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我家的餐桌从来都是丰富的,从七十年代我有记忆开始就是如此。饭桌上有不少规矩,坐端正、背挺直、碗端稳、不咂嘴、不能在盘子里搅动(自己碗里的也不能搅动要挨个吃掉);有长辈在,第一碗,第一筷必须是长辈的。小时候,嘴馋,尽管这么多规矩,但为了快点吃到,我们姐弟都很遵守。
父亲常年不在家,地里的农活全部由母亲一个人承担,家里还养了一头牛、一头猪和一群鸡。人手实在不够,否则还得养几只羊。母亲每天忙得脚不着地,却从没忽略过我和弟弟的嘴。
晚上点一盏煤油灯,母亲在灯下做鞋。等我一觉醒来,母亲又在院子里。母亲哗哗地扫院子,我爬起来,趴在窗户玻璃上看。如果是冬天,母亲一边扫,一边呵手,见我起来,她扒出炕洞里的灰,撒一碗大豆进去,大豆噼里啪啦跳,母亲拿木棍搅,我也凑上去。我咯咯咯笑,母亲用食指在我鼻尖上印一个灰印,弟弟光着腿跑出来,母亲一把抱回屋穿衣服。给弟弟穿好衣服出来,母亲把灰散开,我和弟弟边捡边吹边吃,烫手烫嘴的,但太香了。母亲又扒炕洞,扒出几个大洋芋,敲打几下灰,刮出焦黄一掰两半,雪亮沙白的瓤冒着热腾腾的香,我和弟弟在裤子上使劲抹两下手,抓过来就上嘴,母亲忙说:“烫嘴啊。”
院子收拾停当,大概七八点了,母亲唤我端饭,第一碗要端给在大伯家生活的奶奶。我回来,炕上摆了小木桌,三碗小米糊糊,一盘煎饼和炉盔子,一碟油泼腌缸菜。弟弟坐得端端正正,母亲还在忙碌,见我回来,她上炕了。弟弟拍炕沿叫我。母亲教育我们家人要一起吃饭,不能吃“独食”,这个习惯直到现在还保留着,我的儿子和侄女从小即使吃零食也要和家人分享。
母亲做的小米糊糊,任何时候提起我都想咽口水。洋芋切成大块和小米一同下锅熬,熬到米开花洋芋融化,拿瓷缸盛凉水,抓一把面粉撒进凉水搅拌均匀淋进锅里,接着油泼葱花、撒绿菜沫,母亲的小米糊糊就出锅了。最诱人的是,将胡麻油倒进大铁勺放炉火上,油翻滚了泼到红葱花上,锅里滋啦一声满屋飘香。在故乡母亲一直用砂锅熬小米,八四年彻底离开故乡,再没砂锅,也很少吃小米糊糊。现在,母亲六十多岁,我和弟弟四十多岁,偶尔想起小米糊糊,可是没自家种的小米、没炉火、没砂锅、没铁勺、没自家地里拔的红葱……连父亲也没了。
煎饼是大柴锅烙的,要用鸡蛋,鸡蛋要换别的家用物品,所以不常做,炉盔子顿顿有。故乡的炉盔子做起来工序复杂,技术也不简单。从面酵子的制作到发面都很讲究。小米和面揉成一个一个的小团,放房顶上晒干,面酵子就做好了。母亲做的面酵子没有异味,保存时间长,街坊邻居常来借。有人做出的面酵子有怪味,据说因为小时候掏过鸟窝或抓过癞蛤蟆。
发面的时候,浸泡一个面酵子,泡化了把干面搅进去等发酵,发酵好加入干面絮揉光再等发酵。这样反反复复,做一次馍馍,大概需要两三天时间。我建议省掉几次,一次和足量,母亲说偷懒偷出死面酸疙瘩。在故乡,谁家馍馍做酸了或是做成死面疙瘩,就会被当笑话传。过年的炉盔子,当礼物提到亲戚家,做不好就会被十里八乡笑。和面不放碱,馍馍有面粉香味还要特别酥软,功夫全在发面的过程中。酵子泡化,把水滤掉,重新加温水,这样和面可以去掉酵子味。面发起来只看看不行,还要掐掐深究,发过了做出酸馍馍,不及了做出死面疙瘩。现在,有发酵粉和抖音教程,简单易做,但再难吃到面粉的清香味了。
烤炉盔子的灶在院子外面,像低矮的小房子。几家人共用一个,有专门烧炉灶的人。火候非常重要,火候不当烤出来的馍馍不是生的就是焦的。一般几家人联合,烧火的烧火,绾炉盔子的绾炉盔子。
绾炉盔子和绾中国结同理,把发面搓成一个一个粗细匀称的棒棒,一个棒棒绾一个。我也绾过,但绾出来的图案顺序是反的,母亲说我手左,我不懂。炉盔子绾好放在一张铁皮上,塞进灶,封死灶口,让人想到一炉陶瓷。炉盔子出灶,抹上胡麻油,黄黄亮亮,撕一个环咬一口,太香了。
早饭结束,母亲喂完牛和猪去地里劳动,我和弟弟负责喂鸡。
中午,夏天母亲会从地里摘点菜做饭,冬天家里地窖有洋芋、白菜、萝卜,还有晒干的茄子、豆角、辣椒等。午饭很隆重,或拌面或拉条子或臊子面,再炒上几个菜。平时不吃米饭,杀了猪才吃,奶奶说米饭是“水货”,不吃肉扛不住饿。离开故乡后,每天一顿米饭,荤菜素菜都有,已经不习惯顿顿吃面了,也有懒惰的原因,毕竟做面的工序复杂。
下午三四点有一顿“腰食”,在田间地头吃,一大壶烧好的茯茶,一大篮子馍馍。大家一边吃一边休息,女人拉几句家常,男人卷几根烟。
晚上回来迟,收庄稼的时候要趁月亮干活,会更迟。晚饭简单,一锅汤面,有时有鸡蛋有时有肉丁,会有凉拌茄子和豆角之类的菜,一般不炒菜。
离开故乡久了,几乎记不得多少人和事了,但非常想念炕灰烤的豆豆和洋芋,还有小米糊糊和炉盔子,每当想起这些,就仿佛看到了村里人家屋顶上升起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