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刚进病房时没看到老程他妈妈，他外婆躺在床上，看到的第一眼我都没敢上前去，她比过年时老了许多，很虚弱，盖着一床薄被子，床头挂了几瓶水，手上还打着点滴，一滴两滴慢慢滴进她的身体里，有两个像是护工的女人在边上收拾着，但很快出去了。她见我过去，对我笑了一下，她的牙齿掉了几颗，她这一笑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人一旦老了病了就感觉快完了。
她说：“你来了啊。”声音很疲，我说：“嗯。”她要坐起来，老程给她后背垫了块枕头。她想对我笑，但有点吃力，她说：“你也不来看我。”声音很轻，我听着这意思外婆都不知道我跟老程分手了，他是实在没辙了才去北京找我的吧，真是够了，老程这人真搞笑，这一大家子都挺搞笑的。我说：“年后我一直在北京工作。”说完老程差点没忍住要开口的样子，但又作罢，他是怕我说漏了把他外婆给气死了吗。外婆又说：“工作不要太拼了哦，你辞了早点回来。”我说：“我要赚钱嘛。”外婆说：“钱你永远赚不完的喽，你要想上班去家里的厂玩几天。”家里的厂？玩几天？我差点忘了老程家那些江南皮革厂了。
这还不是夸张的，外婆对着老程说：“你们早点把婚结了，买个房子，过两年再生个孩子。”买套房子怎么听起来跟买件衣服一样容易。老程没说话，看我，我也看不出他到底什么意思，从下车后，他刻意跟我保持着距离，连坐个电梯他都站得离我很远，有几个护士跟他笑着打招呼，他也就是点了点头，护士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看了看我，我也看她们，她们又去忙了。
外婆又说：“你别上班了，上班太累了，一个人在北京很辛苦，家里又不缺钱。”不是，这什么神仙外婆，我就说我没看错人，这一大家子就这个外婆最好了，这一刻我又觉得回来看看她老人家挺对的，当不成一家人也没关系，外婆还是善良的。我感觉再说几句下去，外婆就要给我打钱了。有钱人家不都是一开心了随便打个零花钱就是十万八万的吗，再开心了随便买个礼物就是一辆五十万的小车吗，我被外婆感动了要哭了，赶紧把外婆的被子拉一拉，可不要着凉了外婆。老程站边上盯着我笑。外婆说：“你笑什么？你让她一个人跑去北京干什么？”外婆情绪激动起来，老程去安抚她，就在这时老程他妈妈来了。
她一进来我就想到了过年时的那些八字不合断掌克夫，然后浑身一阵痉挛。他妈妈还是一脸贵妇样，大夏天的穿了一条很大方的长裙，头发梳得也很齐整，左手拎着什么吃的，右手挎着大几万的包，最主要的是她还化了妆，我没有见过她没化妆的时候，来医院照顾自己妈妈都这么讲究，可见她平时活得多精致啊，她保养得很好，眉毛也化得好，她也长得很好看，跟老程很像，特别是那双眼睛，不过更多时候老程的眼睛是温柔的，而她，总是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他妈妈进来时都没看我，只是走到床头把她带的东西放到外婆桌上。再回头，终于看了我一眼，然后挤出一种礼貌式的微笑，说：“来了。”这还不如不打招呼，她一开口我就发毛。我对她点了点头。她又迅速把脸转过去，看着她的宝贝儿子，仿佛多看我一秒都不自在。
他妈说有事要跟老程说，老程看了我一眼，就跟着出去了。我也正好路过，想听听母子到底说啥，我竖着耳朵，他们一句两句很多句冒出来，我去，居然说的是方言，本来就做贼心虚还搞个听不懂的，还好我用我二十多年的语言天赋给翻译出来了，他妈让老程辞职，老程不辞，他妈让老程回老家，老程不回，他妈让他去见谁，老程不见。两人讨论了很久，当然都是他妈在说，老程在听，到后来有一句我完全听明白了，他妈妈突然平静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说：结婚是两家人的事。老程沉默着，过了好久才回了他妈一句：嗯，这我知道。
我默默退了回病房，外婆已经睡着了。我感到一种心寒和心酸，老程妈妈那句两家人的事让我把所有情绪都噎了回去。这才是我们之间问题的关键啊。他妈妈说得没错的，那种大户人家辛辛苦苦养了三十年的宝贝儿子，凭什么就被一个苏北农村连个马桶都没有的平凡家庭的女儿占有呢。老程现在又是独子，他们要用这个儿子给他们带来或者延续更多的东西，商人终究是商人。看看老程家的车，一辆车我要赚好几辈子。他家的房子更不用说了，老家几套，杭州两套，以后可能在上海搞几套。还有那些厂子，具体有多少我也不知道。这一脑子数过去都是钱的模样。我家呢，过年时以为老程要去我家，我打钱让爸妈做了一个卫生间装了马桶，后来跟老程分了，卫生间修好后爸妈把门紧闭再也没开过，我跟爸妈说你们自己用，他们总是摆摆手满怀期待地说等你带男朋友回来再用。我就好想哭。我爸妈是一辈子都没用过马桶的人。
我们分手时遇到的问题，到现在同样还要去面对，就是觉得好疲惫。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跟刚恋爱时一样，老程是我眼里的简单男孩，他家里也很简单，或许我们会更快乐吧，至少我会。那些嫁入豪门的灰姑娘真的会快乐吗，某个瞬间是不是也会被那些不经意的眼神刺伤到呢。哦，不对，我身边没有灰姑娘，能嫁入豪门的灰姑娘她本身也是公主。
老程后来跟他妈妈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在病房看着这个可怜的外婆，无聊时就玩手机。看到马代代发了一个视频到朋友圈，在跟朋友唱歌，呜呜呀呀的气氛很嗨。感觉好久没见他了，在北京代代经常跟我说你来玩，我说我在忙，他说忙什么，我说瞎忙，他说你不想我吗，我说还行，他说哼。不知道代代是不是妈宝，会不会跟老程一样要当个孝子，听说北方男孩跟我们江浙男孩不一样，但谁又知道呢。马代代看起来总是那么快乐，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他好像从来没为生活悲伤过，我真羡慕，突然有点怀念跟他一起在北京街头甩手手抠串串的日子，那时候晚风一吹过来，我就觉得我又抓住了某种幸福。我回上海之前跟他说有点事要处理，他说去见前男友吗，我说是啊，他说早去早回，我说如果我跟他结婚了怎么办，他最后说了一句：放心吧，他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