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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读后感100字

2020-12-20 00:01:41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读后感100字

  《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是一本由孔见著作,新星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99.00元,页数:510,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读后感(一):来自南方之南的岛屿故事

  

第一次看到孔见老师这个名字是在一本【万泉河乐土】的书中,惊其文字隽永且流畅无碍,彼时已隐约感觉其对人文地理题材书写的深厚功力。后来了解到孔老师在小说、诗歌、散文方面都多有耕耘,出入文史,珠玑遍布。

正如《海南岛传》后记所述: 时间是一条遗忘的河流,随着年事的增升,它的江面似乎越来越波澜壮阔。 历代文人对海南的书写也是如此,从涓流逐渐汇成大江大海,明朝【正德琼台志】的付梓开启海南史志撰写的先河,往后文人骚客各擅其场,不约而同都是对海南自然人文的点滴记录,独独缺少系统的鸟瞰式著作。不过一切的期许都是值得的,一部沉甸甸的海南岛传记,置于案头,即使不开卷展读,只瞧这海阔天空的封面,都让人如沐春风。

作为 “丝路百城传”丛书中唯一一部以整个岛屿(省)为地理单元的作品,《海南岛传》的出版很有意义,无疑标志着海南书写进入新的篇章,苍莽起云涌,天涯更喜人。敝人乃一介热心岛民,乐见海南的点滴变化,真诚希望更多文艺界能人参与海南地理人文创作,期待“海南学”早日落地生根。

  《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读后感(二):抹不去的海岛记忆

  

椰风海韵,阳光正好,冰椰子水不是独一标配,脚印在沙滩上歪歪扭扭。一提起海南岛,这便是众人闪现的定向画面。也好,就在如你们所想的这一种惬意中翻开《海南岛传》,情绪在缓缓打开的时间河流中渐渐黏稠,尘封的记忆不断被唤醒,自觉不自觉便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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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动时光之针,不紧不慢,这座海岛的叙事自然而然铺展开来。地理裂变是这一切的开始,万物平等的主角依次登场。以时间为轴,行文在点式的叙述中缓缓悠悠,很多象征之物也如约而至。它们像是一个个结晶体一样,把海岛的故事串联起来,有不同的琢面,也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千百年前,大海于人们心中,怕是恐惧多于美好。若只是望着海天相接的广阔,心胸自然也是随之开阔不少,但若要来个跨海之行,自愿真是少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圈住了岛内人的自由,但也将岛外人拒之惊涛骇浪之外。海水的包围拉长了海岛与外界的距离,大家对于孤悬海外的海南岛更多的是未知数,或许这也是海南岛被诸多代君主选为流放之地的原因之一。世间最狠的惩罚不是夺命的干脆,而是让你听天由命,让你在未知的惧怕的漩涡生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每一次的跨越海峡都是一次生度鬼门关,最考验的是还要拖家带口。“人半天都爬不起来”,渡海时身边人的晕眩呕吐;“眼窝一天天深了下去”,海岛生活时妻儿的不适无不变相加重了惩罚的力度。即使运气不错,真的到了天涯海角之地,被遗弃的孤独感在海天相接的眺望中应该更加浓烈吧。“海水翻腾如沸,似乎永不休止,似乎有什么心事,似乎可以吞没一切”,很多流放者这半辈子的人生跌宕,并不亚于大海的波涛起伏,也会归于平静,但更多的是不知几时又要开始波涛汹涌。海还是那片海,伫立了多少眺望远方之人。

海南岛地处热带季风气候,充足的光照很容易让人温度上升,草木的清香在雨后彩虹中绽放。岛外之人,初来乍到,一时半会难免会有点难适应海岛湿热的天气。海岛之上的那大片的原始雨林,在古人还不够特别强大时,一想到雨林里的蛇虫共舞便心生畏惧,顶上又是毒辣的日头,以至于到最后也说不清是天气湿热还是内心湿热,终是无法逃离。

其实,海南岛也曾吸引过无数人拿命来闯荡过。海岛产出的沉香如香间的钻石,花梨木如木中的金子,都是价值不菲。沉香,听说是诸香之王,“能够将自身芬芳的活性,潜入生命之根本命门,去推助气脉的升机,由里到外层层抒发表达,将沉滞在孔窍间的不良气息排释出来,完成对身体脉络的清洗,实现气机的上传下达”。花梨木则近乎不朽,实用性和审美性相结合,正因为它长得慢,芯格积淀的都是时间。其实不管是沉香也好,还是花梨木的诡秘纹理也好,都曾是它们的创伤之处。沉香是白木香树伤口的结痂,伤愈深痛,香愈醇厚;花梨木遭受的台风暴力愈是严重,其内在的芯格纹理愈是精妙。一路伴痂而行,将所有的伤痛化为勋章,这是价值之外的价值。

这些海南岛上的象征物,它的蕴义已不仅仅是物本身,还折射出人情、风俗、时代等的交叉。物件在所有的叙述中就像一个个磁力场一样,自有自己的节奏,又像是繁综复杂的关系网中的结点一样,充满某种特殊的魔力。就像是沉默的海口骑楼街区的建筑物,凝固的时间都在兼容并蓄的建筑风格里,这本身就是一种“下南洋”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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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非虚构的长篇叙事写作,沿着时间的轨迹,翻开一幕幕场景,也不断于微小之处刻画出时代的斑驳特色,这种即时感真是让人入境。在阅读的过程中,你的脑海自然浮现出视觉的印象,每一个细节都试图提醒,似乎你也在其中。

从杨纶开始,命运把多少忠臣、文人、政客抛到了这座海岛之上,书写了一本道不尽的海南岛千年流放史。“流放是一个人身世的被抛,对于一度被宠幸的人来说,接受起来并不容易。倘若被抛的人不能收容自己,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悲催”。这些流放之人是相似的,都被从权力中心甩到了政治边缘;这些流放之人又各有各的不同,身是已在海岛,心又放在了何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多少古代文人的梦寐以求,每一层级的到达都是一种人生的突破。得不到的还在惦记中奋力前进,得到又失去的是说不出的惘然,失而复得终是少数。在五公祠供奉的历代流放海南的先贤的“五公之首”李德裕,栖身岛上的日子里仍是心系长安,时常移步到州城北边的亭子眺望帝京,“一头枯槁的白发”,最终“走起路来晃得厉害”。当然,也不是所有被贬到海岛的人都如堕入苦闷的深渊,“二度让马”和“二度被贬”的王义方就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在看到当地需要人文教化的情况下,便张罗起办学的事情,“自己亲自为他们开堂讲经,教导礼仪,中间还吹拉弹唱,搞得有声有色”,为海南岛的公共教育事业开了一个好头。本书的一大精彩在于于细节处动作处塑造人物的性格特征,于氛围中酝酿人物的情绪。时间时而收缩,时而稀释,在娓娓道来中厘清来龙去脉。在史实的基础上衍生出的各种可能性,也把想象的自由还给了读者。

有些人,一旦与海岛有了某种联系后,便有了永远的联系。也的确,“有些人的幸运是别人的不幸,有些人的不幸是别人的幸运”,苏东坡的不幸是海南人的大幸,尤其是海南文人的大幸。即使是在海岛之上,苏东坡的大文豪名气较他本人被贬海岛来得更早更快。苏东坡的落脚之处便成了海岛读书人的聚集之处,即使没有正式的收徒授课,前来求学的士子也是越来越多,也确实出了不少如姜唐佐这样的高徒。心安之处即吾乡,“若论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苏大才子慢慢从心底接纳这个海岛,与当地的黎人百姓混居同乐,“上”可以参悟儒释道内化为精神人格,“下”可以品尝美食、诗酒自娱。他的一生有三个不同的向度,“一是以儒兼治天下,二是以道独善其身,三是以佛自渡渡他”。即使世间给予他千难万苦,他仍能将“儒者的济世”、“道者的独善”和“释者的慈悲与解脱”融汇贯通,世间法和出世间法成就了开阔包容的胸襟,接受一切、享受当下的他在这座海岛的文化中添了浓重的一笔。

由点带面,历史潮流中浮现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时代的见证者,自然也就带有时代的缩影。与海岛相关的这些人物,在人物形象丰满的同时,当时的政治体系、社会生活,甚至是诗文的发展如何都一并展现于你。从五公祠到盛德堂,每一次人物的跳跃,时代的特色与变迁也一览无遗。

这座孤岛,就是不散场的舞台,一切不过是时间的先后之分。既能看到来客的慷慨,也能见识东道主的大方馈赠。黎族妇女的织布技术曾是一流,海南岛的广福布就是珍贵的贡品。黄道姑就曾在海南岛与黎族织女学习织造技术,最后成了闻名天下的行家。海岛也有不少惊喜,封存的灵气也逐渐在本土人才中显露出来。海南道教的最高成就者紫青真人白玉蟾,自黎母山下起步,一步步成为南宗的第五代祖师,光大了道教文化。作为海南儒学双峰的丘濬和海瑞,都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路上立命显贤。若说这些都只是一介文人,把时光拉到近现代,仍有许多足以让人敬畏的武将。如从小镇走出来的叶佩高将军,“拿一个师来也不换”的张云逸将军,被誉为“琼崖人民的一面旗帜”的冯白驹司令。

似乎,女子在男性为主导的社会里,不是貌美便是柔弱。在《海南岛传》中,女子更多展现出来的是英气,还有才气。如冼夫人,虽生逢乱世,但她非同寻常的政治智慧和亲和力,大赢民心,也真正将海南岛纳入了国家治理体系。直至现在,海岛上分布着的大小不一的冼夫人庙,常年不断的香火正是她德望的象征。在海南岛的方志里,有大量烈女的记载,或为己守贞,或为夫守节,或为公婆尽孝。还值得一提的是海南还有不少女性诗人,“昨宵看月香犹炷,小姑偕向门前步”中的吴小姑生活精致雅逸,“九原路杳绝飞鸿,幽思离情梦不通”中的许小韫对亡夫的思念无处可泄,笔墨功夫绝不输男人。

《海南岛传》打开的时空之门,许多人突然蜂涌出来,陌生的脸庞似曾相识,还未年老的我读得满是沧桑,让人不由自主想退却一步,还没来得及闪避,他们却早已穿越自己,奔向远方。正如整个作品中文体的切换自由一样,文字越是漫不经心,情绪越是暗流涌动。言语叙述在富于暗示性的场景中不断增添饱和度,讲述者越稳当,倾听者越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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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岛的故事,避不开灰暗的篇章。日军的强行登陆,便是海南岛灾难的开始。“三光”政策,烧杀抢掠奸,无所不用其极,恐怕连文字都难以描述出来。日本侵略者“要消受的,是被杀者的恐惧、无助、绝望、痛不欲生与极度羞辱,并以此来反衬征服的骄豪与荣耀”。这一段黑暗历史的叙述,参照借鉴了很多纪实和回忆录。多少尊严被践踏,多少无辜被残杀,多少不堪回首的记忆。幸存者的口述至今看起来仍止不住颤抖。尽管海风已吹淡了这段历史,但仍没办法遗忘和原谅。这一段有太多痛苦的记忆,痛苦到筋疲力尽。你敢走过去,历史的玻璃碎片定会扎你个体无完肤,然终不及当年的千万分之一痛。

人似乎成了侵略者手中一个被随意破坏和丢弃的玩具,这一段的叙述是一个情感高潮点的巅峰,让人泪目。情感的冲击力一遍遍地冲刷阅读者,震撼人心。太多太多受摧残的无名冤魂,太多太多的愤怒无处可泄。真的止不住悲伤,悲伤我们的民族同胞受此耻辱,更悲伤的是我们完全无力阻止。正义感要求我们记住他们,这一块疼痛的伤疤久久不能愈合。

我们庆幸的和平年代,又是多少革命先烈和前人无法到达的明天。和平的年代也还存有不和平的因素,我辈更需牢记,纵使千年无战火,不可一日无国防。不要沉浸于娱乐至死,奔涌的后浪要加速前进。

千百年来,椰风依旧,海岛盛情不减,海水映照过多少脸庞。如时光沙漏,最怕念念不忘的遗忘。这些过往已沉底,稍微靠近一点,清水之中还能看得见轮廓,稍一远点又有点模糊不清。历史的可能已不再可能,海水有点咸,也有点苦,到底是盛了谁的眼泪。

文字的重量丝毫不影响思绪的速度,过去不曾过去,有些记忆如种子一样留给了后人,印痕还在。海岛的时光斑驳,海岛的份量在娓娓道来中呈现,这是一种线性的张力。海南岛的丰富也正是海岛之人的底气,有些力量,不会因为时间流逝或年代更迭而减弱。

海南岛传是一本精耕细作的作品,时间被设置成背景音乐,你可以在其中读史、阅人、品物,总有惊喜与你不期而遇。叙述的河流中闪现的哲思,字里行间钩织出来的繁复让人炫目,阅读竟成了一种成长。读完,海岛的碎片仍在蹦蹦跳跳。

  《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读后感(三):是逃亡之地、躲避之地、流放之地,也是出发之地、抵达之地

  

双脚踏上海南岛的一瞬间,我便感觉到岛屿独特的吸引力,在丰茂的热带植物间,在斑驳的骑楼砖墙上,在岛人闲适的生活和言语里,仿佛有着不同于内陆文化的另一番天地。正好是去年这个时节,我在海南温暖的晚风中吃着一碗滋味恰到好处的清补凉,而终于翻开这本海南岛土著作家孔见为家园创作的《海南岛传》,跟随他独具品格的文字探寻这座岛屿“前世今生”的现下,我又找到了与当时同样的奇妙心情:仿佛许多沉睡着的古老秘密,即将和我的知觉一起被唤醒。

后殖民时代对岛屿的迷恋,首先是一种现代世界的浪漫化体验,随着旅游阶层和营销话语的崛起,岛屿,尤其是南国的岛屿,成为一种全球化的品牌推广对象;但岛屿的隐喻——身处漩涡之中又游离世界之外——又确实自古便丰富着人类的话语,当人们被汪洋阻隔,只能派遣一道道浪到达看不见的对岸,便是诗歌诞生的时刻。不过,作者开篇就告诉外岛人,其实天气晴好的时候,从海口西海岸甚至隐约可以看到欧亚大陆的边沿,“让在此岸彷徨的人们,意识到自己置身于一座岛屿之上”。作者的诗意书写追溯到这洪荒时代的地理裂变,由这片边陲方寸与大陆分离之际开启他的史传。

岛屿文化是矛盾的,兼具封闭与开放,孤立与联结。“巨浸”隔绝了人类,琼岛距今一两万年前才有人类聚居的痕迹,直至先秦两汉,最早的先民与陆续从华南迁入的一代代“俚人”移民,共同塑造着每个时代岛人的族群组成和认同,成为后来的海南“黎人”,创造出了自由而坚韧的灿烂文化。处于永远变动不居融合状态的岛屿,又有其特殊的稳定性:随着文明教化,南越故地上的俚人渐渐归化汉姓,后消失于历史,其遗民风俗却在海南岛上保留了下来。在中央王朝的势力已经深入海外后,岛屿也往往能意外保留下大陆上已逝的文化特质——所谓“礼失而求诸野”。如在讲述唐宋北方士大夫迁徙的“衣冠南渡”一章中,作者提到在内陆失传已久的唐代佛教真言宗,既唐密,在唐武宗灭佛之际传到日本,成为绵延至今的东密,在国内则转入地下,竟在海南得到守护,免遭中断。

《海南岛传》是“丝路百城传”中唯一以整个岛屿(省)为地理单元的作品。比起一部记录风土人情的方志,它确实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大书”,和岛屿本身一样,有着大海般的包容,是关于中心与边缘极厚重又灵活的书写。独立的“岛屿世界”构成了相对完整的历史现场,正因那种矛盾性,这个文化交汇、融合、传播的“点”勾连起大世界,让文化显现为动态,也让历史过程一览无余。全书二十八章以时间为轴,从始至终将海南岛放置在与中央版图相连,又与大洋相通的独特位置来演绎,每章既互相关联,又独立成篇,以具体的人、事、物作为时代见证者,由点带面。无论时空范畴还是社会文化格局,都结合宏观与微观,收放之间,一个立体的海南跃然纸上。

和其他“南蛮之地”一样,海南岛被纳入帝国版图的过程困难重重。汉至南北朝,一度摄郡后罢弃,基本实行“民为主体”的遥领统治。隋以优抚策略控制海南岛,公元610年,开置珠崖郡,岛民始服税役,唐贞观五年增设琼州,海南简称“琼”即源于此。从这时起,这片曾经的治外之地长期存在着“去中原化”与“向中原化”的争论。虽然由于权力的分散与博弈,社会治理混乱而松弛,但海南百姓已经与王朝的决策乃至命运有着产生了再难分解的关联。而从中央的视角看来,这片天边外的岛屿,既是令人畏怖的化外流放地,又是海上贸易的要津、奇珍异宝的来源地。

在西方殖民扩张之前,南中国海的岛屿便以贸易和宗教文化传播等方式自然地进入全球体系之中,海南岛加入世界贸易的产品数不胜数,在内陆也颇受欢迎——从沉香和梨花木的故事便可见一斑。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中转站”,海南自唐代起就常有“番国”的商船与贡船停靠,也有数量可观的外藩人,带来了多元而异质的文化。北宋年间,北琼南崖的人文地理格局形成,简称琼崖。距琼州府城二十多里的海口浦成为海上门户,经济重镇,神应港则是海丝船舶的必经之港。之后,海上贸易规模不断扩大,即便到了明代实行海禁,民间贸易受阻,海南仍然是明朝与南海周边诸国朝贡贸易的必经之地。

尽管海南在国际贸易中地位关键,在中原人看来却依然是难以生存的蛮荒之地。孤悬海外,文化落后,环境恶劣,又有骇人听闻的瘴疫和叛服无常的“蛮夷”,单是在渡海前往的路上,海盗、风暴与暗礁激流便可以夺取无数人的性命——在古代南海的航程中,平均每三十个小时就有一艘船沉入海底。因此,在风云叵测、舟船颠覆的时代,海南一直是人望最高、被视为穷途末路的孤岛,是中国古代四大流放地之一。从第一名逐臣杨纶的故事开始,王义方、李德裕、苏东坡……作者讲述了数名流亡者面对无尽汪洋的无援境地。然而,“有人的不幸是别人的幸运”,许多“流亡者”是文化界的佼佼者,恰恰是贬谪文化为海南带来了教化。唐宋年间大批贬官的到来,让官治社会和中原文脉在海南岛扎根,加上宋以后“衣冠南渡”中汉人的继续迁入,中原文明以肉身为载体来到了这里。至此,海南岛思想文化上与大陆至少不再割裂。

明太祖夺得政权后,赋予海南“南溟奇甸”的美誉,清承明制,海南得到进一步发展。特别是郑和下西洋之后,中国与南洋乃至西洋朝贡往来频繁,海南出生的明朝大学士丘濬曾描述了神应港“帆樯之聚,森如立竹”的景象。与此同时,学术文化也逐渐走出一条海南道路——出现了集大成的本土学者,在儒道释乃至西方文化的传播和发展中,海南岛都影响日盛。丘濬和海瑞们开启了海南士子“过海”,他们通过治学与参政,入仕朝廷,进入历史舞台的中央;文人墨客也成为海南历史上值得书写的群体,明代起,海南女性诗人也始有记录。纵使明清两代,各种非政府组织的暴力依然横行于海南岛在内的东南沿海,但由于岛上经济和人文的兴盛,海南已经不再适合作流放地了,一千多年的流放史方才终结。

在这场延绵上千年边缘与中心的互动与角力之后,海南岛和整个中国一起,不可避免地在19世纪被卷入了现代化的旋涡。持续一个世纪的踏海下南洋,战争、革命和苦难,许多影响了近代史的人物和故事都与这里有关……而历史潮流中浮现的这些人物,他们的命运是时代的缩影。和讲述古代史一样,孔见继续描绘一个个形象丰满的人物和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他圆熟而充满温度的文字作为引线的针,将正史、地方志、回忆录、民间传说等各种材料串联,打通古今与物我,兼具哲学拷问和文学慰抚。读罢一段段让人唏嘘哀痛的历史,确实也让人感受到“海南岛无可比拟的慰藉力与神奇的康复力”。

及至当代和未来,作者没有着墨过多。岛屿文化固有的模糊性和可塑性,这位第27代海南土著一定比我们更有体会:“当代社会生活属于现在进行时,一切都还在生成、变化之中,尚未沉淀、封存起来,成为过去进行时态的历史。”

在某种意义上讲,岛屿是一个逐渐混合各种差异的世界,千百年间便习惯于不断的策略性文化调适,也因边缘而更为敏感自觉。另一方面,但岛屿与海天直接相连,从岛屿的尺度看世界,以“此域”辐射整个国家乃至世界,以“此人”抵达人类整体,以“此事此物”广及众物万象……反而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自己在历史中身处的位置。

在作者看来,海南岛与中原大陆的地脉是由苏东坡打通的。而正是通过对边地“非人生活”的忘我融入,东坡的精神世界才有了非同寻常的洞天。他在海南岛上捡到了无人知晓的宝物——即将挫折和灾难都当做造化,在无援的绝地仍然能够收容自己,把流放地当成出生地来安身立命,并由此实现了中国人“人格的完成”。甚至可以说是藉由岛屿、蛮荒、边缘的视野,他完成了对陈旧“中心”的补充,为后人提供了审视历史的另一种可能。“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若同样拷问自己,我们何尝不都是岛民,在流亡地找寻自我和文明的家园。即使在今天,“岛屿”依然在或好或坏地同时约束和庇护着所有人。

一座岛屿不能被天真地理解为它严格的、有边界的物质空间形式,它完全渗透在“情感地理学”中,以至于也许不可能将其“现实”从其“梦想”中分离出来。这座传奇岛屿的前世今生,甚至让我这样内陆平原上的读者都如此念兹在兹,而对于在海南有绵延上千年家族史的土著作者而言,更是一种对自我和家园的交代,是将个人生命的缠绕与千年文明的流动呈于笔下。在“中原化”后一脉相承的中国文人思想传承中,在对海南精神传承和更新的渴望中,作者用非凡的文史哲功底,数十年来对中国以及家乡的阅读、思考与体察,完成了知情意的统一,奉献出这部地方写作的野心之作。

将“留居”作为“靠岸”,这位土著作家完成了彰显“从岛屿看世界”的一场主体性宣示:

“现在,这里已经发生了改变,变成了一个坚实的原点,既是出发之地,也是抵达之地,一个可以顶天立地地站立的地方。……此时此刻,这座岛屿显得那么完整,具足生命存在的全部要素。它不欠不余,静美绝伦,是引人入胜的目的地,阳光最为眷顾的所在,所有道路都通往的地方。”

  《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读后感(四):马良丨人文历史写作的佳构——评孔见《海南岛传》

  

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孔见 著新星出版社 2020年11月

【《海南岛传》作者简介】孔见,原名邢孔建,1960年12月生于海南岛,先后担任《天涯》杂志社社长兼主编、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主要从事随笔、小说、诗歌写作和哲学研究。出版有随笔集《赤贫的精神》《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诗集《水的滋味》, 评论集《韩少功评传》,小说集《河豚》等。

孔见

孔见写了部大书。

作为一个热爱海南历史文化的人,我一直期待有一部深入挖掘、诠释海南人文历史的著作出现,帮助我等充分汲取这座岛屿土壤里的有机成分。今天,我觉得这个愿望实现了。到目前为止所有写海南岛人文历史单本著作中,孔见的《海南岛传》无疑是一部出色的佳构,如果选一本书来向外界介绍海南的历史,我一定推荐这一本;同时我还觉得这部书的意义不仅限于海南一隅,作为国内目前颇为流行的人文历史写作,孔见提供了一种方法,对于如何书写一个地区的人文历史,有借鉴意义。

虽对孔见此前作品未尝深入地钻研,但也读过部分。孔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作家,小说、诗歌、散文、文艺评论,他都有所涉猎,但准确地讲,他的心思主要花在散文上,是一个长于思想性写作的散文高手。他的散文写作较少风花雪月,更多集中于哲学、文化领域。于哲学方面,孔见尤其对儒释道思想颇有研究,于佛道,他还有深切的体会,这是他的一大特长,他也对思想史有所涉猎。但总体而言,虽然多有精彩的论述,可儒释道,无论是义理,还是流变,都是太大的命题,魏晋玄学家们谈玄都不免蹈空,可见谈论这些大命题何等困难;孔见作为一个出色的散文家,在当代散文写作中拥有一席之地,他写椰树、沉香、花梨等,往往能见出其品、其格,具有独特的风骨,这也是其一大特长,但欲自成一派,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海南岛传》的写作,在我看来,由于历史、尤其是孔见生于兹长于兹的海南岛历史的加入,终于令孔见比较突出的文学、哲学的长处,又有了厚重历史的依托,从而坐拥坚实的抓手,再加上孔见更在意的是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人物,这用得上他写小说的塑造人物的技巧,也用得上他写散文的犀利俊逸的文笔,还用得上他儒释道方面沉潜把玩的功力。在孔见,则第一次完成了文、史、哲的“三位一体”,并且贯通一气,相互支援,珠联璧合。这样在成就孔见的“这一个”的情况下,诞生佳作,也就顺理成章了。在此,稍作延展,孔见一直不满意当代文学受“翻译体”影响下的“纯感觉描写”,他以为缺少思想的观照,较少回味。实际上,我觉得,包括《海南岛传》的写作,孔见更像是回溯中国传统文化人的写作传统,并在新时代下与时俱进,有所发明。这也是一个颇堪注意的路向。

一个地区到了特定的时间,一定会寻找“身份认同”。对海南岛的书写,古往今来,也费尽学士才人们的心血,就是建省30年来,这样的写作也屡见不鲜。但是客观而言,不少历史研究学者、写作者往往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他们还沉浸在对一草一木不放过的“田野考古”式的描述之中,缺乏精辟的思想升华,结果读者淹没在“交叉小径的花园”里;另有一些著作则多少有些玩弄概念游戏,缺少生动的历史细节,也缺少独到的发现。尽管孔见此前的写作关涉历史之处并不太多,但这部《海南岛传》说明了他其实是一个极具水准的历史领域的开拓者。这当然与《海南岛传》是其立志、发愿之作有关,他不愿将此书写成可有可无的应酬应景应制之作,因此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与古人对话,在广泛占有历史材料并细心甄别的基础上,孔见做出了大胆的取舍。总体而言,他做到了详略得当,论述精赅,具备了一部“良史”的诸多优点。举个例子,孔见不像有些历史写手盲目采信民间历史传说,孔见大部分采用正史(他对地方志、家谱族谱等第一手资料下了大工夫,不像有些写手大量采用第二手材料),但也不像有些学者呆板地对传说无视,孔见不放过民间传说的生龙活虎,但不陷入“怪力乱神”的虚妄,而是有判断,更有操守。因此,通篇下来,可议之处甚少。而又由于孔见对历史独具慧眼,因此,一部《海南岛传》不仅在历史本质的把握上堪称精准,且胜义多多,在众多海南岛人文历史书写中能脱颖而出,也不偶然了。

海南岛的历史从来也不仅仅限于海南的范畴,无论是与中原文化的几千年的融汇、互动,还是作为海上丝绸之路上重要支点与外界的联通,对海南历史的书写,显然要有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的通识,在这方面,孔见的《海南岛传》做得颇为到家。更加重要的是,对于一个地区历史文化的挖掘,孔见时时处处都体现出文化史、思想史的高度,在我看来,这其实是此前所见各地人文历史写作中所不太具备的;尤为可喜的是,孔见在对与海南有关的历史文化人物的描述、评论,主要写其海南经历,但也以相当多的篇幅兼及其“全人”,这样一部海南岛史,实在是分量十足的。例如孔见对苏轼的书写、对海南文化传承宋文化的论述,都有令人惊喜的发现。当然,关键还在于孔见这样的人文素质包括其丰富经历,并不是很多人文历史写作者所能具备。但是,既然孔见创造了这样的标高,则我们不妨也张扬一下海南人文历史写作者的自信,就像当年的白玉蟾、丘濬、海瑞等琼岛先贤一样,在他们吸收了中原文化的精华之后,开始了海南文化向外输出的过程。今天,曾经领改革开放之先、又拥有世界最大自贸港的海南,回首历史,比如黄道婆、下南洋等等,也曾经走在时代的前列,为何不能于当代人文历史写作方面,也于全国同行中领先一步呢?在我看,孔见的《海南岛传》绝对是各地人文历史书写中的翘楚之作。

写下以上论断并略作展开,也只好比作曲家写好了序曲。孔见的《海南岛传》一头扎进了海南历史这条大河之中,时时处处,波光潋滟,风华卓然。以下我将领着大家跟随孔见的步伐,去领略这部大书的妙处,并探究其奥秘。

在进入正题前,不妨也提及一下孔见《海南岛传》的历史观、取舍法。历史书,当然是自古而今、娓娓道来的,但是撷取哪些史料,强调哪些忽略哪些,则可见出历史学写作者的修养、见识。孔见肯定无意写编年史、通史、物质文明史、社会风俗史,他更看重的是与海南有关的历史文化名人,他想通过对这些历史文化名人的描述与评说,将海南历史贯穿起来,因此说他写的是海南人文史,也不为过。

当然海南历史人物虽不说是浩如烟海,但是有名有姓有贡献的也成千上万,这其中披沙拣金,不乏难度,孔见于此也功力毕现。

因此,孔见将海南岛的上古史一笔带过就不显得突兀了,“一座岛屿的诞生”,不仅描述了地理意义上的海南岛的创生,由于孔见贯穿始终的对岛人心理的探索兴味,其始便写下 “没有分歧与争论的过程,显得平静无比,海南岛的时光就在花梨木的芯格里默默地流淌,洇漫出隐秘而绚丽的花纹,等待着人类的到来。”这样诗性与思想一并闪光的句子。在我看来,孔见整部书都可以当成一部长诗来读。

就在篇幅不长的起始篇章里,孔见依旧由地理而人文,写下了对海南岛原始居民黎族的印象,比喻不落俗套,文辞优美,一语中的,“黎族是一个有着恢弘气魄和想象力的族群。”“《大力神》和《甘工鸟》,前者叙述男性的气概,像是盘古与后羿形象的剪接,表现了一个族群对开天辟地创造力的崇尚;后者叙述女性的情愫,表达爱情海枯石烂的忠诚,一阴一阳之谓道,神话的二重组合构建了黎族的民族精神,正是这两种精神的交汇,让这个民族在莽荒的岛上开辟出生活的疆土,并得以代代传承,绵延不息。”

此后,孔见写了台风、洪水等海南岛上难以抗拒的灾难,并感慨“在这座风雨飘摇的孤岛上扎根,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情,而正是这种艰难险阻,造就了黎族人坚韧、彪悍的性格。后来的人,与他们交朋友,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虽然简要,但起首这一章应该讲是全书的“定音鼓”,很多重要的人文主题已在此初露峥嵘。

“伏波将军的白马”到“母仪天下”则写了海南岛进入中国版图到真正地纳入国家治理体系的过程,时间跨度从秦汉到隋,主要人物是路博德、马援两大伏波将军和巾帼英雄冼太夫人。孔见的人物取舍,不仅详略得当,而且略写之人三言两语,也颇见性格,比如首位伏波将军路博德与其副将杨仆,“杨仆杀伐无度,路博德却兼具威名与仁德,二人搭台,唱起了红脸白脸”,将西汉两大将军征伐南方的特点高度提炼地呈现,而初被征服的海岛“无政府状态,彪悍的民风,海峡的天险,加之稀奇昂贵的珍宝和一本万利的交易,使得这里的社会暗流涌动,充满不安定的力量。”由此也导致民变,导致贾捐之倡导的“弃珠崖”。而“不仅仅是一个个赳赳武夫,而且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政治家”的东汉马援,虽完成了第二次“伏波开琼”,对整个岭南的文明开发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但不久后的动乱,珠崖郡县又重回无政府状态,而“真正将海南纳入国家治理体系,使其归服于王化的,不是马援、孙权等魁伟丈夫,而是一个母仪天下的女性——冼夫人,她对海南岛的收服,是心灵上的收服。”“这个看似娇媚柔弱的女子,竟集智、仁、勇于一身,让须眉男儿自叹弗如。”

尽管有白马井、军坡节等岛上文物、习俗,孔见却秉持“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胡适语),他并不确信马援、冼夫人来过海南,但是他也如斯写到:“身影未到而神威俱在,也是一种真正的降临。”

这时我们会发现,文字的光芒来自于对历史的洞见,也是思想在闪光。

第四章“千年流放史”从最早的流放者——隋代的杨纶开始写起,很奇怪的,孔见不限于写海南的流放史,他还回溯中国从尧舜禹时代开始的流放史。会有人以为这是闲笔甚至废笔,但我却感到这是这本书的一大好处,它极大地加强了一地历史文化书写的厚度,实际上通过整体历史的观照,一地历史文化的价值才真正得以凸显。比较是为了显现,孔见方可下如斯断语:“明代以前,人望最高、最为流放者所恐惧的(流放地),是孤悬海外的海南岛。”

从宏观视野为主的“千年流放史”,到“生度鬼门关”着重写杨炎,再到“渡琼先祖”、“命运的抛物线”写王义方、韦执谊、李德裕等,以及“苏东坡:死透了的大活人”、“从五公祠到盛德堂”写李纲、李光、赵鼎、胡铨等,都在写对海南文化影响甚大的贬官。

其中尤以“渡琼先祖”及“苏东坡”为最重要,也最精彩,“渡琼先祖”将流放史与移民史打通,开宗明义,“海南是一个移民岛,流放是移民的一种方式。……岛是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各个家族到了岛上,基本就在其中生息繁衍,不再迁移,因此世系相当清晰,有十分完整的族谱。”

孔见如是肯定王义方的功绩,“海南岛上的公共教育事业,就这样从零开始,人文种子也在炎荒之地播下。”又如是精当描出李德裕的肖像,“李德裕至死都接受不了自己的命运,他是一个走到世界尽头的天涯断肠人。”“多年来儒家的修养,以及由此形成的单向度人格,使他在遭遇挫折与跌落时,缺少回旋的余地和开解的药剂。”

可以看出孔见敢于月旦人物,这与其自身儒释道文化修养丰厚有关,此后,我们将看到他在“苏东坡:死透了的大活人”一章里将此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在我以为全书最重要的“苏东坡”这一章之前,孔见先插入“波涛汹涌的道路”,写了海上丝绸之路及鉴真东渡途中所见唐代时的海南。与写流放史追求厚度一样,海上丝绸之路全程的追索也令海南人文历史地理的价值得以显现,而岛上冯若芳“亦商亦盗”也揭示出唐代海南独特的社会形态,这一切在宋代虽有所改变,但苏东坡这样一个大人物登上海岛之时,海岛的社会人文状态仍然相当原始。

而东坡居琼,也仅仅三年,孔见却为他写下三万六千字,占了全书的十分之一。前面不是说详略得当吗?这岂不是奇轻奇重?为何东坡居琼三年,在孔见笔下,如孤峰高耸般突兀呢?个人觉得,首先,当然是苏东坡之于海南的重要性和这个人物的丰富复杂性,不仅是培养了海南第一个举人这样的具体历史事实,而是他给海南文化乃至海南历史树立起一个标高,一个对于中华文化而言,都是趋于极致的标高。某种程度而言,孔见通过对苏东坡的解析,是在向中华文化致敬,同时也是在攀登这一高峰。当他完成苏东坡这一章的写作之时,实际上也是成就了自己写作的一个高峰。这其中,他将自己的儒释道的修养、苏东坡在海南乃至一生的史迹、海外诗文兼及一生创作以及海南的人文历史地理等熔于一炉,达到了一种化境。

孔见下了大工夫,他没有就事论事谈苏东坡海南三年,他展现了苏东坡的全人。该有人说,孔见兄跑题了,你写的是海南岛传,写苏东坡的青少年时代、得志时期、乌台诗案、黄州顿悟、惠州磨砺等干什么?殊不知欲了解苏东坡集大成的海南三年,不了解此前的苏东坡,又从何谈起?且孔见此《海南岛传》本就有跳出海南说海南的高远识力,此前我们提到,他写海南流放官员,先回溯了中国几千年的流放历史,他此后写南宋之际的南渡,且追溯此前东晋“永嘉南渡”,这样的写作绝不是俗人以为的踵事增华甚至“凑字数”,实际上他是在增加历史的厚度,探寻历史发展及人物成长的本质,让人们可以更加复杂、也更加透彻地了解一时一地的历史以及每个历史个体更加普遍、深远的意义。而笔者更赞叹的是,孔见在视野开阔之余,还有老吏断狱般的一针见血的笔力。

再回到苏东坡,孔见为了与其“肉搏”,不仅啃了苏东坡全集,还读了数本苏东坡传记,他称没有太令他满意的,他可以拥有这样的自信,因为孔见的知识结构自有其他东坡研究者没有的优势。孔见甚至还挑起了东坡的毛病。确实,目前在研究界颇有神化东坡的风气,都快把东坡夸成“新时代楷模”了。苏轼自有其伟大的地方,但他也是有历史局限性的个人,孔见就不客气地说:“作为诗人的东坡,带入了浓烈的感情色彩,说起别人的坏处淋漓尽致,在修辞上极尽机巧挖苦之能事,显得过于嫉恶,有失宽恕。”“东坡虽然是一个通家,却不是一个完人,他对三大文化资源都有深入的开采,却不能说已达到穷尽的止境。”

但是孔见也以不同寻常的赞语褒奖东坡,苏东坡“海南之行的殊胜,应在于其内心的跌宕与转折,在于他的精神世界有非同寻常的洞天打开;在于他捡到了无人知晓的宝物。正如秦观所言:‘苏轼之道,最深于生命自得之际。’”“他将儒者的济世、道者的独善与释者的慈悲与解脱,汇入自己的骨髓,实现了世间法与出世间法的贯通,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的对接,成就左右逢源,任何东西都拘不住的活泼禅法,这就是‘兹游奇绝冠平生’的含义所在。”“他成了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中国人,成为中国文化的人格标本。在他之前,中国文化人格是儒道二元互补结构;到他这里,是儒道佛三家会通,或者说是三位一体的结构。从此之后,一个以中国人自任的人,倘若不兼具三家修养并且融会贯通,与时俱进加以活泼运用,其精神人格就不是健全的。”

应该讲,如果说《海南岛传》有文眼的话,那就在“苏东坡:死透了的大活人”这一章。孔见也通过这次写作,全面释放、也提升了自己,在平地拔起这座高峰之后,《海南岛传》的写作便变得较为平顺,当然不是滑入平庸,相反是峰峦叠嶂,高潮不断。

因为东坡所处的宋代,不仅玉成东坡这样的文化高峰,也定义了海南。五公中的四公也是宋代来到海南。北宋南宋之际,南渡彻底改变了中国的南北格局,孔见对此有精彩论述,在这里又一次见到了孔见的高明之处,他不仅讲了对闽广地区影响深远的移民史,还上溯此前的永嘉南渡等,这样的好处是不限于海南史,而有了中国史的高度。

但是且慢,孔见在此之前还插入闲笔,写了“沉香:朽木的魅惑”,与此后的“黄花梨:一种植物的人间传奇”一样,孔见不仅写到了海南岛冠绝天下的二宝,对宋(焚香是四大雅事之一)、明(明式家具)文化的深远影响,同时,“沉香出类拔萃,气压群芳,成为诸香之王”,“花梨木有一种近乎不朽的品质”,“它是慢生活的经典”,似乎又喻指孔见心目中琼岛文化某种登峰造极的品质,所谓“南方之强”。

在苏东坡创造了中国文化高峰的宋代,海南同样迎来了最重要的一次移民潮,并从根本上塑造了自身的文化根性,这就是孔见第13章“衣冠南渡:从闽南到海南”。孔见不仅拉开历史的广角镜,将五胡乱华的“永嘉南渡”、安史之乱后的“衣冠南渡”与靖康之变后的南渡逐一呈现,并且揭示出这第三次南渡,也是与海南关系最密切的一次南渡的文化史上的意义,“此次衣冠南渡,一直持续到蒙元占领中原、南宋灭亡为止,时间之久,规模之大,超过以往的两次。南方的人口从此超过北方,南方的经济文化因而变得郁郁葱葱。自此,中国形成了政治中心在北、经济文化中心在南的格局,并且延续至今。元朝建立后,随着种族压迫加剧,……北方汉族血统混杂,言语态度与生活作风变得粗犷鄙陋,失去了原本优雅的腔调。最为致命的是,草原游牧民族以掠夺攫取为能事,用强力取代公正与信义,他们的入主,给中原文化注入了蛮横、狡诈与无赖的戎狄之气。……倒是南方以及南方之南,保持着汉文化的某些遗韵,只是因为失去权力的依仗,添了些阴柔的气息,显得不如北方文化那么强悍罢了。”“尽管自然地理上,海南与广西广东临近,历史上也先后归属于两广,但在人文地理上,海南是闽南文化的一个单元。更准确地说,海南文化是宋朝文化的余脉,属于汉文化较为纯粹的一条支流。”

这是否为孔见的独见不好说,但肯定是本书内最富有创造性的思想之一。个人觉得,此章与苏东坡一章一样,对于全书而言,都具有支柱般的意义。

“闽南的文化性格,蕴藏着孔子所赞叹的南方之强。”“和福建、潮汕、台湾等地的闽南人一样,海南人的主体属于宋朝子民的后裔,今天他们有必要唤醒自己的文化记忆,把隐藏在基因里的宋朝遗韵抒发出来,演绎成深沉华美的乐章,冲淡华夏文化里夹杂着的戎狄之气。”

孔见发出了富有勇气和智慧的呼唤!文人写史,就是这么率性、真诚,且深沉!

值得一提的是,在“衣冠南渡”之前,孔见写了“黄道婆”“白玉蟾”两章,实际上这两个主人公已经开始了海南文化影响内地文化的进程。黄道婆“借用黎族灿烂的文化,她用纤细的十指,发起了一场纺织业的革命,创制出三锭脚纺车,改写了中国纺织业的历史。松江府则成了国内最大的棉纺中心,有了‘松郡棉布,衣被天下’的美誉。”而海南本土人士白玉蟾,“他要在世间的功名之外另辟蹊径,探寻与芸芸众生不同的境界,一个进去之后就不愿出来的洞天。”“修行是一个人对自身的战争,所谓胜利,其实是把自己打败,摧毁一直以来固守的堡垒,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依靠的事物和立锥的地方。这不是一般人所能为,甚至也不是帝王将相所能为的。除了面对外在的困苦,还要面对身心的骚动与自我的挣扎。”

本书的丰富性与作者孔见的丰富性相关联,不仅学识开阔,释老修养也相当深入,内心体验足够丰富。这样,他在评判他人之时,才能具备足够的广度、厚度、深度和高度。

孔见笔下的白玉蟾——“成就之后的他,深通三教,学贯九流,自称‘非道非释也非儒,读尽人间不读书,非凡非圣也非士,识破世上不识事。’”某种程度上,孔见也是这样的人,《海南岛传》也是一部意蕴丰厚、多面闪光的文本。

还在“衣冠南渡”这一章里,孔见颇有见地地写道,“就内心而言,一直以宋朝子民自居的海南人,始终都没有归顺于蒙元政权。”“终元一代,海南人没有进京考取进士,他们不愿踩着烈士的斑斑血迹去追求功名。到了汉族重新获得政权的明代,这个宋朝遗民的集聚地才迎来了文化的鼎盛期,出现朝野瞩目的所谓‘海外衣冠盛事’。”

此后,在“儒学的补阙与践行”“利玛窦的中国朋友”“憨山大师与琼州大地震”这几章里,孔见写了丘濬、海瑞、王弘诲、许子伟等明代海南士人的形象,尤其“丘濬和海瑞是海南儒学的双峰。丘濬以等身的著述演绎治国平天下的义理;海瑞则是以浩然正气和特立行动实践了正心诚意、舍生取义的精神,二者皆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社会的进路。”

明代群贤有详有略,详丘海,对邢宥、唐胄、郑廷鹄、梁云龙、薛远、钟芳、廖纪、王佐等则相对简略,但显然,明代的海南才人并出,文化昌明,已成为南溟奇甸,不再是此前的流放地,而成为某种程度上的文化高地。

丘海以外,孔见还着力写了王弘诲、许子伟等明末士人。“海南诸多过海的文人中,最为热心家乡建设的要数王弘诲,在回乡休假期间,他就出资在定安建立了尚友书院,用于藏书与讲学。……他的慈善活动不仅局限于小小的定安,还延伸到了岛上各地,文昌的蔚文书院、玉阳书院,澄迈的天池书院,都是在他的资助下建立起来的。”王弘诲还发起建斗柄塔,至今犹存。而“明昌塔一共七层,高四十八米,乃当时海口最高建筑,号称琼州第一塔,是进士出身的徐子伟为昌明海南人文而发起建立的。”在遭遇地震,明昌塔被毁之后,“在他(许子伟)看来,明昌塔是海南人文地理的支撑,骨鲠如铁的他,发心要用余生的所有力量来重建。经过无数台风与灾变洗劫过的海南人已经习惯于从头再来,东山再起,后来的岁月里,经过多方人士的努力,这座八角高塔,终于重新耸立在海南岛的天空下。”

宋代、明代无疑是海南文化历史的高峰,孔见也不吝笔墨、多角度地进行书写。个人觉得,《海南岛传》固然通篇精彩,但宋明时代,最为饱满。

进入清代,海南社会经济文化总体不比从前,尤其历史文化名人的质量大大降低,因此孔见也很少再用个体肖像的描绘,而是更多群像的勾勒,像“清代诗人的生活”一章,角度颇为新颖别致,陈圣玙、黄河清、吴小姑、许小韫、吉大文等形象各有特点。这其中,孔见仍不忘社会总体形态的变迁,“由于社会治理中的不公与失信,文化差异衍生的误解与隔阂,加之外来人口的不断迁入,元明清三代,南部地区的暴动接二连三,始终得不到有效的安抚,族群的裂痕如同伤口反复感染。”

“海盗与烈女”一章内容此前较少有人关注,从中也可见出杀伐动乱之气渐重。“元朝之前,中央政府对海南及南海的治理能力薄弱,进入明清时期,海南岛及其周边海域海盗活动日益猖獗,州城县治被攻陷的事情时有发生。”孔见感叹,“这个岛屿上的生存曾经是那么艰难与慌乱。”孔见此书,作为岛民的告白,让人们更加深刻地理解岛民生存的艰难和今日和平环境的来之不易。今天人们习以为常的安全感,其实并非历史常态。孔见以岛人的身份现身说法,其实也是吁请人们对岛民心理和性格予以更大程度的理解。

下南洋,如今被描述得壮怀激烈,好像就是条锦绣富贵之路,其实孔见告诉人们,这其中也透着许多无奈,一来是环境逼迫,二来是闽南人的心性,“他们外表温和,说起话来柔声慢气,但内心却掩藏着闯荡江湖的胆魄。”

“海南从一个接收移民的岛屿变成了一个输出移民的地方;从一个流放政治犯的边地,变成了国家对外开放的前沿。”“踏海南洋”写了王绍经、何达启、吴乾椿、颜任光、陈序经等,他们闯荡世界,用世界眼光来看待海南岛,然后再发展海南岛,甚至像邓本殷那样的军阀,也为海口的建市开放、骑楼崛起做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而他此后的传奇颇能折射20世纪上半叶动荡的中国史。

这风云激荡之势,在本书的最后几章里,体现得十分充分。“一个显赫家族的发祥”写的是某种程度上主宰了现代中国史的宋氏家族,“革命的行者”主要写张云逸大将兼及周士第将军,“冯白驹与娘子军传奇”写了琼崖纵队“23年红旗不倒”,“小镇上走出的将军”写了文昌的近200位将军中的几个典型,但显然面对这几十年历史沉重和激越交响的基调,孔见的笔法是冷静客观的,却也富于人性。尤其是写娘子军解体后每个战士的个体命运,令人唏嘘再三。在大历史的叙述中,众多历史细节的呈现让人们对那段历史、对某些已经熟悉甚至被模式化的人物有了更复杂的认识。

第25章“洗不清的罪恶”是对侵略海南的日寇暴行的流血控诉,有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抑,相比台风、暴雨这样的自然灾害,日寇侵略这样的“人祸”对海南带来的伤痛要惨重千百倍。

孔见对海南岛的叙述,以“这是最后的战斗”结束,描述的是“木船打军舰”的解放海南岛渡海战役。《海南岛传》的最后数章充满血与火的气息,但孔见在叙述中仍然注重挖掘细节,像军参谋长战前自残等刻画出革命军人也非铁板一块,而冲锋在渡海第一线的韩先楚将军,不仅无愧“当代伏波将军”的称谓,应该讲还有所超越。篇末,孔见意味深长地写道:“渡海战役结束,意味着从共和革命到共产革命,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土地上血与火的武装斗争,终于落下来帷幕,随即而来的是和平建设的年代,建立一个新世界,并不比砸烂一个旧世界更加容易;作为压迫与桎梏的反义词,解放二字更是内涵深远。”

从最后一战的硝烟中走出,仿佛穿过一个黑暗的隧道,迎来了一道强光,是孔见的后记“时光里的石头”。且看孔见的夫子自道:“这本书的写作,打通了过去与现代之间紧闭的大门,让我得以和他们共同进退沉浮与生老病死。”“这里已发生了改变,变成了一个坚实的原点,既是出发之地,也是抵达之地,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站立的地方。”“无形的写作,因此变成有笔画的文字,算是对我生身的海南岛有了一个回应与交代。我不是不能无所事事,但也愿意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抒情言志之余,孔见也理性地提到自己的历史观,“本书首先是一部史传,然后才是文学作品,其中的作品不仅是想象力的产物,在尊重基本史料的前提下,笔者力图再现历史的现场,复活人物的原形,并试图与他们说上话,在细节上做出必要的展开。众说纷纭的地方也尽量在占有资料的条件下,做出采信的选择;无法确凿又不能证伪的史实,则作为一种可能性加以演义。至于文体的运用,我愿意保持切换的自由度,将所叙述的事物置于开阔的视野,加以关照与处理,以获得充分阐释的回旋余地,而不止于客观的罗列,……我无意要写一本通史或全史,只是通过一些有意思的人物活动和事件的演变,寻找走进历史深处的入口。”

这也是我写这篇长篇评论的发力之处,我尽可能地搜寻这本书的精华,肯定不可能详备,只是试图做一次导引,引发大家对这部大书深入阅读的兴味,更想引发大家对这部大书中写到的每一个人物进行深入的开掘(不妨读读我曾推荐过的“海南历史文化名人丛书”,尽管这套书的质量各本之间有些不太均衡)。当然,也必须提及,没有一个人、一本书是完美无瑕的,在阅读之中,虽然大部分时候、大多数章节我都击节称赏,但也时有论辩、时有遗憾,在我看来,“美榔双塔”那一段虽有创见,但孔见对友人的说法还是辨析不够,孔见的释道修养带来了优长,但是偶尔也有神秘化倾向。另外,作为本地人,他对公期、军坡等民俗、海南基层宗法社会结构等关注度也不太够,对有些重要的历史人物,像兴建琼台书院的焦映汉,清末民初的潘存、王国宪等,似也应该投入一些笔墨,尤其是对于当代人格外关注的海南建省以后的历史,起码“十万人才下海南”还是颇可一写的,戛然而止于70年前的“海南解放”也有让人遗憾的地方。也许当代历史的丰富多彩与风云变幻,也让写作者难以措手吧。我们也且抱“理解性的同情”,享受孔见带给我们的海南人文历史的斑斓篇章吧!

总体而言,孔见的这部《海南岛传》史识高明、脉络清晰、详略得当、意蕴丰厚、笔法犀利、文辞隽永,是一部常读常新、愈品愈醇、堪称楷模、足以传世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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