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换我的儿子守护你的女儿
“在我还是个小学生时，赵启刚就承诺，等他赚钱了，要“斥巨资”买一只豹纹陆龟送给我：“我死了，乌龟都死不了，它还能陪着你。”—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58个故事 —
一
2008年，5月12日。我读高三，下午第一节课，桌椅忽然开始疯狂摇动。我以为是后排同学踹我的凳子，用手肘顶了一下同桌，他迅速把手机扔入课桌里。
可是，剧烈的晃动并没有停止。
我抬头看到英语老师捂着胸口蹲在讲台上。她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那天是她返校后上的第一节课。
这时，赵启刚忽然出现在我教室的门口，冲着教室里大喊了一声：“张小冉，地震了！你在干嘛？跑啊！”
喊声瞬间激起了教室内紧张的气氛，同学们的求生欲被点燃，一窝蜂的往教室门口挤。我跑在人群的末端，赵启刚顶住逆向的人流，伸出手臂揪住我肩膀处的衣服，生拉硬拽地把我拖出了教室。
走廊上挤满了人，天花板的吊顶方块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赵启刚脱下校服外套，用手撑开校服挡在我的头顶上。我觉得他小题大做，赶紧把他推开：“别让老师看到了！”
同学们安全疏散到操场上后，纷纷向我询问一路护着我的是何许人也。
有人添油加醋，说赵启刚所在的理科班，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意识到地震后，他拔腿就跑，手脚并用地冲到五楼，就是为了救我。
我对他们叙述的情景深表怀疑，因为第四个人给我转述时，她向我求证：“小冉，听说你身体不适倒地不醒，是赵启刚做了人工呼吸，才把你从五楼背下来的，对吗？”
我认定赵启刚是在逃生的过程中，顺路经过我的班级，瞥见我们全班蹲在原地，他只认识我，为了救人，才脱口而出我的名字。
我没有向赵启刚求证真实的情况，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不屑于讲的事，即便我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也不会多说半句，只会用“无聊”两个字为我的纠缠打上总结。
二
赵启刚的父母和我的母亲在同一个国企军工厂上班，家离得也近，再加上我和他都就读于厂职工家属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同学，因此两家人走动得十分频繁。
小学报道前夕，大人们叮嘱赵启刚，让他在学校里好好照顾我。“有人欺负小冉，你就揍他。”
开学后没多久，坐在我身后的男同学胡达在上课时扯了几次我的辫子，我迅速判定胡达“欺负”我，心里盘算着赵启刚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下课后，我把胡达引到赵启刚面前，告诉他：“胡达欺负我了，你得听你爸的话，你爸让你揍他。”
赵启刚和胡达几乎同时出手，迅速扭打在一起。他们双双倒地，手揪着对方的头发，互相用力踢踹。我当场就后悔了，却抹不开面子拉架，便拽着一个女同学陪我去上卫生间，躲避这场由我挑起的斗殴。
从卫生间返回教室，我没见到赵启刚和胡达，直到上课铃声打响，老师开始讲课后，他们才姗姗来迟。胡达气哄哄地喘着粗气喊“报告”，赵启刚却面无表情。
胡达落座后，我竖起耳朵听他向同桌抱怨，说他后脑勺的头发被赵启刚揪掉了一撮，他也打了赵启刚好几拳。而赵启刚，坐在最后一排，我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那段时间，我过得心惊胆颤。上学时，我怕赵启刚和胡达回过神来，发现我是那个挑起矛盾的始作俑者，找我报复。放学后，回到院坝里，我刻意避开赵姓一大家人，担心他向家里人告状。甚至，我听到院坝其他小伙伴叫赵启刚的名字，都吓得瑟瑟发抖。
几天后，我在体育课上遇到了赵启刚和胡达，两人抱着足球，嬉皮笑脸地从我身边走过。我如释重负，内心对赵启刚充满感激，我恨不得跪拜他，饶了小的一命。
直到二十年后，我们几个小学同学聚在一起吃火锅。我终于鼓起勇气向赵启刚和胡达提起当年我万恶的“挑唆罪”。他俩大眼瞪小眼，笑得前俯后仰，表示完全记不得这件事。我不甘心，手舞足蹈地帮他俩还原当时的情景。
赵启刚对着胡达狡黠一笑，他俩举着啤酒杯碰了一下，赵启刚说：“别理张小冉，神戳戳的，无聊。”
三
汶川大地震后的几天，余震不断，职工家属院里的人统一搬到街道上打地铺。一眼望去，马路两侧全是板凳、凉席和帐篷，还有横七竖八躺在席子上的人。
赵启刚的奶奶是楼长，出来主持大局，她要求家庭成员们必须聚在一起，睡前她还要挨家挨户地统计人数。
赵启刚扶着她奶奶，到我家统计人数的时候，对我说：“小冉，等着啊，等会儿我陪奶奶忙完，我送你个好东西。”
“切！”我翻了他一个白眼。
我是不相信赵启刚能送我什么好东西的，几个月前，我过18岁生日，存了大半年的零花钱，就为了给自己办一场成人礼。赵启刚躲不过我的纠缠，硬着头皮答应出席。
提前一星期，我天天缠着他，问他送我什么生日礼物，他都一副神秘兮兮的嘴脸。结果，生日礼物是他随手摘了路边几朵花扎在一起，又捉了几只蚂蚁放在我的文具盒里，说送给我当宠物，别无其他。
就在我对赵启刚所说的“好东西”毫无期待时，他端着一碗泡面站在了我的面前。
那时已是凌晨一点，地震后，所有的商场、超市都停止营业，偶尔有一家坚持营业的小卖部，矿泉水和方便面早被哄抢一空。我惊喜得从凉席上直接弹起来，揭开方便面的盖子，热辣的香气扑面而来。
赵启刚看我吃得陶醉，硬要自己尝一口。我像只护食的小狗，转头咬赵启刚的手。我奶奶被我俩吵醒了，埋怨了一句，撵我去赵启刚家的帐篷里吃。
到了赵启刚的地盘，我只能示弱。我们共享了那一碗面，连汤都喝得精光。不得不说，在那个充满担忧和恐惧的深夜，这碗面给我带来了无法言喻的踏实感。
“因为这碗面，你以前的抠门儿在我这一笔勾销，我太大度了，我原谅你了。”我拍了拍肚子，心满意足地说。
“随你，你以为我稀罕你原谅我啊。”赵启刚起身把方便面碗扔到垃圾桶里，又坐回到我的身边。
“眼看就要高考了，这下，还不知道啥时候能恢复上课呢，你说高考会延期吗？”我随口问赵启刚。
“我们以后应该不会上同一个大学吧。”赵启刚答非所问，独自感叹道。
“当然，你学习那么渣，如果我和你上了同一所大学，只能证明我考砸了。”我开玩笑地说，赵启刚却觉得并不好笑。
“从幼儿园到初中，12年了，我们都一个班，怎么上了高中，没在一个班了，你就变坏了，要是以后不上同一所大学，你指不定变啥样呢。”
赵启刚不只一次在我面前说我“变坏了”。我听到这句话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了很多次：“穿耳洞、烫头发只能证明我开窍了，爱漂亮了，和学坏有什么关系。‘坏’这个字好严重的，你莫要乱说，你别那么老古董。”
上了高中后，我和赵启刚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的行为稍微不得体，他就会义正言辞地批评我，甚至和我玩冷暴力。
我曾和另外三个高中同学，借用大张伟所在的乐队名字，自称我们四个是“花儿乐队”，称我们的颜值能与四朵花媲美。
结果，赵启刚火速告诉我奶奶，说我在学校里拉帮结伙，不务正业，和小太妹们组建乐队，心思不放在学习上。
当晚，我受到我奶奶的严厉批评，她还认真疏导我：“你想唱歌，等你大学毕业后，作为业余爱好，是没问题的，现在，只能以学习为首任。”
赵启刚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在旁帮腔：“你那烟锅巴嗓子，还组什么乐队？升旗仪式上唱国歌都跑调的人，你有一首歌能在调上吗？”
我无法向年迈的奶奶解释，只能宣布花儿乐队就地解散。
回忆到这，我对赵启刚说，我压根不喜欢音乐。但是他没有听进去，自顾自地说：“我还说再努力下，和你考同一所大学，能看着你，免得你不走正道。但是没办法了，我的确不是学习那块料啊。”
我哭笑不得，忍不住和赵启刚掰扯：“我怎么就不走正道了？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你也别想睡觉了！”
四
“嘘！”我赶忙去捂赵启刚的嘴。
我害怕被帐篷里赵启刚的奶奶听见，她知道了，就意味着整个院坝的邻居们都会知道。到时候，全院坝的爷爷奶奶们都会对我说教，我也会成为他们傍晚乘凉的话题人物。
我对赵启刚挤眉弄眼，威胁他不准再说下去了，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我才松开手。
很长一段时间，我着魔般地喜欢那个体育生。有一次，我实在憋不住暗恋情绪了，便找到赵启刚一吐为快。
可惜，他并不能像我想象中那样理解我的感受，反而开启了家长模式，批评我：“一天东想西想，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就不想学习！赶紧打住，你咋变得那么坏？”
赵启刚一秒就浇灭了我的激情，我不耐烦地要中止话题，他并不妥协，继续给我洗脑，想让我意识到自己犯了滔天大罪。
从那天开始，我就觉得赵启刚和我之间隔着一条鸿沟。和他待在一起，我刻意闭口不谈我的小女生心思。我觉得他是一个无趣的人。
趴在帐篷里，望着撒着星光的天空，我情不自禁地告诉赵启刚：“被你这么一提，我还挺想给张XX打个电话的，想问他知不知道今晚新闻预告有震级较高的余震，不晓得他现在睡在哪里。”
我做好了被赵启刚挖苦的准备，没想到他一直没吱声。转头看向他，发现他也看着我。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我家小冉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我忽然觉得很内疚。整个高中，我都觉得他不理解我，是大人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想到这，我一下子觉得鼻子酸涩，眼眶渐渐湿润了。
我鼓起勇气向赵启刚坦白：地震前一个月，我每天给体育生打电话，一个月的电话费达到300多。期间我不敢伸手向父母索要如此高昂的电话费，只能编了一个买辅导教材的理由骗到这笔钱。
当时，母亲所在的国企工厂倒闭，被迫下岗，这笔钱对她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压力。
赵启刚叹了一口气，摸了下我的头，对我说：“以后别这样做了。”
我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刷刷地往下掉。赵启刚给我递来两张纸，什么都没有说。
我问他：“你也十八岁了，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怎么哭也堵不上你的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现在想一下。”
“不要逼我。”
“就逼你了。快想。”
“反正和你不一样的。”
“和我不一样，是哪样？”
“不好吃懒做，话少安静，能把被子叠得像军训时教官教我们的方块豆腐被那样的女生。”
我一阵窃喜，庆幸自己终于拗开了榆木疙瘩的口，忽然又恍然大悟，赵启刚这是不动声色地黑了我一把。
直到天边有了微光，我才感觉困意来袭，回到奶奶铺的席子上准备睡觉。
五
很多年后，我没有嫁给高中时暗恋的那个体育生，赵启刚却如他所愿，娶到一个会叠豆腐方块被的女生。
每次我和丈夫去赵启刚家玩，我都会惊讶于赵启刚妻子的贤惠，把她从头到脚夸一遍。赵启刚总会命令我：“你好好学学！”转头问我丈夫：“她现在还是那个熊样吗？”
我总是狡辩：“被子每天都需要睡，白天叠了，晚上还要铺开，多此一举嘛。”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真是一点没变。大专毕业后，赵启刚正式加入“北漂”一族，他对自己十分苛刻，工作单位提供住宿，他只允许自己一个星期吃掉50元的伙食费。白菜和面条是他日常最亲密的伙伴。
他凭借着惊人的省钱能力，迅速为自己在我们的城市攒够了一套房子的首付款。乔迁那天，赵启刚郑重其事地把他的“龟儿子”迎接入新房，乌龟背上绑着大红色的蝴蝶结，还在客厅专门为它们划分了休闲区，供乌龟们玩耍，满满的仪式感。
我一眼认出了那只本该属于我的豹纹陆龟。
在我还是个小学生时，赵启刚就承诺，等他赚钱了，要“斥巨资”买一只豹纹陆龟送给我：“我死了，乌龟都死不了，它还能陪着你。”
后来，长大后的赵启刚终于实现他的梦想，买了他心心念念的乌龟，但他却抠门儿地不承认自己说过这句话。
赵启刚说要送我的豹纹陆龟 | 作者供图
前年，我没有管控好自己的身体，突发紧急情况，被丈夫打120紧急送往医院，赵启刚很快就从邻居们的口中收到了风声。
事发突然，我顾不上接电话，丈夫也没带手机，赵启刚思考着救护车应该是就近送医，便带着妻子在我家附近的两所医院挨家打听，在每层楼的住院部询问我的名字，终于找到我住院的病房。
事后，赵启刚的妻子对我说：“小冉，你好好的啊，把你启刚哥急死了都。”我有气无力地看着他们，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下来。
临走时，赵启刚手上拎着的那箱牛奶还没放下，傻乎乎地说了一句：“你好好养着，等你出院，我把欠你的那只乌龟送给你，十多年来，我把它养得可好了。”我心满意足，他终于良心发现，回想起自己的承诺了。
后来，我出院，赵启刚再次反悔，死皮赖脸地说是我生病时神志不清，产生了幻听。
上个月，赵启刚的女儿出生了，我和包括胡达在内的六个发小去医院探望他们。
我的儿子站在婴儿床旁边，认真地观察着小婴儿，他转头问赵启刚：“赵大哥，我可以牵一下妹妹的手吗？” ——赵启刚执意让我儿子叫他“赵大哥”，说这样的称呼才能彰显他们亲密的关系。
赵启刚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儿子轻轻地握着赵启刚闺女的手，笑嘻嘻地说：“小妹妹快快长大，哥哥保护你。”
作者张小冉，一个话痨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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