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脏
话匣子值班员:
大家好,我是刘没有。
今天是圣诞节,不管现在陪在你身边过节的人是谁,都希望接下去的人生里,陪伴的时间能多一些,再多一些,误会少一些,再少一些。
梁丽出的丑恐怕是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她被婆婆追着,横跨整个校园,从后骂到前,从前骂到后。
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泼妇,贱货,不要脸,脏水一样哗啦啦泼在她的身上。“就你这么个破烂货,有什么资格来看孩子……”
臊得梁丽的头直往裤裆里藏。手里的两只香蕉,已经被她捏出了水儿。
梁丽不过是在课间操的时候,给女儿小玲送两个香蕉而已,被来给孙女递作业本的婆婆碰了个正着。
企业的子弟学校,孩子家长基本互相认识。所以,梁丽婆婆大闹校园没多久,梁丽和车间主任的那点破事,全厂的人都知道了。连带着她已被婆家赶走,也传得栩栩如生。
那年孙小玲十二岁,已经懂了大人之间的眉眼高低。有个这样的破鞋妈,她在同学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以至于她的整个青春期都是在自卑中度过。
这种自卑,幻化成对梁丽的恨,刺一样梗在她的心里头。
从那次之后,孙小玲都躲着梁丽。在一个生活区住着,难免不碰面。梁丽又刻意等在她上下学的路上。孙小玲只要看到梁丽,就一溜烟跑得没影。
后来梁丽学精了,捂着帽子戴着口罩,就算全副武装,孙小玲还是能一眼认出来。你看,梁丽的骨子里都透着坏女人的气息。
有次,孙小玲还是被潜伏的梁丽逮了个正着。那天是孙小玲的生日,梁丽来给她送生日蛋糕。
孙小玲把蛋糕扔在地上,用脚踩到稀烂。她的眉毛和眼睛冻成一沟冷硬的冰:“谁稀罕你的破蛋糕!讨厌,以后别来找我!”
她转身跑出很远,转头看到梁丽还站在那堆稀烂的蛋糕前,像个委屈的孩子似的抹着眼泪。
她的心突然狠狠地被揪了一下,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又生生憋了回去。
这二十年,孙小玲的人生有着惊人的变化。她在省城读完高中,大学,工作,买房安家。再后来,给她灌输过无数梁丽坏话的奶奶过世。她把自己的爸老孙接到了省城。回原来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不可能和梁丽有什么联系。
这年,老孙要回原单位办退休人员的认证手续,孙小玲开车送他回来。
刚进生活区大院,路边垃圾桶有个年老的妇人在捡垃圾。不知怎么回事,孙小玲开车的手突然一抖,差点撞上她。
妇人没躲也没抬头,口中念念有词,聚精会神地翻着垃圾桶。发现了宝贝,她快速把一块捡来的馒头塞进自己嘴里。
孙小玲的心口嚯嚯跳了几下。
孙小玲离开这里之前,梁丽勾引那个主任的风流韵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那是个相对闭塞的年代,这可是大伙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梁丽一夜之间成了“名人”。
孙小玲主动把耳朵紧紧地关上,屏蔽所有与梁丽有关的消息。偶尔听谁说过,梁丽后来离了厂子,没人再见过她。很多人都说她死在外面,在孙小玲心里,那个女人也真的死了。
可是今天,梁丽活生生地站在面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二十岁,扒着吃垃圾堆里的食物。
想起过去的种种,孙小玲觉着她活该混到这地步,可是一想到这个女人是自己的亲妈,她心里五味杂陈。
老孙心事重重地一粒粒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孙小玲咳了一声:“爸,你怎么不吃菜?”
老孙缓过神来,慢悠悠地说:“你今天早上看见那个……那个你……”
他最终也没能当着孙小玲的面,说梁丽是她的妈。这个烂女人不配当妈。
老孙把碗搁在桌上,叹了口气:“下午我去办事的时候,听他们说,她是一年前回来的,人回来就这个样子,好像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不认识人了。她爸妈都不在了,她住在她爸妈以前的老房子里。也没收入,天天捡破烂。邻居看她可怜,给她送点吃的,她还挺有骨气给扔出来。”
孙小玲顿了一下,清清嗓子说:“你的事儿办完了,我们明天一早走。”她的心里不是滋味,说出来的话却这么不近人情,她想用这种漠然掩饰内心的波澜起伏。
第二天一早,孙小玲载着老孙出发。远远看到那个垃圾桶有两个人影。
她装作无视地将车开过去,倒车镜里,那个穿着花毛衣的老女人和一个拾荒者为争一个纸盒子打了起来。
坐在副驾上的老孙喊了一声:“停车,快停车!”
还没等车停稳,老孙已经窜了下去,直奔那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而去。
老孙吼:“你欺负个女人,要不要脸!”拾荒者一看这个老太婆来了帮手,丢下纸盒子跑了。
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劈柴状支蓬在头上。眼角挂着眼屎,脸色很差,也能看出年轻时不错的底版。身上的花毛衣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已经破了好几个洞。刚才和拾荒者的撕扯,手上被抓出了血。
看到孙小玲,她混沌的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干裂脱皮的嘴角微微动了动。
他做这一切时,孙小玲坐在车上。她没有阻止老孙,却也不想直面那个女人,只有逃开。太多复杂的情绪搅缠着她。
那一刻,她恨自己,为什么身上要流淌着这个脏女人的血。为什么要让她们重逢,为什么要让她看见她潦倒的样子,为什么让她心里垒积了二十年的铜墙铁壁有了松动。
老孙上车时眼圈有点红。他说:“她不认识我了,买的东西也不吃。天越来越冷了,她这么下去可怎么办……”
孙小玲没接腔,心里千军万马奔腾。她快速启动了车,想要马上逃离。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嘟嘟囔囔骂了一句。她不知道自己骂谁,骂这世道,骂那个女人,还是骂自己。
孙小玲的抽屉里,有一个影集。是她从老孙的房子带出来的。从一岁到十二岁,每年生日留念。有她自己的,也有和爸妈合影的。
梁丽的那一半,都被她剪去了。那是她倍感耻辱的青春,她永远不会忘记,被一群男生追着叫破鞋的女儿。
因为忘不了,所以不肯原谅。
三十二岁的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更加理解不了梁丽。一个不检点的母亲,会让自己的孩子多么蒙羞。梁丽有今天的下场,不就是自作孽。
这一晚,孙小玲失眠了。梁丽往嘴里塞垃圾的情形,时不时跳进她的脑海。不知怎么迷糊过去,还做了个梦,梦到梁丽手里的两个香蕉,被捏出了水。
第二天早上,孙小玲看见老孙站在阳台上抽烟。他已经戒烟很多年了。她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叫老孙过来吃饭。
吃完饭,老孙拉着孙小玲的袖角,喏喏着嘴唇说:“我今天想再回去一趟,有点事没办完……”
“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干嘛不一下办好?我没空送你,不能再请假了。”孙小玲不耐烦地冲老孙吼。其实她明白老孙回去的目的,她不想接受,不愿承认自己的心软。
老孙赶紧说:“我坐大巴,不用你送。”
孙小玲恨老孙的窝囊,梁丽给他戴了硕大的绿帽子,二十年了,他干嘛还放不下她!
她话没说出口,看着老孙慌里慌张地换衣服,鞋子穿错了左右脚,好像晚一秒钟,就会被谁抓回来。
老孙的电话是在第三天晚些时候打来的,他和孙小玲说,上次那个拾荒者又和梁丽发生了冲突,还把梁丽的头打破了。小区保安把梁丽送到门口的小诊所。他回来时恰好碰上以前的邻居和他说了。
诊所的大夫让他带梁丽去医院做个检查,她不光精神上的问题,应该还有别的病。检查结果今天出来了,不太乐观,建议去省城做进一步确诊。所以……
老孙的语气很急切,不给人回味和反驳的余地。孙小玲知道他这个所以的后面,会是什么。他想带梁丽来省城。
“她的身份证丢了,坐不了大巴,你能不能过来接一下?毕竟她是你妈。”老孙的声音里有了恳求。
乍一听到那个称呼,孙小玲心头一颤。她讨厌老孙的善良,还要道德绑架她。
如果不是老孙坚持不懈地打了十几个电话,孙小玲不会违背自己的初心,开车去接他们。
梁丽不肯上车,老孙想强行把她抱上去,她伸手抓破了老孙的脸。
孙小玲冷眼旁观着他们的斗争没有帮忙。她克制自己不去看梁丽,眼神扫过的地方,是那个女人木讷迟钝的脸。
在看到孙小玲的瞬间,张牙舞爪的梁丽被施展了魔法,马上安静下来。
她换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是梳过的。她定定地望着孙小玲,眼神温柔如月,像看着襁褓中的孩子。
孙小玲被她焦灼的目光看得心烦意乱,没好气地冲老孙喊:“还走不走?”
她这一吼,梁丽听话地坐进车里。
孙小玲深吸几口气,才把气息调匀。二十年来,她没打算和她再有任何瓜葛,她一度为她已经死掉。。
此刻,她们离得这么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这是种很微妙的感觉,像一股清流缓缓地淌过。
她从后车镜里发现,后座上的女人也在观察着她。她把目光调开,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孙。只有这样,才能快速回到她坚守的阵地,才能保持她的距离。
孙小玲冷淡地对老孙说:“你把她哪里弄来还送回哪儿去。”
“就这样让她等死,我于心不忍……”老孙话没说完,被孙小玲抢白道,“你是观世音菩萨,普度众生。你知道等个肝源得多长时间,就算找到合适的,那得花多少钱?你有这个钱吗?”
“我问过医生,直系亲属的最容易匹配。你就不能去做个配型检查?”老孙哀求。
“不能!”孙小玲的腔调冷得像刚从冰柜拿出来,她的心却咔嚓咔嚓地隐隐作痛。这该死的痛,让她呼吸困难。
她转了一下头,不远处的椅子上,梁丽正在那里喃喃自语。两个人的目光出其不意地在空中相遇,孙小玲慌不择路地避开。
没有人能说服她,绝不!
晚饭时,孩子指着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的梁丽,问孙小玲这是谁?
她短暂地失语了。脑袋里嗡嗡作响,她后悔了,干嘛要把这个女人接到省城,自找麻烦。
她冷漠的信号,折射到梁丽的身上。她突然站起来,紧紧抓住孙小玲的手腕,堆着一脸巴结的笑:“玲玲,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妈妈呀。”
孙小玲阵痛,妈妈,你配吗?你配吗?
她越想挣脱,梁丽的手攥得越紧。她发疯般咆哮起来:“放手,拿开你的手!”
梁丽快速把手缩了回去,吓得不知所措。很多人她都不认识了,连老孙她也不记得,却还能在二十年后认出自己的女儿。
此情此景,推开孙小玲尘封的记忆。那年的生日,她把梁丽送的蛋糕踩得稀碎。是从那一刻,她决定恩断义绝。
她转身往外走,眼泪打着旋儿掉了下来。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孙小玲听到老孙在隔壁房间收拾东西,他已经拿定主意把梁丽送回去自己照顾她。
孙小玲的心脏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疼的,酸的,涩的,各种滋味积攒下来的怨恨,水龙头一样哗哗地往外泄。
她拖着沉甸甸的脚步,敲开了隔壁的房间。
老孙看见她,叹了长长一口气说:“其实当年我们离婚,是有隐情的。”
当年,因为一个配件老孙怀疑有问题,进料的人以次充好拿回扣。老孙便把这事儿给主任说了。他根本不知道,进料的人和主任私下有关系。主任怕老孙乱吵吵,便找借口给老孙穿了小鞋,还把他从原来的岗位弄下去烧煤炉。
老孙和梁丽是老实巴交的人,谁都不知道这背后的猫腻。梁丽还想让老孙找主任去说说情,送送礼,老孙不愿意去。
那天主任值夜班,梁丽带了两条烟去找主任。主任是个好色之徒,一听梁丽是来为老孙求情,男人动了邪念。俩人正撕扯着,被前来给主任送东西的老婆撞见。
主任栽赃梁丽勾引他,主任老婆追着梁丽打。梁丽的名声就是从那时候坏掉的。
事情越抹越黑,孙小玲的奶奶说什么都不能再要梁丽这样的媳妇,逼着老孙和梁丽离婚。老孙窝囊,又受不了梁丽给自己戴绿帽子。婚就这么离了。
如果没有后来孙小玲的奶奶闹得人仰马翻,梁丽的下场可能没这么惨。那年代女人的名节多重要。老孙又不能说自己的妈不对,事情一步步演变成后来的样子。
过了很多年,老孙无意中从一个知情人那里,听说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时梁丽已经不知所踪。他为自己的懦弱后悔过,之所以要照顾梁丽,只为内心的不安和愧疚。
真相扑面而来,把孙小玲惊得七零八落。恨了二十年,诅咒了二十年的坏女人,怎么可能全错了呢?
她不知道该恨谁,恨那些坏人的自私自利,恨老孙的软弱无能,还是恨自己的曾经的恶毒。
女人在床上睡着了,安详得像个孩子。她的脸微微红着,唇边似乎还弹起一丝笑意,慢慢泛上她面孔的表层,向颧骨和眼角聚集。她在睡梦中呢喃,像是叫着玲玲的名字。
孙小玲鼻子一酸,眼眶一热。她第一次把眼前的女人,和她印象中的那个妈妈重叠在一起。她真的老了,让人心疼地老了。
心里的一堵墙,在某个时刻轰然倒塌了。她说:“爸,要不我去试试吧,那个配型。”
可惜,配型不成功。医生说,没办法了,只能进行保守治疗吧,多拖一天是一天。
医院走廊座椅上,梁丽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觉得只要跟孙小玲待在一块儿,就是安全的幸福的。她的眼睛里有光,看着孙小玲也是笑嘻嘻的。
孙小玲半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看了她眼面前的这张脸。这张她12岁以后,再也没认真瞧过的脸。这里有疤痕,这里的褶皱多,那里都有了老年斑......
瞧着瞧着,她竟落下泪来,那滚烫的泪珠滴落在梁丽的手面上。梁丽一惊,抬起手要给孙小玲拭泪。
孙小玲吸了吸鼻子,将梁丽微微抬起的手放下:“妈,都会好起来的。出院后,你要搬来和我一起住。”
梁丽的两颗泪珠从眼角滑下来,拿出两根手指用劲比划着,许久才从她那枯朽的喉咙里,发出一丝声音:“20年了......”
是的,梁丽等这一声“妈”,等了20年。
她多想告诉孙小玲,她不是一个脏女人,12岁那年的蛋糕也不脏,不破,是她花了好多钱专门买的。
曾经的怨怼仇恨,抵不过一脉亲情。经历过风雨和疼痛,才知道母亲与孩子之间的情和爱,早在落地之始已在骨髓中生根发芽,伴随着岁月长得根深蒂固。
你给了我生命,我相伴你到老,谁都不愿在余生留下遗憾。
文/白鹭
排版/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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