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厚与犀利

　　写了这么多年，好像我很少讨论文章之道。写就是了，至于说其中有横道直道还是人行道我不大关心。如今想来，这可能是因为自己领悟力低的缘故。事情做了许久，但是心中并无所得。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应该这么去写，也就真的写成了，至于说后面有什么道理，看不真切，也想不真切。

　　不过最近我的确是有一点心得，那就是文章最好往宽里写。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无论是读者还是作者，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站在窄处，感到焦虑、紧张、充满压力。如果文章是往窄处入手，写起来会很简单，效果也非常显著。读者都已经站在窄处了，你只需要从后面轻轻推一下，他们就能去到更窄处，感觉更愤怒，更焦虑，更紧张。

　　好像现在网上就是这样的，窄处的人多，整天厮杀不断。这就让我想起明朝陈明臣的两句诗：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不闻声这一点倒是没有，人声鼎沸却是有的。都很兴奋，都很愤怒，情绪每隔几小时高涨一回，就要发泄一次，于是就深陷狭巷，相互挥刀对砍不已。

　　依照我的生活经验，人站在窄处，总是要努力往宽处看的。其实，窄处并没有那么多，宽处也没有那么少，只是说人活着活着就往窄处去了。因为窄处让人不舒服，所以随时得提防着，于是入眼都是窄处。看多了之后，觉得以天地之大却并没有多少容身之处，这就是落入了内心生造的障碍。所以我说要努力往宽处看，这样内心才好平衡，不会一边倒。同时看见宽处和窄处，人就觉得世界无善无恶，并非处处都是障碍，处处都在针对自己。

　　既然如此，我认为文章也应该往宽里写。介绍一本书，介绍一道菜，介绍一部电影，看起来是无用的，不能帮助读者解决现实困境的万一。但是我却认为，如果把他们的目光从身边的窄处引开，不要继续聚精会神地盯着，朝着那些无用之物上打望一番，这样心就宽了些许。宽了这么一点，宽了这么一会儿，等回去之后也能多出一点腾挪的空间。也许原先看不见的小路，心宽一些时候就能发现，最后能因此走出去也不一定。

　　这样的代价是让人觉得文章不够犀利。什么是犀利？杀人如草不闻声就是犀利。作家都是魔术师，同样一件事，同样一个人，作家用不同的写作技巧描述出来，能让读者产生出不一样的情绪和感受。为什么说是魔术师？因为魔术师总是藏了一手。文章也是一样，当你隐藏其中一些元素，当你放大其中一些元素，当你引导观众的注意力到一处，就可以很便当地在他们心中激发起愤怒、忧虑、哀伤这些和警觉有关的情绪。放大这些情绪，他们就在释放情感中感到了安全，就像是羊在羊群中跟着奔跑，但其实边上的牧羊犬真正能够造成的伤害有限，也不可能威胁到每一只羊，可整群羊还是跑了起来，一起跑就觉得安全。

　　我认为这都属于术法的层面，许多人都拥有，而且要我说的话，这些术法运用得未免也太过频密了一些，眼见着羊群都变成了马拉松折返跑运动员。每天都在群奔，每次群奔还要转向好几次，说是马拉松折返跑一点都不夸张。羊一边流汗，一边奔跑，听着羊倌鞭子的尖啸声还气喘吁吁地赞美道：真犀利！浑然不觉自己正被驱赶着从开放草场进入狭窄的羊圈。

　　人人都习惯了犀利，宽厚就显得柔弱无力。就像是习惯了味精，人就很难觉察什么食材的本味。好心好意做出来一盘清蒸鱼，还要被食客嫌弃，觉得远不如麻辣火锅够劲。但还是应该宽厚一些，犀利是批发，宽厚是零售。犀利可以一次驱使无数人往一个方向上去，宽厚每次只能拉住几个人的肩膀，让他们往宽处看，让他们往宽处想。虽然数量并不多，但只要是去到了宽处，这个人也就得到了一定的解脱，不用再跟着整天马拉松折返跑。宽厚也有力量，只不过没有那么立竿见影，从者如云罢了。

　　美有什么用？理解有什么用？思考有什么用？宽容有什么用？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也很难总结归纳为某种技能，但它们的确可以让人生变得宽一些。这样的话，原来高耸入云，觉得无法攀越的各种困难和障碍，也就从险峰变成了小丘。当做是险峰也可以过，当做是小丘同样可以过，只是后者能过得更从容一些，心里也稳当一些。一个人可以把每天过得跟荒野求生一般，同样他也可以把每一天过得跟闲庭信步一样。往窄里看，哪里都是荒野；往宽里看，世间大多是闲庭。我想，真实的状况大概既不是荒野险峰，也不是庭院小丘，很有可能是某个中间状态，多少还是要付出一点努力。心态平和，那点努力就不算是什么负累。

　　人活在人群之中，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当然希望周围的人群不那么焦虑，不那么紧张，身上没有那么多压力。这样无论我写什么文字，来的人都是进行讨论，而不是为了肉搏。久而久之，这里大概会有一个比较好的小环境，多一些往宽处看，往宽处想的人，大家彼此之间也会有共识：一起做无用之事，以遣有涯之生。如果写文字能达成这样的结果，我想我应该相当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