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妾之争。
1
白夫人大腹便便地靠在榻上,接过钟妈妈递来的甜羹,问道:“人抬进来了?”
钟妈妈:“抬进来了。”她顿了顿,掩嘴轻笑,“我听轿夫讲,这杏儿姑娘在路上一直探头看街上的热闹,就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
白夫人淡淡说道:“她娘死得早,爹又不着调,找了个刁钻的后娘,时常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天天在厨房里干活儿,是个不太好命的姑娘。”
钟妈妈道:“人倒是老实,就是忒不上台面,小家子气。”
白夫人轻抚肚皮:“我身子不便,府上也该添人了。她年轻,长相过得去,只要能拢住老爷的心,别让老爷去外头找些乱七八糟的人,那便行了。”
钟妈妈:“说得也是,傻呼呼的又没人撑腰,这样的人咱们才能攥在手心里。”
白夫人想了想:“对了,她家里穷,想必没带什么像样的东西过来。你去库房里,挑些华贵的首饰布料送过去,就当是我这个远房表姐送她的见面礼。”
2
钟妈妈领了命,急匆匆赶去库房。
白夫人在娘家就受宠,嫁妆丰厚,嫁到白家后,很合白老爷的意。白老爷有钱有势,府里的好东西多了去,还时不时从外头弄些宝贝送给白夫人,把白夫人的小库房塞得满满登登。
钟妈妈伺候白夫人小二十年,最懂她的心思,按照她以往的办事风格,挑了十匹颜色艳丽的缎子,两匣金银珠翠,归拢好后,正要提笔入账,目光再次掠过那些贵重的物件儿,心里颇不是滋味儿。
白夫人自打有孕后,一直在给白老爷找二姨娘。二姨娘虽说是给人做小,不算体面,但只要规规矩矩,往后再生个一男半女,那后半辈子妥妥地锦衣玉食。对于一些穷人家的女儿来说,这已经算是很好的归宿了。若能抓住老爷的心,娘家人还能跟着沾沾光,男丁谋一份好差事,女子嫁个好人家,都是可能实现的。
所以,钟妈妈一直明里暗里向白夫人引荐自家亲戚。她堂哥的庶女,她堂弟的小女,她的远房侄女和外甥女……
然而白夫人若不是瞧不上,便是慢条斯理道,“我有一个远房表妹,活得颇不如意,我瞧着先让她来吧。”
钟妈妈由此便存了一份私心,若不是杏儿,这等好事那定定是她钟妈妈的。
钟妈妈盯着那堆华贵的物件,越看越闹心,随手把十匹鲜亮的缎子换成五匹压箱底的货色,又在珠宝里挑挑拣拣,把值钱的纯金簪子、珍珠坠子、翡翠镯子通通拿出去,丢进去一些下人用的银饰和廉价的绒花。
如此,她才顺了口气,搬起东西去送礼。
杏儿确实没见过世面,在家里常穿带补丁的衣裳,因而即便钟妈妈送给她的东西“降了格”,她也满心欢喜地收下,对钟妈妈谢了又谢。
钟妈妈冷冷说道:“这都是夫人送你的,你得了空,去谢谢夫人吧。”
杏儿连连点头:“谢谢钟妈妈提醒。不知表姐……夫人何时方便见我?”
钟妈妈烦死杏儿身上那股磨磨唧唧、唯唯诺诺的劲儿,说道:“你用完午膳,便可过去。”
白夫人有孕后,见天儿发困,尤其是午饭后,必定要美美地睡上一觉。昨儿外面有个丫头洒扫时不慎摔了个砚台,弄出不小的声响,直接被白夫人打发到后花园扫院子去了。不想今儿个刚睡下,杏儿就来请安。她心里烦,但还未来得及开口,钟妈便一叠声从外头进来:“哎呀呀,姨娘,老婆子高低交代过,这时候别来打扰夫人……”
白夫人醒了醒神,看着跪在地上的杏儿,口气不善:“以后我不叫你,你就在自己院儿里好生待着,莫要四处乱走。”
杏儿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反正认错求饶就对了,她赶紧磕头:“杏儿记住了,以后一定老老实实待着,不让夫人烦心!”
白夫人道:“罢了,你回去打扮打扮,老爷晚上可能要去你房里,你好生伺候着。我不是给你送了东西吗?衣服来不及做,首饰可多戴些,白府的二姨娘怎能这样寒酸?”又她随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黄金宝石步摇,道,“把这个戴上,别让老爷觉得我苛待你。”
3
那夜过后,杏儿成了名副其实的二姨娘。白老爷对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烦,反正只是个姨娘,放在府里养着就是了。
白夫人的肚子越来越大,身体十分不适,只能卧床休养,为了宽慰她的心,白老爷特意派人把白夫人的娘亲接来小住。
娘俩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私房话,为了稳妥起见,白夫人让钟妈妈去大门口守着。
钟妈妈拎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绣花。约莫坐了一个时辰,她想起白夫人该吃些点心羹汤,便起身去里屋询问。
说来也是巧,钟妈妈穿过大堂,刚想推门进去,便听见老太太提到了自己。
“我一直担心这个杏儿被你夫君厌恶,你真不如用钟妈妈的人。她是个稳妥的。”
白夫人幽幽道:“她推荐的那些人,都是她的血缘至亲,我若用了她的人,这府里以后,谁是她主子?她还能对我忠心吗?”
老太太道:“你是她奶大的,小二十年的情分,哪有那么不堪一击?”
白夫人叹道:“人心隔肚皮。我待她再好,也比不上天生的血缘。谁愿意一生为奴为婢?若是她荐的姨娘能为她的家族挣到体面,让她的儿子女儿跟着沾光,您觉得她会如何抉择?”
白夫人娘亲不再吭声。
躲在屋外的钟妈妈,将这段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心里,心里刹那可谓五味杂陈。
一开始,她因白夫人戳破自己的小心思而心生难堪;而后,被从小奶大的白夫人多方防备的悲凉迎面而来;最后,那句“谁愿意一生为奴为婢”犹如一记重锤,敲碎了她的不甘心。她想起自己的儿子、女儿,都到了婚配的年龄,看他们能娶的、能嫁的,无非屠夫的女儿、府里的小厮,过着拮据困顿的日子。
但凡她的家族里,有那么一个孩子攀上了权贵,也许就会有翻身的机会。
4
钟妈妈最终没有进屋,而是轻轻退了出去,假装不曾来过。
她心情烦乱地在绢上绣了几针,一朵祥云被她绣得怨气横生。
有一日,宫里赏了几盒胭脂,白夫人让钟妈妈给杏儿送去一盒。杏儿拿到胭脂后,却在里面发现了两粒老鼠屎。
又一日,白老爷托管漕运的熟人捎来几箱水果,白夫人让钟妈妈给杏儿送去一些,杏儿满心欢喜地收下,而后却发现,那些果子的外皮,多多少少都有些损伤。
转眼大半年过去,白夫人顺利生下一对龙凤胎,白老爷欣喜若狂,恨不得把白夫人捧在心尖尖上,什么好东西都往白夫人的院子里送,日日留宿于此,享受天伦之乐,干脆忘了杏儿这个人。以至于郎中来报,二姨娘有喜时,他还在心中自问“二姨娘是谁”。
不过,再不重视这个人,也要重视她肚里的孩子。白夫人初为人母,更能体会其中不易,因而送了好些东西过去,还日日派钟妈妈前去探望。
钟妈妈自然不敢对杏儿的肚子动什么歪心思,但这大半年以来,杏儿早就对钟妈妈心生惧怕,更害怕钟妈妈身后的白夫人。
每次钟妈妈过来,她都要胆战心惊地应付;钟妈妈送来的东西,她不敢用,也不敢扔;府中上下没有一个能和她说说知心话的人,两个贴身伺候的丫头也不甚用心,甚至偷吃她的补品;白老爷十天半月才能过来一次,一身的威严,一句贴心的关切都没有。
如此三番,杏儿因忧思过度,早早见了红,保胎三日,最终不幸小产。
无人知晓杏儿是如何独自挨过那痛彻心扉的几日。因府中上下,皆心系龙凤胎的百日庆典。
一个月后,杏儿嫌屋内憋闷,拖着虚弱的身子去院中小坐,门是敞开的,她时不时看见府里的小厮和丫头捧着礼品匆匆经过。她好像看见了两双虎头鞋,移动中,那鞋上的铃铛叮咚作响;她好像看见绣了百福的小褂子,脖领上镶着洁白的皮毛;她好像还看到了两枚项圈,那如意锁上,定然刻着长命百岁吧!
杏儿看着看着,心如刀绞,忽然就绝望了。
5
龙凤胎百日后,杏儿带着自己亲手绣的两个肚兜去见白夫人,未至门口便被钟妈妈以“不祥”为由赶了回去。
她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小院儿走,这一路经过的器件摆设皆让她烦闷。当夜,她做了个噩梦,梦见那个尚未成形的胎儿哭着呼唤她,她扑过去,却发现那胎儿的脸换成了钟妈妈的面孔,而在钟妈妈的身后,白夫人正阴恻恻地对着她笑。
杏儿在梦中惊醒,四顾茫然,只有一豆昏黄的纱罩灯陪着她。她忽然狂笑不止,之后绝望地扑过去,笨拙地举起那盏灯,疯疯癫癫地冲了出去,直奔白夫人的小厨房,在巡夜小厮发现的同时,她踢倒了厨房里的油缸,放了一把火,做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件恶事。
如此稚嫩的反抗,须臾间便被平息下来。
白夫人闻声赶来,问道:“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烧我的小厨房?小厨房连着我的卧室,你这是要害死我吗?”
杏儿泪眼模糊,满眼恨意地看着白夫人:“我从小受尽欺凌,本以为来到这里便能解脱。你假惺惺地说要关照我,却一次又一次欺辱我!我的孩子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若是不肯善待我,为何当初要让我进府?”
白夫人惊诧:“我何时欺辱过你?平时送你的衣料、首饰,都是精心挑选的好东西;每次我得了什么稀罕物件,都会让人给你送去一份;宫里赏赐的胭脂是何等贵重,我连自己都不舍得用,也给了你一盒,我……”
杏儿怒道:“你何时给过我好东西?初来府上,我什么都不懂,才会把你送的破烂当成宝贝。你不妨自己去看看,那些老妈子都嫌弃的压箱底料子、那些不值钱的首饰,至今还锁在我的柜子里!宫里赏赐的胭脂,里面会有老鼠屎吗?哈哈哈哈……”
白夫人怔住。杏儿继续控诉:“我有孕时身体本就不好,你还日日派钟妈妈过来堵我的心,白夫人,你这杀人于无形,玩得可真好。”
杏儿已变得疯癫,白夫人审完后,交代小厮连夜把她送走。而后悄悄打发自己的大丫头去杏儿房间查看,又将伺候杏儿的丫头带来审讯,查证结果,竟与杏儿所言丝毫不差。
白夫人愣了一瞬,而后苦笑一下。灯花冉冉,映着她的脸,只觉着疲惫不堪。
6
次日晨,钟妈妈依惯例伺候白夫人梳洗。白夫人平静地用完早膳后,叫住了正欲出门的钟妈妈。
“钟妈妈,你伺候我多少年了?”
钟妈妈道:“从你出生直至今日。”
白夫人问:“我待你如何?”
钟妈妈想了想道:“夫人待我极好。”
白夫人淡笑着重复:“我待你极好。钟妈妈,我不论你是何用意,但若你做了我从未交代的事,那便是逾矩。就因为我看重你,你在前头做的所有事,旁人都会算在我的头上。”
钟妈妈作迷惘样:“夫人,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白夫人不与她纠缠,说道:“城郊有处房产,原是留给你养老的。你能稳妥地住进去,这辈子就是白府牵挂的人,我会许你衣食无忧。可惜现在,你住不进去了。”
钟妈妈大惊:“夫人,我……我若真有什么错处,还请您看在我伺候您多年的份上……”
白夫人叹了口气:“你回去收拾收拾,今日便离开吧,我容不下兴风作浪之人。”
钟妈妈呆坐在地,无言以对。她想起将白夫人从小带大的点滴,那时有五六个奶妈可选,老夫人独独挑中了她。她这大半辈子兢兢业业,终于得到了白夫人的亲近与信任,然而人生即将圆满时,她鬼使神差地歪了心思、错了一步,于是,满盘皆输。
日头渐渐下去,丫头来回白夫人,说钟妈妈已经离了白府。白夫人站在二门上,瞧着西天渐渐像被打翻了颜料盒子一样,变得绚烂多彩。她以为钟妈妈身为家仆,出身贫寒,必能怜惜杏儿;她以为钟妈妈操劳一生,必定爱惜声名;她以为钟妈妈多年小心翼翼,必定分得清轻重……原来并不是。
白夫人轻叹一声,扶着丫头的手慢慢回房。晚霞散去,月上柳梢,谁来替代钟妈妈呢,白夫人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