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宝贝

　　亲爱的宝贝

　　男人伏在逼仄的床头柜台前给儿子写信。第一句，就是亲爱的宝贝。写下那句话后男人便笑了，眼角的鱼尾纹波浪一样荡开。男人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黝黑的孩子脸，黝黑的脸上有一对黑且亮的眼睛，脸是微笑着的，嘴角挂着两弯月牙儿。那张面孔是几年前留在男人脑海里的影像，现在好几年过去了，男人不知道那张面孔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男人把头转向窗外，他看见建筑工地上废墟一般地沉默着。临近春节，工友都赶着回家过年，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回家。其实在他们走之前他和他们谈过一起回去，可是老板的一席谈话把他的那个火热想法一下子浇灭了。老板说，回鸡巴啥家，过节就两天热火劲儿，炮一放饺子一吃心就凉了下来，可你算算来回路费要你半年口粮，不回去我给算三倍工资。就是这样，他又一次放弃了回家过年。

　　不回家就给家里写几封信，再寄一些钱，或者别的。信要一封一封地写，他计划给娘写一封，给爹写一封，再给儿子写一封。每个人的内容各有侧重。比如爹的就侧重于谈家里几亩地的收成问题，顺便汇报一下自己的工作。娘的呢，就说一说家长里短，谈一下家里的鸡鸭猪狗，当然也谈一下自己的婚姻问题。儿子的，就主要是学习教育问题，估摸着孩子识字不少了，一些道理他能听懂，该教育的一定要教育，孩子娘不在，爹娘又老了，孩子的教育问题总让他放心不下。男人记得，娘有一次托人写信给他，中间曾经谈过儿子的问题，娘说，你从外面带回来的媳妇跑了，只留下个娃，娃没娘总不是办法，要不你再从外面给娃带回来一个娘？那时候他读到这里就笑了，他想娘真是幼稚，领个媳妇你以为像买猪娃，到集市上挑一个就行了？现在的女人很实际，鬼混可以，给你生孩子也可以，就是结婚不行，不是说结婚不行，是没钱结婚不行，结了婚没钱也不行。想想也是，女人出来混，肯定不愿意再回农村过日子，在城里，住哪，吃啥，穿啥，也得有个讲究不是。将就一时行，谁会将就一世。泥鳅娘给自己好的那一阵子也曾信誓旦旦山盟海誓，可现实教育了她没钱日子就没办法继续，即便生了孩子也不行。泥鳅娘走的那晚泥鳅刚刚满月，奶还没断，泥鳅娘就不打招呼一个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候，泥鳅娘不过二十一岁，即便生了孩子也是水灵灵一颗大白菜，人见人爱。现在掐指算来九年了。说不定她早跟一个有钱人结婚生子了，住在城里的大洋房子里过着阔太太的生活。

　　想到这儿，男人叹了一口气。男人几年前曾经回过一次家。火车日夜不停地跑，汽车再兜兜转转，几天几夜才回到家。村子还是老样子，到处破破烂烂，是有几处小洋楼鹤立鸡群惹人眼，但里面住的全是老人和孩子，青壮年劳力，男的女的全在外面跑。现在男人的家也翻盖一新，在村里算不上数一数二，但在那些旧房子面前还是很扎眼。男人这次想给娘谈一谈个人的婚事，自从泥鳅娘走后男人曾经想过再也不谈，可是现在看是不行的，一是泥鳅大了需要有人管教，二是现在自己手里已经积攒几个钱，娶一个新媳妇在当地不算问题，还有就是每次收到泥鳅的信孩子就问他娘去了哪里，小时候哄他骗他说娘在外打工挣钱呢，可咋连信也不给孩子回一个，现在孩子大了懂事儿瞒不过了也该给他一个交代了。

　　男人就在信里给泥鳅写自己和他娘的故事，夸他娘长得怎么漂亮心眼怎么怎么好，娘走了不是娘的错，不要怪娘，要怪就怪家里穷留不住娘。男人记得刚生下泥鳅时奶水不够，家里连买奶粉的钱都没有，三间到处漏风的旧土房子随时有倒塌的危险。男人写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男人停下笔，稳定了一下情绪，才又写下去，男人写，亲爱的宝贝，别怕，现在爹有钱了，再给你找一个娘，找一个待你好的后娘，她胆敢欺负你老子揍死她。(日志文章 www.wenzhangba.com)

　　男人就这样写写停停思思想想，一封信竟然写了一上午。合上笔后，他在大通铺的房子里念给自己听，念得自己眼泪哗哗地流，后来他不念了，拿着信默默地读。后来，他前后数了数，他还发现自己在信里前前后后总共写了十二句“亲爱的宝贝”。这些“亲爱的宝贝”后面跟着许多美丽的句子，比如，亲爱的宝贝，爹今年赚了许多钱回家就给你娶个后娘让你知道有娘是啥滋味，再比如，亲爱的宝贝，爹回家后先给你买一辆新赛车让你上学去牛气哄哄的再也不被人瞧不起，再比如，亲爱的宝贝，爹想把你接到城里来上学，到时候爹天天给你做红烧肉……

　　男人磨磨蹭蹭终于把信装进信封，然后用胶水把信封上，再贴上足额的邮票。出门的时候男人手里拿着三封信。男人想让这三封信同时到达家里给爹娘和泥鳅一个惊喜。

　　男人撇下工地的一堆陈铜烂铁跑到邮局，先向家里汇去两万块钱。再把三封信投进邮筒里。

　　走出邮局后男人脸上笑成一朵花。那时候天上已经飘着雪花，空气里正弥漫着呛人的硫磺味。男人在街角的报亭里给自己买了一包香烟、一瓶白酒、一包速冻饺子和一挂5000响的鞭炮，迎着冷风赶回工地。一路上男人的心思甜蜜且复杂，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男人决定回去就把饺子煮上，再把自己灌醉，灌醉后自己就在空旷的工地吼一吼。男人喜欢唱歌，尽管不在调上，但男人有事没事总唱。男人还突发奇想自己编一首歌曲等回去后唱给儿子听，歌曲的名字就叫《亲爱的宝贝》。

　　一路上，男人在默默构思歌词和曲谱。一路上男人孩子般轻轻地哼唱。

　　亲爱的宝贝，请不要哭泣，你爹不会永远这样没出息

　　亲爱的宝贝，你想过正常人的生活，要爹疼，要娘爱，爹回去就给你这一切

　　亲爱的宝贝，多少时间你独自度过，多少黑夜你还睁着不眠的双眼

　　亲爱的宝贝，你的伤心，你的泪痕，爹在心里摸了一遍又一遍……

　　那天男人几乎是一路激昂着走回去的。走到工地的时候男人看见一个快递员给他招手。快递员说你的快递，今天是放假前最后一天，再不签，就到年后取了。于是男人颠着屁股一路跑过去。男人没想到家里也会给他寄快递，家里向来都是寄挂号信的。这让他意外且惊喜。

　　那天晌午男人微笑着冲快递员摆手，大声说谢谢，把快递员送走很远他才迫不及待钻进工棚里。

　　待到再次出来的时候男人把那挂5000响鞭炮提溜出来。男人一手提着酒瓶子一手提着鞭炮晃悠悠在门前走。借着鞭炮的噼噼啪啪的轰鸣声，男人撕心裂肺地吼，泥鳅，我亲爱的宝贝，爹算是给你送行了……

　　快递是日夜兼程赶来的。爹在信里只说了一件事儿，泥鳅放年假第二天到村子外的河沟边砸冰窟窿，掉进去，淹死了，年前赶回去兴许还能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