,一切畸形的,病态的情感都是可能发生的,也就是所谓的存在即合理。所谓的“不伦之恋”就像是一个幌子,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凡和爱达在对待妹妹卢塞特的这件事情上。在我看来,凡和爱达的邪恶不是兄妹不伦恋的难舍难分,而是他们对卢塞特的邪恶,带着罪恶的色彩。
卢塞特被他们俩玩弄于股掌间,这个单纯的女孩,在最懵懂的年龄看到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幕,因此心灵上被印上了一个烙印,她的精神领域从此走入到一个不正常的世界,她偷窥姐姐和表哥做爱,带着好奇和炽热,并从此爱上了花花公子一般的表哥凡。爱达和凡两人明明知道小妹妹的一切举动,却从不加以阻止,反而乐在其中,玩着一种三人的畸形游戏。于是,在这场游戏中,卢塞特成为了一个悲剧。她一次次示爱表哥,却被凡的欲擒故纵所迷惑,最终,深陷痛苦的卢塞特在这场无望的爱情追逐失败后,决绝地投海自尽。然而,卢塞特的死亡,并没有对凡和爱达的人生造成困扰,两人继续维系着这份不伦之爱,直到老死……
虽然在这部小说中,纳博科夫的文字读起来让人觉得很吃力,可,这也是他文字的迷人之处。特别是爱达和凡之间畸形的恋情和爱欲,本是恶俗的,不堪的,可是在纳博科夫精准而又微致的细节描写里,这爱欲,这情感却变得雅致浪漫起来,带着火一般的热烈,迷人而又生动。他在小说的世界里,为我们构建了一个新奇,探讨人性,洞悉情感,融汇着植物学、动物学、博物学以及哲学等知识点的世界,带着睿智和广博的文化底蕴,这些都是凸显出他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大师的众多因素之一。
《爱达或爱欲:一部家族纪事》是一部让人叹为观止的惊人之作,读一遍是远远不够的,书中还有许多可以深挖的内涵,值得细细品读。曾记得,作家马原对纳博科夫的另一部作品《黑暗中的笑声》的评价,“对于一个伟大作家来说,故事并不是最重要的,也就是:并不在于他‘说什么’,而在于他‘怎么说’”。其实,借用这一句话来评价纳博科夫的这部《爱达或爱欲:一部家族纪事》也是相当精准的。
《爱达或爱欲》读后感(四):无尽的夏
第一次被永恒触碰是在一座夏天的桥上。那天中午在麦当劳和他吃了辣翅,没有买饮料,一路吸着气向南走。路边种了某种杉类植物,上面结了很多灰蓝色或是灰绿色的果子,我说我想要,他就跳起来摘给我。走到老城区,店铺就多了起来,梧桐树的影子在地上明明暗暗地晃着,马扎上落着摇扇子的人。他牵着我的手,他牵着我的手。十六岁。走到那座桥上时,我问他是不是该转弯了。
他看着我。不是光阴无始无终地流淌,也不是所有运动变成静止,不是时间之内的,不是时间之外的,也不是时间本身;是全部,我所理解的,加上我所不理解的,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理解的,所构成的某一种完满,是唯一一种完满;但他也不能被计数,不能用“一种”将他亵渎;甚至“他”这个代词都显得滑稽可笑。我的每一次回溯只能让我更明白他不是什么,而在一轮一轮的否定中总无法确知他是什么。不过,至少在那时候,他是看着我的那个,他的眉间距很窄,睫毛细密,也没有第二个人拥有和他一样的鼻子,我心里想,你可真好看。
同样是在那个夏天,他触碰我,聆听我;他在暮色里和我道别,又在冒着热气、闪闪发光的柏油马路上和我重逢。后来那个夏天延伸到很远,我也走了很远,却永远与之相即不离。所以读到凡和爱达共度的夏天时,我简直要飘起来了。在这种时候人们最容易培养恋物癖,尤其对于一些神秘的物什——例如莫名其妙丢失了的拼字游戏字母块——迷恋到发疯。
但纳博科夫没有将这一切变成名词词组的堆砌,而是让它们流淌起来了,加上了时间加上的空间,加上了从外到内的知觉,于是读者会开始惧怕秋天的衰朽冬天的逝亡,担忧千里万里的疏远隔阂;我最怕的是沉浸在感官游戏里的他们那么年轻,以至于难以知悉自己的珍贵与美。我们也是这样吗?我忘了,但愿你也别记得,否则要么后悔,要么日日地牵肠。我前天还梦着你了,你远远地说话或者写字,反正是某种平凡得我难以记起细节的动作,然后风还是像从前那样吹动你的头发。会有人问我到底爱不爱了是爱这个还是爱那个。我一般说不爱了。
我觉得凡和爱达的感情在卢塞特投海自杀的时候就结束了。他们原本可以组成一个完美的三角形,互相爱也互相嫉妒,可是卢塞特先自长大了,她要进入某种更普遍的规范了,她要离开精灵般的夏夜;但过往占据了她太多的生命,以至于任何与之割裂的尝试都会要了她的命。她是先出场的,也是先离开的,她因被错认成另一个角色而出场,又因被拒绝当作替代品而离开。她投海之后,爱达是没有影子的爱达,凡是只能直线行走的凡,他们在一起理所应当,但索然无味,哪怕是在凡说什么“和我在一起,姑娘”的时候,空气中也没有马车上的那种氤氲——彼时卢塞特是一团娇柔的欲望,摩擦着凡的核,半遮半掩着爱达的目光。凡和爱达只花了几页就老了,他们必须追赶卢塞特。
这部书实在太庞大了,要说跟《安娜·卡列尼娜》齐名我也会勉强同意的。还很想赞美的是作者行文的节奏,整本书像一个波浪形的渐弱符号;尤其是翻相册那一段,跑跑停停,太惬意了。读一遍就写书评挺心虚的,就不再多言了罢。我还很喜欢把平行宇宙和屁股并列的那个比喻,不过对于屁股的另一半,说实话我不怎么关心。那边的夏天和那边的永恒,也就由那边的你消受。
《爱达或爱欲》读后感(五):折叠的妹妹:纳博科夫的速度与激情
记忆的起点在何处?
或许,我们会回忆起一棵高大笔直的木棉树(其树干之粗壮需四人合力才能围抱,而那骄傲的树顶燃起的普罗米修斯之火,后来却被宙斯的雷霆判以永久的沉默),树下,夕阳穿过叶片之间稀薄的空气投下橙色光斑,双胞胎中的一个坐在浴盆里,感到包围着自己身体那微温的水,就是十几分钟前(也有可能是一天前)泡过的那一盆。
又或者,是双胞胎中的另一个,坐在干燥的、黑色加粗的蚂蚁匆匆爬过的落叶上,迷惑地数着地上随风而动的斑点,想起自己在这一天的末尾,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时空的小小错位。
原初的记忆都不可避免地带有小小的矛盾,正如凡回忆起初遇爱达时她“身披白色斗篷,配着黑色夹克,长发间嵌着一只白色蝴蝶结”的形象遭到了爱达本人的反驳。尽管如此,我仍倾向于认为这是《爱达或爱欲:一部家族纪事》中最初的清晰画面,在这兼具颜色与质感的文字里,过去与现在发生了纠缠,一只蝴蝶飞了出来。
矛盾诞生于主体,记忆的顽固或不忠便由此催生出多样的游戏。纳博科夫自述,“回忆中意象的扭曲不仅可能因节外生枝而增加美感,而且会给过去不同的时间片段提供信息方面的联系。”当五十二岁的凡沉醉于七个月的自己被天花板上落下的石膏砸中的想象,被放大的主体性似乎已经做好准备,反过来吞噬那已经“存在”的过去,将其“挂入倒挡”。于是,在对时间的回溯中,出现了两个凡和两个爱达,而更多的凡和爱达出现在书页上,括号里和破折号中间,对被叙述的回忆进行引导和评注。
被米兰·昆德拉视为欧洲最伟大的小说之一的《项狄传》在开头便进入了主人公对自己还是一枚精子时的想象,并放肆地加以议论:“我真希望他们当初造我的时候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上点儿心。”多重叙事交错的结构模糊了文本中现实与时空的概念,而纳博科夫并不止步于此,当爱达用波浪线划掉了1965年的自己在有关1869年凡出生前细节的记录旁写下的旁注,化名为维维安·达克布鲁姆(Vivian Darkbloom ,由纳博科夫的名字变位而成)的人物在作者注中列出了种种暗示,并将书中凡没有写完、以破折号一笔带过的思绪补充完整(见作者注494);而纳博科夫本人,则把自己对牛皮癣的怨念分给了女家庭教师“莫泊桑”:“鳞翅类学者对各类鳞病饶舌过度。”
内华达,凡尼爱达,盘尼西林。菩提树下光影孤独的游戏。对《爱达》的阅读本身便像是在院子里借沙地与树冠之间“无数活泼的光圈”赏玩一张异域挂毯,从日出到日落,天黑以后眩晕的瞳孔中会有夏多布里昂布朗蚊的残影。最为繁复的针线勾勒出一种模拟昆虫形态的兰花(许是杂交种的蝴蝶兰),爱达黑色的的头发织连起一串钻石图样,丝线耀眼的触感让人对结茧期的蚕蛾浮想联翩,一只加图里德蛾的幼虫紧贴着树皮上的突起,感受微风中的投影变化如何影响着一切。
在爱达的妹妹、卢塞特的拼字游戏之前,《爱达》的脉动也许源自小说最后一句提到的“从大理石台阶望去的迷蒙的雾景”,那是1965年末的一个早晨,纳博科夫在卡片上匆匆记下一个名为“维纳斯庄园”或“千慧谷”的妓院的夜景。更早之前,纳博科夫会在访谈中狡黠地暗示道:“一个作家的传记中最精彩的部分不是他异乎寻常的经历的记录,而是具有他的风格的故事。只有从这个角度看,人们才能恰当地评价我的第一个女主人公和最近的爱达之间的关系,如果有关系的话。”
我必须诚实地说,玛丽与爱达之间的关系大约不会超过一个蝴蝶结(而且颜色还不一样!),正如加宁与凡之间的关系不会超过一个倒立行走的马斯科达伽马。但在纳博科夫的小说处女作《玛丽》和他后来的巅峰之作《爱达》中,风格上的联系的确存在着。初恋、别离、重逢,如同螺旋一般旋转向前的叙述结构,浓缩在一个星期或一个夏日里的现在与过去如何并行,这些都是这两部小说的主要内容。但这种相似度,并不比自传《说吧,记忆》与《爱达》之间的联系更紧密。
写作者大都具有把自己的经历写进作品的强烈倾向,但当约翰·厄普代克将爱达与薇拉联系在一起(更多的评论家则将凡与纳博科夫本人联系在一起)时,这一评论引起了纳博科夫的恼怒:除了《玛丽》之外,他一贯拒绝将作品中的人物与自己的经历重叠起来。纳博科夫自己在访谈中提供了诸多把他和凡区别开来的方法(譬如,说到速度与激情,纳博科夫本人并不会开车——但是凡·维恩会)。事实上,天赋异禀、热情超凡的凡与爱达更像是从纳博科夫身上分裂出来的两个声音,并非继承了作家部分的自我,而仅仅是出于必要进行了与自身才华和作品层次相匹配的思考。
例如,一个垫脚的“如果”。或者,在《爱达或爱欲》(ADA OR ARDOR)里,某个被头韵抢去风头的“或”(OR)。爱达或爱欲的问题或许恰恰在于这个具有颠覆意义同时又维持着微妙平衡的“或”,在于究竟是回忆隶属于当下还是当下存在于回忆,在于文本的所谓“不真实性”。
正是建立在这样繁复的思考、狡猾的互文和精确的隐喻上,纳博科夫相信真正的艺术是困难的。反地界与地界的对称只是他一系列机关的一个音节,在《爱达》的开头他就为读者设置了难题,关于家族史和贯穿始终的背德关系,名字、姓氏、地点和时间都是被拿捏好的精妙把戏,直接或间接地暗示了未来故事的发展模式。起点中的起点——螺旋的初始命题——“所有幸福的家庭不尽相同,每个不幸的家庭却多少相似。”当爱达的母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的姐夫,凡的父亲,故事的孽账在梦中的反地界珠胎暗结。
让我们把老一辈丢回故纸堆,回到之前的破折号,那些复杂程度堪比正文的注释究竟是否出于“作者”的好意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知道的是,这个破折号所蕴藏的速度和激情。尽管厌恶着他笔下这个反面角色,纳博科夫仍然给他留下了足够的才华和空间,进行一番加速度:
“破晓时分,他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呻吟坐起,颤抖着:假如现在不采取行动,他就会永远失去她!他决定立刻驾车去位于日内瓦的曼哈顿饭店……出发前要不要打电话去她的旅馆?该租架飞机吗?或者干脆——⁴⁹⁴他起居室阳台的折叠门敞开着。”(作者注494 干脆:干脆翻下阳台)
急着要去见爱人的凡选择了最短的直线距离——一个破折号伸出阳台,视线落到楼下,爱达已经站在那里。
爱已到达。
“尽管其线索与人物均错综复杂,但故事仍以风驰电挚的速度发展着。”速度是有关时空的一个概念,被时间被测量,被空间所定义,通过车窗外向后退的泥土路、树木和云朵被感知。当凡在第四部中花了整整一章的时间来思考时间与记忆的关系,一边做着笔记,一边驾车前往瑞士红峰的三只天鹅酒店,不断发散的意识在这相对论般的场景中淹没了时间。速度在雨刮器的节奏中失落了,成为思绪的分段符号。寺山修司说,“所有的速度都会朝向墓地,因此最好还是慢点走。”卡尔维诺则在他有关速度的演讲中说到他青年时代以来的座右铭——古老的拉丁文格言:慢慢地赶。当保罗·焦维奥以蝴蝶图案来表示相同的理念,在纳博科夫这里,却不存在这个概念。“慢慢走”建立在格林威治时间和确定存在的未来之上,而凡则将“未来”从时间的“三联体”中除名,将时间定义为“两次节奏性跳跃之间的昏暗的空白和两次跳动之间的有限的、无底洞似的沉寂”,定义为被囚禁的真空。
嘀——嗒。
时间是静止的。25岁的卢塞特同凡谈起童年往事,她迫不得已坐在他膝上、乘着马车从野餐地返回阿尔迪斯的那幸福的一刻涌进她的脑海,“是的,我还总坐在你膝上,还有那不断后退的路。”
这个静止的瞬间——永恒的瞬间——狂喜的瞬间——奇迹的瞬间——折叠的瞬间以其存在的无限同时否定了死亡与未来。当纳博科夫写到苦恋无果的卢塞特那充满了悲剧色彩的死亡时,他不无怜惜地写道,“死亡不过是孤寂的无限碎片的一个较为完满的形式。”仿佛在此形式之外,我们蜜棕色的小女孩,头发火红的卢塞特,紧绷的屁股和沁凉的大腿在凡的膝头颤抖,仍然散发着刚过去的夏季的气味。
这是属于我的“爱达或爱欲”的瞬间。
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中曾如此描述过一个相似的瞬间:
“我承认我不信任时间。我喜欢在使用后把我的魔毯这样折叠起来,使图案的一个部分重叠在另一部分之上。让客人们出门旅行去吧。没有时间意识的最大乐趣——在任意选择的景色里——是当我站立在稀有的蝴蝶和它们用做食物的植物之间的时候。这是狂喜,而狂喜后面的是别的什么,难以说清楚。就像是拥进了我所爱的一切东西的片刻的真空。一种和太阳及岩石的一体感。一阵对不论有关的什么人的感激而生的激动——对擅长以对位法安排人类命运的天才,或者对纵容一个幸运的凡人的温柔的幽灵。”“爱达,我们的爱欲和爱木”!
时光回溯,让我们回到那个重要的瞬间,1884年的夏天,因为一辆爆胎的自行车,12岁的爱达穿着她的洛丽塔凑合着坐在了凡坚硬的腿上,在一种笨拙又喜悦的恍惚中,在一种讳莫如深的沉默中,在一辆正穿过加姆雷特返回阿尔迪斯的轻便马车里。“这是两个孩子第一次身体接触,彼此都有些发窘。”
在被折叠的魔毯上,坐着被折叠的妹妹。说着自己无法将一幅路线图折叠起来的凡仍然得服从于自己的命运——是的,四年后,1888年,当卢塞特被蚊子叮过的胳膊搁在凡面前,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可现在他重新体验的是上回的那次野餐,而他此刻支撑的似也成了爱达的柔软的臀部,仿佛她分了身,用两种不同的印刷色复制了自己。”
螺旋转回了命题的外沿,进入合题。纳博科夫的螺旋理论再一次浮现出来。在德蒙与玛丽娜肆无忌惮的恋情中,在凡对阿尔迪斯的数次探访中,在凡与爱达多年的分分合合中,螺旋持续地转动着,唯独那没有加座的马车静止于夏天午后的阳光下,两双年轻的膝盖永恒地相互重叠着。
这便是纳博科夫的时空魔法,他的速度与激情。
“于是我们就舒舒服服地坐在凡的内心里,同时他的爱达则坐在卢塞特的内心里,她们俩又都坐在凡的心里(而三者也在我心里,爱达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