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
她是一个女人，我第一次知道她的时候是在村头的石凳上。夜一黑，幕布就会亮起来，播放地道战或者地雷战，上面的人影会随着破音喇叭的吱吱啦啦胡乱窜动。有一天，在人们坐齐以后，画面上突然出现了一头金发和一双蓝眼睛，而且会钻入某个长满胸毛的男人怀里，翻滚和撒娇。第二天，村头的放映设备在进入大队检测后就坏掉了，放映人是一个腿脚不好的年轻人，他被处理的时候嘴里一直在喊，玛格丽特。
下午的语文课潦草地上完后，校长跟我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提。按他的意思是想竭尽全力的留住我，我也能够感受到他的热情，在这荒郊野外的校园里努力吹拨着初秋的几叶梧桐。
我们这里没有什么老师是大学生，哪怕是农村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给我递了根烟，那是一根烟叶都会外洒的卷烟，他会抖一抖来证明着烟叶同样的热情。当烟雾在我嘴里打圈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羊粪混杂牛粪的奇怪味道，透着无比的厌恶。我觉得这烟还挺特别的，我说。沉默之后，我没有同意，但是也没有拒绝。
夜晚的校园里阴森的很，宿舍楼在半山坡上像几幢斜塔立着，发出吱吱啦啦的嘈杂。我每天都会去那里，看看学生是否回来了，在熄灯之前的和熄灯之后的。校长站在楼下，脚踩着一片枯草，捏着一根卷烟，星星点点的苗会随着晚风飘在空中，像斑斓的萤火。
他抬起锃亮的脑壳说，我们这里的时间比哪里的都快，冬天比哪里的都早。
我看着他脚下的枯草，想了想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燎原，燎原。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说，年轻人性子不能急，重要的是先稳固自己，这里离城里也就几十公里，你说是吧？
青蓝技校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一封公文也要拐几个山弯才能进得来，所有的消息闭塞的像教师宿舍的下水道，一天有二十个小时是堵的，剩余的四个小时或多或少会慢慢渗透。李双良是晚我几天来的，他拎着钳子进宿舍的时候灰头土脸，我看不出他的年龄，他说他是电焊工，然后又加了两个字，老师。我们不像你们，板板整整，上得了讲台，就是教他们个本事。李双良笑着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他抽烟的姿势和我在火车站桥洞里见过的等活的电工一样，娴熟又不羁。
校长出事的公文还是传来了，李双良一个晚上都在揣测是因为什么，他拿着电烙铁不停地敲打宿舍的铁床，好像出事的是他自己，但又好像完全没关系。在越发寒凉的夜晚铁碰铁的声音刺得让人心疼，他最后说，我之前给了他两万，试用期还没过。我突然就明白了他的焦虑。他问我给了多少，我摇摇头，他也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嘟囔着，大学生好啊，好啊。
2
校长收钱留人的事并没有什么可说道的，在某种程度上受益的也是老师，双赢的事情像一艘小舟，本来安静地漂浮等待上岸，却还是漏了水。只不过不是因为这个事情。李双良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去把两万块要回来然后继续回某个桥洞，可是一直没人催他。上面来了几个人做起了调查，他们说话谈吐都很慢丝条理，始终围绕着一个女人，玛格丽特。
那件很久远的事我已经忘的差不多了，画面上的女人除了妖娆得像一条滑溜溜的蛇，其他的记不得了。我对李双良说，我很小的时候见过玛格丽特，在幕布上光着身子。他看着我用极为平静的眼睛说，肯定不是一个，他们嘴里的那个玛格丽特是一个女学生。
女学生？
玛格丽特被带走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我班里的，我甚至才注意到她在教室里始终坐在第一排，梳着马尾辫，缺席的课桌空荡荡。晚自习前她被人带了回来，坐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他们把她交给我，然后说了几句话，大致意思是需要看好她。她站在我身边一直低着头，办公室不大，四处都在漏风，黄土吹的哪里都是。
等他们走后，她就开始说话了。
你最好不要参与，她说，我知道你才来。
你就是玛格丽特吗，我问她。
她看着我，眼里像是有一根钉子，直勾勾的。她走到窗口，看着窗外一片密密麻麻的梭子树，像是这片荒野里的荒野。她又看了看我捆起来的书说，这就对了，走吧，在这里你什么也不会有。我被她的口气噎住，感觉浑身都不太自在。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的声音还是低沉了下来，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我又补充说。她瞥了我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我抢了过来说，我是老师，这是办公室。她走近了我，把身子贴近了我，抬起头，看着我。
窝囊，她说完就出去了。门猛地关上，我坐下来，捏着手里的那根烟。等我回过神来，冲出去，朝她说，你就是玛格丽特吗？不过，她头也没回。
李双良从几个朋友那里听到了很多版本，玛格丽特在校已经几年了，为了留校把身子交给了校长，但是显然谈崩了。另外的说法是校长的老婆发现了这一切，把气撒了出去，事情全部捅了。李双良喝着啤酒开心的看着月亮，那晚的月亮格外的大，从天边滚出来，挂在天上。他笑着说，还以为是我的事，只要校长不出来，他就可以安安稳稳的是个老师了。我听着这一切却更想走了，总觉得这个地方不是我想的那样，况且自己也没有对校长做出什么承诺，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对李双良说，你为什么要花钱来这里呢。那我还能干些什么呢？他说。此时的他终于露出了三十多岁男人的气质，浑身都有一种不堪重负的累。我没有问过他的家庭，想必一定有一个或者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忙前忙后的妻子，围着机打水井的石沿，望着深邃不见底的涟漪。我跟他谈起玛格丽特，他已经有些喝醉了，嘴里嘟嘟囔囔，说年轻的肉体是所有男人都向往的，幕布上的和现实里的那些女人，都叫玛格丽特，都叫玛格丽特。
后来他睡着了，只剩下阵阵呼噜声托着越高的月亮。玛格丽特在我眼里开始浮现出轮廓，如圣母玛利亚，微笑的蒙娜丽莎，胜利的自由女神……然后是一丝不挂的女人，年轻女人，流淌着油滑的汗液，抽丝在冰凉的草地上……
我想回家了。
李双良翻了个身，就不再打呼了。世界安静的很突然，我毕业的那天发誓不再回农村老家，那里的石块和动物粪便一样发臭，一样腐烂。我也翻了个身，仿佛空气中的酒气把我同样灌醉了。
3
我的父亲来了个电话，问了一些工作的情况，作为大学生不能下贱自己，我说在市中心的一所学校，一切都像童话故事一般美丽。之后他叮嘱了几句天气，南北城市的温差很大，那些没意义的东西我听不进去，匆匆挂了电话。
我想了想还是要跟李双良告个别，如果他问我要去哪里，我根本没有想好，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看着我把东西都收拾起来了，竟然说了一句，你要跑路吗？我怔在原地，哆嗦着身子。他继续说，你也睡了玛格丽特？我连忙摆摆手说，我没签合同，我没做承诺，我只是不想干了。上面在查，玛格丽特还是你班里的，你现在走不太合适吧，他盯着我说。那我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以为这是城里，这里太偏了，太偏了。李双良递了根烟给我说，别害怕，出事的又不是你我，过几天新校长一来，什么都和没发生过一样。
你再把那女孩开除了，好好上语文课，再说了，能有什么压力，语文课也没人听，在这里什么都无所谓的。他搂着我的肩膀，慢慢地说，像个老大哥。
就这么安静地过了一阵，上面的人走了，又过了几天，校长回来了，还是那个校长。玛格丽特被开除了，学校文件是校长亲自下的，我拿在手里的时候觉得像一把武器，还需要我亲自去伤害她。她从教室里站起来的时候，嘴角上挂着笑，那是我没见过的笑，像哭又像悲伤。她走出教室的时候我追了出去，拉住了她的手腕，她甩开了。
如果你需要，我觉得我可以帮你，我说，玛格丽特。
她看着我说，你帮我什么？
我说，你是玛格丽特吧。她昂起头说，你都听到了些什么，关于我的。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我说。她笑了，都是真的，你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就是玛格丽特，那个校长的女人，她说完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我把她带到宿舍里，对着李双良说，这就是玛格丽特，我要帮她，你可以说说你的两万块钱。他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和她，什么两万块钱，我那是吹牛呢你别胡说，你怎么把她带来了。应该是一个新校长，不应该还是他，我说。李双良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要不你就走吧，这次我不拦你，谁也不拦你。他又看了看我们俩，说，你是不是真睡了她才肯帮她的。
玛格丽特应该是听到了，她扭头走了出去。我追出去说，我真的可以帮你。她嘟囔了几句就走掉了。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件事真的就和没发生一样，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李双良也没有再风言风语过。我留了下来，城里到学校开通了班车，一个半小时后就可以到达城市的中心，那里繁华的街灯如银河般璀璨。
还有红绿的小酒吧。
李双良点了两个陪酒的公主，说是庆祝庆祝进入大城市。其中一个靠着我，挽着我的胳膊，头发会时不时甩起来。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叫玛格丽特。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疑惑着看着我。我对李双良说，她叫玛格丽特。他扭头看看我说，什么特。我说，玛格丽特。女孩还是盯着我，有点发慌的说，那我叫玛格丽塔也可以，或者玛丽，都行的。我抓紧笑笑说，没什么，别紧张。
晚上，大家看上去都有些累了。李双良提意我们换个地方，他说这些年轻女孩的肉体还没有灌满，不能让她们空着，会空虚，会寂寞。我忍不住问了他，你有几个孩子？他好像突然醒了酒说，什么？我说，算了算了。他说，你喝多了，那就算了。
说完他拽着女孩往外走，或者说是女孩拖着他往外走。我站在酒吧门口，看着他们走进了闪烁的胡同里。
4
城市的风总是会拐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只是越来越凉，酒吧门口的烟雾里传来了一阵牛粪混杂羊粪的味道，竟然有些好闻。
我拿出电话，拨通了校长的电话。
校长听出来我喝了酒，嘘寒问暖的关心了我一番，有什么需求你尽管提，年轻人娱乐娱乐也是有必要的。
我有一个问题，我说。
那你说，他说。
我继续说，那玛格丽特，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