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牛的爱
母牛的爱
“医生半个小时后回来,你在这儿等一会儿……”父亲看了看兽医站办公室门上写着“吃饭去,三点回来”的字条,再看看墙上的钟表,把旧棉衣包着的小牛放到兽医站走廊尽头的木头椅子上,让小别克看着。他去院子里,用刷子清理马鬃毛上挂着的冰霜。
小牛才出生一周。前几天还可以站起来,可从昨天开始腿软趴趴的,总是侧躺在地上,鼻子里直喘粗气。父亲很担心,带小牛到乡里的兽医站,找医生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羊和牛都和他的孩子一样,是父亲生命中的珍宝。
冬天,小别克在家待着无聊,坐着雪橇跟着父亲到乡里陪小牛看病,顺便跟着玩一趟。
“行。”小别克掀开棉衣,看到小牛斜躺在温暖的棉衣里,虽然嘴和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黑溜溜的眼睛却好奇地左瞧右看,就像小娃娃似的伸展着双腿,用露出的小蹄子“吧嗒、吧嗒”敲打椅子,高兴地玩着。看它那天真的模样也好,动作也好,与其说是一头小牛,还不如说是个淘气的小孩子。
半个小时之后,医生来了。“这头小牛突然站不起来,我担心得很……”父亲跟在兽医后面,向前探着身子,撑着头,还打着手势,好像只要把病情说给医生,小牛的身体就会立刻好起来似的。
“别慌,看看情况。”医生把手伸进敞开的棉衣,碰碰小牛的脑袋,捏捏它的腿。
“把小牛放出来,让医生好好看看怎么回事。”父亲吩咐。小别克赶紧把棉衣从小牛身上拿开,让医生看得清楚。
医生把小牛抱到地上:“来,走两步,我看看你怎么啦。”说着,还在小牛屁股上推了一把。小牛一接触地面,就瘫软下去,四肢伸开,鼻子里朝外喷粗气,好像是在埋怨医生把它从热乎乎的棉衣里抱出来似的。
“看起来不像是缺钙的问题,”医生用听筒听一听小牛的肺部,“嗯,肺音很清楚,”又用手摸小牛的头和身体,“需要测一下体温,如果体温很高的话,很可能是肺炎。”
经过测温,确定小牛是在发烧。不过,小牛除了腿上没劲儿站不起来,还有心跳加快、气喘吁吁以外,好像还没有表现出很难受的样子。
“送来得很及时。如果到明天就会出现别的症状,那时候就晚了。”医生把父亲带到旁边一个生着炉子的大屋子里,“你们要待在这里观察一晚上才行。”
医生给小牛打了一针,配着药粉,给它喝了半盆子温水之后,去忙别的了。
“怎么办?”小别克悄悄对爸爸说。早晨把小牛抱到雪橇上时,母牛跟在后面‘‘哞哞”直叫——自从小牛出生以来,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牛妈妈。
“就一天时间,那还能怎么办,”父亲摇摇头,“出门前我把母牛交代给你妈妈了。她会把它看好,不让它乱跑。”
“我们要明天才能回去。”小别克叹了口气。
“最快也要明天这个时候到家。”父亲看看窗户外面。
“小牛的妈妈要急死了!”
“嗯,是啊,一天一夜呢……”父亲点点头。
小牛包裹在棉衣里,头偏向一边沉沉地睡了。晚上医生来测体温时,已经退烧,后半夜还喝了父亲用大奶瓶带来的牛奶。他就这么看着小牛,一晚上没睡。
快天亮时,父亲摇醒睡着了的小别克,“听,远处有牛叫声。”
“行了,爸爸,牛叫声有什么好听的,”小别克转过身去,“我还没睡够呢。”
“嗨!儿子!我刚才听了好一阵子,”父亲又晃了晃小别克的胳膊,“快听,好像……有点儿像咱们家母牛的叫声。”
“什么?”小别克一下子翻身起来,坐在那儿,朝着窗户的方向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咦?就是啊!像得很!”
“哞哞……”一声声牛叫声渐渐清晰,好像进到院子里了。
小别克和父亲趴到窗户边,向外看。月光下,一头牛站在院子里,冲着窗户“哞哞”直叫。
“爸爸!”小别克惊叫道,“那就是咱们家的大母牛,它是来找小牛的!”
“这么冷!”父亲打开房门,跑出去,“啊,真的是你吗?真是你吗?”
“是!是它!是它!”小别克冲过去,搂住母牛的脖子。
“就是嘛,刚才我听着就像。”父亲用手去掉母牛脸上挂着的冰溜子,“你是怎么找来的?二十多公里的山路啊!”
“冰!爸爸快看,它的背上都结满了冰。”
“对,它是一路跑来的。也不知道出了多少汗,都冻成冰牛了。翻山越岭的,这母牛也太厉害了。”父亲心疼地捧起地上的雪,轻揉母牛的身体和四肢。
“它怎么认得路呢,这么远?”小别克帮着爸爸给母牛搓腿。
“就是啊,怎么认路的呢?”父亲也觉得很奇怪。
搓了好久,父亲才让母牛去生着炉子的屋子里看小牛。
“它是太想小牛了,想着,想着,就跑来了。”看着母牛激动地舔小牛,爸爸边寻思边解释。
“哦,我都不会认得来时的路了,”小别克佩服地说,“它却能赶来找小牛。真是太了不起了!”
“再远它也能找到,”父亲禁不住呆愣着,欣赏母牛和它的孩子这一幕感人的画面,感叹生命的奇迹,“妈妈都是这样!”
我可怜的马儿,它没法走路了
星期天的午后,一场阵雨,秋高气爽。
布鲁尔没有午休,他在店铺忙乎。自从开了这家铁匠铺以来,他每天做的事就是打制铁马掌和为周围牧民的马钉马掌。现在,他从蓝色油漆斑驳的架子上取下前几天打制好的几十只U形马蹄铁,摆放在面前的长条桌上,像展览似的一个挨著一个摆成一条线。他穿着一件灰色带暗绿色条纹的棉布衬衣,因为店铺里有些沉闷,他的衬衣上面两个扣子敞开着,袖子挽到胳膊关节处。下面穿一条棕色细条绒裤子,因为常常弯腰下蹲钉马掌,膝盖处鼓鼓的。他是一个精干的人,肩膀宽厚,露出的手臂上肌肉竖着一道道的,一双手很大。他用大拇指在马蹄铁接触马蹄的那个面上一点点划过,遇到刮手的地方,他就拿起手边的钳子扳一扳,举起锉子“咯吱——咯吱——”锉一锉,嘴里向外吹气,吹去锉下来的碎铁屑。他做事时认真得好像周围一切都不存在。
他把所有的马蹄铁整理一遍,然后一个一个排成一排摆在柜子上,自己坐在一个破旧的木头椅子上,眯着眼,欣赏那些马蹄铁。钉马掌是一门技术活儿,更是一门艺术,不是任何人随随便便就能从事的行业。布鲁尔能够轻松做好这件事,是因为他不但掌握着打铁的手艺,而且还很懂马的身体结构及马的生理变化等许多相关知识。这些都与他多年牧场放牧的生活分不开。
三点过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搓着手,在房间来回走。他走到架子前停下来,看着架子上摆着的东西。他看着那些工具,感到头脑发涨,身体有些困乏,他想,该去架子后的小床上躺一会儿了。他这样想着,走到里面躺下,双手枕在脑袋后面,闭着眼睛。
“布鲁尔!”也许是刚迷糊,他的妻子阿依旦在店铺外喊了一声。
“嗯?”布鲁尔惊得身上的肉跳了一下。
“努尔旦大叔和他的马在外面——马——马掌坏了——”
“不在!我不在!”布鲁尔翻了一个身,对着墙,侧着躺在床上。
“努尔旦大叔,他来一次不容易。”
“不在!告诉他待会儿再来。”
“他在旁边,他说能听到你说话。”
“嗯——唉——”布鲁尔扯过身边一个垫子盖在自己头上,捂住耳朵,缩在墙边。
“布鲁尔——布鲁尔——”阿依旦走进店铺,站在床边用食指在他后背戳了几下。
“干什么?”布鲁尔拿开垫子,翻着眼睛问。
“老努尔旦——是努尔旦大叔,你知道的,如果你不起来干活儿,他会让你一年不好过——他唠唠叨叨的毛病,你知道多么让人头疼。”阿依旦在布鲁尔身边轻声说。老努尔旦在周围邻居的心中就是那副样子。当着他的面,人们敷衍他“嗯,嗯,对,对”;背着他,人们笑话他“唠叨!事儿多!”
“唉!”布鲁尔把手臂从头下抽出来,抱着头,叹口气。
“起来,干活儿!”阿依旦又用食指在他胳膊上戳了戳。
“他想在这里哕唆,似乎不可能,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停了一会儿,布鲁尔慢吞吞坐起来,伸了伸发麻的手臂,用手在眼睛上揉了揉,走到桌子前的椅子旁坐下,回头看了看柜子上摆放的排成一条线的马蹄铁,然后看着阳光强烈的门外。
老努尔旦出现在门口,他撑着头往里张望,细长而干巴的脖子从那大一号的外套中突兀地冒出来。比起外面的光线,里面黑暗一片。他的身后站着他的老马,那是一匹和他一样苍老的枣红色老马。
布鲁尔看了一眼老努尔旦和他的老马,声调低了下来:“努尔旦大叔,快进来啊!”
“瞧,我没听错吧?”老努尔旦听到声音,摸索着朝里头走,嘴里不停歇地叨叨,“嗨,布鲁尔,我早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啊,别想骗过我,我耳朵绝不会比你差。布鲁尔,不相信的话,你就试试看,如果你能骗过我,我就不是我了,那就是别的傻瓜老头儿了。哼!你这个布鲁尔,还想骗我……”你听听,他讲话的欲望多么强烈。
“怎么了?需要我做些什么?”布鲁尔看到他进来,站起身问。
提起这个话题,老努尔旦的语速慢了下来,“哦,我的马儿,”他走到桌边,转身指着门外的老马,“我可怜的老马,它没法走路了……我想,也许是马掌出了问题……”布鲁尔瞄了一眼老努尔旦侧着的脸,看到他眼里涌出一些亮闪闪的东西。
“噢,让我看看。”布鲁尔拿起手边一根手臂长短的小铁棍,往外走。老努尔旦快步跟出去,俯下身子,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老马的右前腿。这是一只骨骼粗大、长满黄茧的干枯手掌。
布鲁尔摸着这条病腿,注意到这条腿热乎乎的,发烫。他蹲下来,用铁棍轻轻敲击磨斜了的铁掌。马儿立即畏缩了,腿在空中抽抖了几下,老努尔旦嘴里也跟着咝——咝——咝——吸溜了几下。
布鲁尔低头仔细观察马蹄,发现一根钉马蹄铁的铁钉不知怎么穿透马掌的角质层,斜插进肉里了。他用轧扁了的铁棍的另一端撬了撬那个钉子,立即有一股腐肉的臭味飘了出来。
“噢,看,”布鲁尔指着铁钉让老努尔旦看,“都插到肉里了,一定很疼,已经化脓了。”
“哦,是啊,一定很疼。”老努尔旦看看铁钉,再看看布鲁尔的眼睛,“你说怎么办啊?”边说他边轻轻抚摸老马的前腿,眼睛里的亮光更多了。
“這是很简单的事情。”布鲁尔转身走进店铺,取出一把大号铁钳,活动了一下胳膊,一下一下捏了捏铁钳,动作不慌不忙。然后蹲下来对老努尔旦说:“来,把马腿抬起来,我好拔掉钉子。”老努尔旦把马的病腿夹在两膝间,把马蹄往后往上轻轻抬起来。布鲁尔的手只是在马掌前晃了一下,钳子上就多了一个黑黑的生了锈的铁钉。
这个过程,老努尔旦一直没有说话,他紧张地扶着老马的腿,眼睛红红的。直到知道铁钉拔出来就没事了之后,才舒了口气。他俯下身子,盯着被布鲁尔随手扔在草地上的黑色铁钉看了看。他觉得那个小小的铁钉怎么会那么可恶,是它让自己的老马一跳一跳走不成路,每挪动一步,马背上都会渗出一层汗水。他把手放在老马的脸上摸了摸,拍了拍,脸挨着马儿的脸蹭了蹭。这位平时爱唠叨的老头儿,就这样沉默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去药店买几块钱的碘酒,每天兑着清水冲洗化脓的伤口,一个星期后就没事了。”布鲁尔把手中的工具撂到草地上,站起身子看着老努尔旦的眼睛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来钉一只新的马掌了。放心吧,我给它好好收拾一下,钉一个漂亮的马掌,让它的蹄子舒舒服服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老天有眼,”老努尔旦嘘出一口气,“好呀,真好,谢谢,谢谢你了。我以为它这辈子算是到此为止了呢。呃,就那么着做成老得嚼也嚼不动的熏马肉、马肠子……”他摊开双手,嘴角朝下撇了撇,“要不就成了走路一高一低的老瘸子。就像这样……”他抬着腿,肩膀一高一低地原地踏了两步。
他想努力说个笑话,让场面不要那么严肃。可是,在他的眼睛移到老马身上时,却又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他看着马的病腿,带着伤感又怜爱的表情,好一阵子没说话。在他身后,远处山体上,因为下雨生出的浓雾,不知何时缩小成一道闪闪发光的银带,在耀眼的太阳下,转眼又消失了。
就好像知道主人为它操心了似的,老马转过头来,心怀感激地,痴痴地望着它的主人,还用鼻尖蹭老努尔旦的脸,然后把头担在他的肩膀上。它和它的主人一样老,同时,它身体里的坚定也酷似它的主人。本来,给马收拾蹄子这差事,最容易惹得马儿甩出蹄子踢人。而它不同,它像是能够看穿主人心思似的,一动不动——它不会给它的老主人惹出任何麻烦。
老努尔旦轻轻抚摸它的脖子,在它耳边吹了口气,“你看看,你还好好的,天也没有塌,咱们回家吧!,'他喃喃地说着,又转向布鲁尔,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老马侧头看看他,一歪一斜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同望着老努尔旦和那匹老马慢吞吞地爬上山坡,“奇怪了,今天怎么没哕唆?从来不这样……”阿依旦转身问布鲁尔。
“没什么,今天他不想说而已。”布鲁尔摊开双手,耸耸肩膀,眯着眼,看着慢慢走远的老努尔旦和他的老马。他和它都迈着摇晃的步伐,一瘸一拐,消失在灌木丛的后面。小注:
马蹄铁:U形,一边三个孔,一边四个孔。旧的马蹄铁磨损换新时,需要找一个跟旧马蹄铁的钉孔正好相反的新马蹄铁给马蹄钉上。比如左面三个孔的就找左面四个孔的,那么右面也会相应错开,这样就不至于钉在以前的孔里,造成马蹄铁的松动。
钉马掌:将马蹄铁垫在马蹄下,用锤子把钉子敲入孔内,倾斜着钉入马蹄的角质层里。钉完后,用锤子把露在外面的钉子头去掉,用锉子锉平钉子头。马蹄的角质层里没有神经组织,钉马掌时马不会感觉到疼痛。钉马掌是为了保护马蹄的角质层,避免马蹄在长时间奔跑之后,造成角质层的过度磨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