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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

2022-04-09 03:34:16 作者: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旭日

  凡亚蕾似笑非笑,抽回自己的手,然后站起来,提议在座同仁,向甲方老板致敬。

  徐东升也站起,若无其事举杯回敬,心里也着实感叹:这个女人,老辣。

  然而,接下来的谈判虽然看似轻松自在,但结果却是云深不知处,相看两茫茫。眼看一个月的时间眨眼就快过去了,蜀都大学剩女待嫁的热切心情,愣是没换来公司的怜香惜玉,特别是谈判议题中至关重要的开发进度和合同金额,事务所分管副主任一律太极推手出招。而且,事务所还若有若无地泄露了一条重要讯息,他们还在与一家合资咨询公司接触。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偏这时,凡亚蕾又因分管系里教学设备采购招标的事,被人举报了。匿名举报可以不查,但学校为了息事宁人,给了凡亚蕾两个选择:要么签下合同,保留职务;要么调离,去综合处。但那儿已经一个萝卜一个坑了,再想有职务,得等,也就是候补,就像古时候遭贬的官员欲再闯仕途一般。

  徐东升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是,一周过去,凡亚蕾的手机并未如预料那样响起。或许,这个可人儿真有个厚实的臂膀扛着?徐东升这才真的绝望了。嫉妒的感觉,如一浪一浪的潮水,一度让他惶惑,害怕自己患上了心肌梗塞,于是悻悻然,打算出国散散心。

  一直到临登机的前五分钟,徐东升才接到了那个要命的电话。这可真是出乎他的意外,那一瞬,他怀疑是不是自己无意之间的错拨。手机铃声持续响了快十秒,他才故作气定神闲地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中的凡亚蕾声音沙哑,只有一句话:徐总,你一定要帮我!……

  徐东升改签了机票,很快回来了。两人见面后,凡亚蕾犹自忿忿不平。这时,徐东升才得知,凡亚蕾研究生毕业后,到了蜀都大学,勤学苦干,念着博士,当了学科带头人,年年争先夺优……走到今天,着实不易。最后,她低着头,好似心有不甘,又透着诸多无奈,喃喃自语道:徐总……老徐,我要辞职。

  她再也不口口声声叫他徐总了。徐东升终于心思荡漾,或许她曾经有过贵人相助,但看来,即使有,现在也不顶用了。

  凡亚蕾憔悴的小脸,挂出了两行眼泪。

  徐东升转身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说:你先生的意思是……

  她语气冷淡,说只想听听他的建议。

  徐东升站起来,背着左手,踱了两步,既像深思熟虑,又好似左右为难,说:要不……来当我的助理?

  凡亚蕾不语。她其实还是想签下那个合同,留在学校,缓过风口,再图机会。

  徐东升慢慢转到了她的身后,停了下来。凡亚蕾今天还是一袭白衣,尽管分辨不出,但他确信一定是他送的那套时装。她梳了一个高鬏发型,发质乌黑光亮,帮衬得颈项越发修长;脖颈至肩膀半露的部分,白皙丰润,灯下凝视,很有晶莹剔透的质感。他轻轻咳了一声,换了推心置腹的语气,谆谆分析道:我可以签下这个合同。但是,即使你们学校领导班子换届,你也未必还有机会,甚至还有可能会越来越黯淡。他又特地强调说,自己近年所内所外,家里家外,扯皮拉杂,事务繁忙,却一直没有物色到一个得力的助手。

  你过来,权当帮我的忙。他右手拍了拍她肩胛裸露出的那片白润,那么亲切,那么自然,然后,左手也搭上了肩胛的另一侧,稍稍停顿后,两手便轻轻摩挲,细细体味。

  凡亚蕾缩了缩肩,犹豫了一下,慢慢放松后靠,把手盖上了他的左手背。两人就这么半搂半抱了好一阵,凡亚蕾的眼睛又湿润了。真要离开学校吗?她的眼里,似乎又藏着惶然。

  一个周末的清晨,醒来后,徐东升侧转过身,嗅了嗅凡亚蕾散发出温热体味的颈项,顺手插进睡衣,享受着满满一握的滑腻温润,说:亚蕾,你辞职的事,我看可以缓一缓。设计所马上要挂牌,改成工程咨询公司了,你可以先到筹备组,跟着蓝老,慢慢熟悉业务。

  徐东升口里的蓝老,是设计所的总工程师,也是他的前老丈人。那年,大专毕业后,他进了市建筑设计院,蓝老——哦,那时叫蓝主任,正好是专业设计室的主任,也是他的师傅。 那时的徐东升,成熟懂事,好学上进,虽然来自农村,身高不足一米七,但长相清秀,面皮白皙,很快超越了同期进来的两位大学生,很得蓝主任的青睐。四十多岁的蓝主任,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唯一的烦恼就是女儿蓝云的数学成绩。请了家教,报了培训班,但那个分数,却好似被冻住的冰块,毫无起色。眼看就到高三了,两口子就急得上火冒烟,夜不能寐。

  春节期间,徐东升主动留下单位加班,其实主要还是刚参加工作,囊中羞涩。节后,徐东升的老爹十分想念,就背了些家乡土特产,千里迢迢,进城探望儿子。徐东升就瞅了个朦朦胧胧的晚上,捡了一袋土产,溜进了蓝主任的家。

  蓝主任陪着他在客厅喝茶,心不在焉的,眼光时不时扫向书房。显然,徐东升来之前,主任正在给女儿解惑授业。坐了约莫十分钟,在蓝主任又一次进了书房时,他站起来,准备告辞。蓝主任却在里面招手叫他进去,好像是遇到搞不定的难题了。

  那是徐东升第一次见蓝云。她眼见得是遗传了母亲的矮胖身材,肤色却又继承了父亲的黑黄,虽然也散发着青春少女的气息,但却掩不住面上挂着的沮丧和呆笨。

  徐东升接过练习试卷,看了看,靠着书桌坐下,尽可能通俗易懂地讲了一通。蓝云涨红了脸,眼神却晶亮晶亮,偶尔轻轻点点头。也不知是似懂非懂,还是由此豁然开朗。

  蓝云的妈妈也进了书房。两口子对了对眼,满脸洋溢着欣喜。徐东升告辞出门时,两口子就分外热情。蓝夫人还拿出一个塑料袋,特意挑了几个大红苹果,硬塞进他手里。他都已经走下楼梯了,两口子还犹自站在门口,笑吟吟看着他的背影,嘴里嘀咕着什么。

  过了段时间,蓝主任又要出差了。临下班时,趁办公室无人,叫徐东升坐了过去,东拉西扯了一会,才郑重其事地托他一件事:帮蓝云补几天数学课。

  徐东升原以为是兼差打个短工,未曾想摇身一变,成了主任家的二女婿。那个春日暖阳,酒足饭饱的午后,主任两口子借故外出,成就了徐东升和蓝云的一段姻缘。他后来回忆起,也还是悲喜交集,苦辣皆备。

  既然早已偷吃了禁果,结婚后的性探索就剩不下多少新鲜劲了。在蓝云生下儿子,身形日益膨大圆润后,徐东升更是性趣大减。偏偏儿子断奶后,蓝云在那方面的渴求还分外强烈,搞得他每次都要经历生理和心理的天人交战。云收雨歇,蓝云可以心满意足转过身,呼呼大睡,他却瞪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眠。

  儿子满了两岁,蓝主任就去找了老领导。于是蓝云也循惯例,跟随昔日玩伴的脚步,进了建筑设计院工作。不久,身为单位双职工,小两口就在单位家属院,分得了一套不足五十平米的福利房。简单搞了点装修,一家人就搬出了丈母娘家。

  日出上班,日落带娃。徐东升逐渐腻烦了这种浑浑噩噩的安定日子。每天的工作不轻不闲,按部就班;论资排辈,长长工资,评个职称,机会凑巧时担个一官半职。人生这本大书,才掀开了头,就猜到了结尾,实在腻味无趣。而且,随着历年大学本科毕业生的到来,他那专科生的底子,实在有点兜不住手,就是评定职称,也会备受无形歧视。因此,儿子上了小学后,他奋发图强了一年,如愿考取了本市九孔桥锦城学院的在职研究生。周末班。

  在职学习的第一年平平常常过去了,但在第二学年的一个周末,因为一起偶然的变故,徐东升的人生,折向了他从未想象过的路途。

  一切都缘于他和在此进修的闫梅的相识。两人发展为亲密关系的过程,波澜不惊,平淡无奇。闫梅是学院隔壁东郊无线二厂的技术员,比徐东升大两岁,贤淑温顺。只有在她面前,徐东升才会抛去平昔的谨言慎行。而当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时,她就静静依恋他身上,目光专注。偶尔插一两句话,声音细柔,脸上随时挂着温柔的笑靥。那时,徐东升的心里,就会涌起无尽的暖意。然后,两人就会绵绵亲吻,缠绵缱绻,以至于,每次都会忘了归家的时间。

  后来,徐东升漫不经意告诉蓝云,他的学业越来越重,还要经常准备课堂案例和小论文,而且,周末上学时,从家里赶公交车去学院,不但要早起,路途耽误时间也长,所以向学院申请了学生宿舍,周末晚上就不回家了。最初他还只是周六晚上不回,后来就变成了周末下班就离家,星期一直接去办公室上班了。

  时间一长,再愚笨的妻子也会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处丈夫不忠的端倪,但蓝云仍然忍着。那倒不是她有多么爱他,而是她下不了那个决心。离了,自己恐怕再难找一个徐东升这样的男人了。而且,她父母也丢不起两张老脸。老丈人因此在办公室摔过脸子;节假日翁婿小酌时,也语重心长,旁敲侧击。丈母娘有次心疼女儿,冲进小两口的卧室,压低嗓音,指桑骂槐了一通,但后来,见徐东升并没有抛妻别子的念头,也就慢慢放下了。

  幸福的日子总是伴随着惊心动魄的惊险,欢愉的路途也会通向意料不到的尽头。闫梅生日那天,正好是周末。徐东升和她在学院附近的九孔桥酒吧,唱过生日歌,吃过小蛋糕,喝了点红酒后,匆匆回了租住的小屋。小别胜新婚,红酒助激情。由期盼引发的小小激动,不久就迸发出激情四射的亢奋了。两人除了把各种能想到的动作玩了一遍,还在小小的房间四处,开辟了多个战场。床头床角,板凳沙发,最后,他把她摁在了餐桌上面,透过不大的窗户,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浑身上下充盈了偷情和奔放的刺激。直到门被一脚踹开了,他都还沉浸在忘我的愉悦中。

  打,给我打死这两个狗男女!来人吼道,一脚踢上了他的屁股。

  徐东升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连忙寻找闫梅,却见房内已涌进几个精壮汉子。其中一位身板单薄的小个子,口里大声咒骂,扯着闫梅的头发,拳打脚踢。他奋力扑过去,紧紧护住她,承受着雨点般的的击打,死死不愿松手。

  最后,还是闻声赶来的小区保安,阻止了狂风暴雨般的殴打。

  满身的伤痕,加上巨额的勒索金,还是如冬天凛冽的朔风,撕破了蓝主任一家不愿面对的那层窗户纸。蓝云明白,她妈妈提着铁衣架泼命相搏的样子,只是母亲的舐犊情深和中年妇女的恼羞成怒罢了,而父亲强逼她离婚,则更多是因为他丢不起在单位二十年的那张脸。她用手堵住嘴,哭出的嗓音像细弱的小猫,末了,决绝地说:我的男人是我选的,也是你们成全的。离了,你们还能给我找个啥样的?

  蓝主任楞了,气得直喘粗气,最后,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铁青了脸,摔门而出。下楼时,一个趔趄,差点拌下楼梯台阶。

  蓝云抱着儿子,披头散发,堆在沙发一角,无声无息,哭泣到深夜。昏黄的灯光下,面目丑陋,着实可怜。

  徐东升很是感慨妻子的宽宏大量,不离不弃。他望了望熟睡的儿子,咬咬牙,坐过去,搂住老婆肥厚的臂膀,说:看在儿子的面上,你就原谅我这次……我保证,今后一定守着你们娘俩,踏踏实实过日子。

  徐东升忍住疼痛,下了与过去一刀两断的决心。然后,托人办理了延期一年的在职研究生学习,回归了以往朝九晚五的生活。只是夜深人静时,他在嘈杂的电视雪花声中惊醒,会愣怔于眼前的今夕何夕。

  但未曾想,徐东升还在惆怅着这种寡淡如水的生活时,九孔桥发生的一桩命案,却把他彻底拖离了原有的命运轨迹。

  一个临近深秋的早晨,单位保卫科的几个人,叫开了徐东升的房门。几个警察一拥而入,把他摁在热被窝,拷上了手铐。蓝云虽然还在懵懂中,但还是不顾一切地抓住警察的衣角,高声嚷道:干啥?这是干啥?为什么抓我老公?

  原来,闫梅的老公,就是那晚带人捉奸的小个子男人,死了,被人沉尸九孔桥下的深潭,昨天早晨才被打捞水上浮物垃圾的环卫工人发现。

  在被拘押的日子里,从不吸烟的徐东升,好像犯了烟瘾似的,特别想吸一颗,那怕一口也行。他在坐卧不安之时,突然想起闫梅曾经告诉过他,她老公吸毒,而且也可能在贩毒,正因如此,那次捉奸后,才不惜撕破官家子弟的脸面,借机敲诈徐东升。

  然而,这些无助于洗脱他的嫌疑。作为唯一的嫌疑人,在正值严打的特殊时期,徐东升被从重从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但不知什么缘故,却又并没有很快送走执行。后来据说是这一波严打过了,再加之他这个案情,某个领导提出了异议。后者应该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过了半年,徐东升没有等来该来的牢狱,而是蓝云带来的离婚协议。他毫不犹豫就签了。签完后,他想笑,却笑不出来,搔了搔头,说:娃儿再大点,送我老家去吧。

  蓝云没说话。她看上去瘦了不少,也更黑了。拖着腿快走出探视室时,她才转过头,说:你个王八蛋,杀人犯,偷了人不算,还杀人。

  徐东升回到牢房时,头还木木的,回过神,眼泪就长长流了下来。他在牢房里,也不知呆了多久。新进来的,押出去的,来来去去,走马灯般流进流出了不少案犯,他还是老地方呆着。也被拖出去,陪着枪毙了好几回,却在草长莺飞的季节,等来了无罪释放。

  管教告诉他,真正的罪犯被抓获了。有个跨境贩毒的家伙,在警方的一次大搜捕中落网,在审讯中,顺带供出了这个谋杀案。

  徐东升走进闫梅的出租屋时,感觉还像做梦一般。他溜了溜狭窄局促的房间,问:还一个人?

  闫梅正在吃晚饭。她放下碗筷,绯红了脸,嘟囔道:谁还要我?然后,眼泪一点一点渗出,抽抽嗒嗒哭了。

  徐东升筹钱办了第二次婚礼。婚礼虽然简朴,但还热闹。他把这既看成双喜临门,内心里,更是视作人生的全新开端。起初他不想再在原来的那个行业混了。出门放个屁,熏倒的一大半还是熟人。但跑去人才市场,晕头转向了几个月,还是没着没落。窝在家里憋了几天后,打了几个电话,请了几顿饭,最后想通了就在出租屋的窗户外面,挂了一个个人设计室的牌匾,干起了老本行。虽说他早已被原单位清理出门户了,但昔日同事的交情尚存,更重要的是,他的设计室,完全可以成为这帮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伙,干私活挣外快的理想工具。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在与老东家分管领导相处融洽后,油水丰厚的短平快设计订单,源源不断地飞进了徐东升的抽屉。

  后来就出了一个流传广远的段子,说是建筑设计院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在替他徐东升打工,剩下的百分之十,也正在替他打工的路上。

  但这百分之十中,不包括徐东升的师傅,前老丈人—蓝主任。本来他还真有聘请前丈人的念头。因为随着业务的快速拓展,他的个人设计室,已经在住宅小区对面的写字楼,挂牌为设计所了。他真的需要一个技术扎实,可靠放心的人来把关设计产品。他特地拜托了前丈人的一位要好老哥们捎话,却等来了蓝云的放话:请老头子的多着呢,有心的话,等老头子退休后再说吧。

  徐东升只能就此作罢了。闫梅早已辞掉她那风吹日晒,薪水菲薄的小技术员工作,把设计所杂七拉八的行政事务,一力承当了。好在设计所目前的顾客,还只有前东家一家,业务也相当于工厂的来料加工,做的只是设计院各专业拾漏补缺的工作。尽管这样,设计所交出的图纸产品,还是必须有最终的审核人。这就只能靠徐东升自己硬抗了。而让徐东升深深忧闷的是,当前的业务虽然利润可观,但来源单一,也没有掌握一个实体产品的完整设计流程。这才是最为致命和核心的症结。

  当徐东升把自己的大居室换成别墅时,也顺便把设计所迁到了更高档的写字楼。趁着心情舒畅,又给自己和闫梅各买了一辆撑得起门面的轿车。

  这次的鸟枪换炮,缘于老同学的指点迷津。

  那年夏天,刚参加完市勘测设计协会理事单位例会的徐东升,踌躇满志地跨进早已等候的专车,赶往省会城市,参加正在举办的建筑设计展览会。浏览参赛作品时,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令他心头五味陈杂。待他历经周折,见到那位昔日的同窗,今日的行业新贵时,徐东升感慨万端。

  东升,你的眼界还是低了点。老同学端起咖啡,用勺子搅了缴,却并没急于品尝。

  硬件,是企业的软实力;设计能力,才是企业的硬实力。老同学呷了一口,踱了几步,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他,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老同学还是很够意思,不但把他带进了自己的专业圈子,还联系了几场很有分量的宴请。当然,投桃报李,徐东升马上与老同学的研究所签订了一份期限颇长的咨询合同。回来后,徐东升马不停蹄安排了聚会,从设计院软磨硬缠出了一个几乎不赚钱,但很是考验设计能力的完整项目。

  他要磨砺整个设计团队,更是挑战自己。

  强大的设计能力,才是核心竞争力。徐东升觉得自己有了更高层次的领悟。

  接下来是脚后跟磕碰后脑勺的连轴转。最初的二个月,从项目产品的构思,草图初现,设计所、设计院、业主三方的协调沟通,到最终方案的定稿,徐东升全程如临大敌,亲力亲为。一时亢奋不已,一时沮丧自疑—天人交战,莫可名状。期间,老同学真真实实地给予了大力支持,或电话咨询,或亲临指导。

  那段时间,闫梅眼中的徐东升,黑瘦,不修边幅,每当窗外的季风鼓起,衣袂飘飘,颇有道家的仙风道骨。

  东升,你说我们这么拼,值得吗?有个深夜,他回了一趟家,闫梅抱住他,问道。

  鼾声四起。徐东升在倒上床的那一瞬,已进入了久违的梦乡。

  成功,只青睐倾心付出的人。在庆祝设计方案最终通过审定的宴会上,徐东升的脑海中冒了这么一句。他笑了,举起了答谢的酒杯。

  那一刻,徐东升以为自己越过山丘,站上了成功的高峰。他测试了自己设计团队的抗压性,向委托方展示了实力,实现了跨上新台阶的梦想。从那以后,设计所的业务迅速扩展,设计人员已达五十人之多,他琢磨着,是成立工程咨询公司的时候了。

  然而,一个制图员不经意的举动,不但粉碎了他的梦想,而且几乎葬送了他的基业。意外起缘于设计院承担的一个大型项目,在试运行期间,暴露出了严重的设计缺陷,经权威机构和专家鉴定,属于严重的设计质量事故。本来,他的设计所并不是此项目的设计外包方,但设计所的一个制图员,擅自承揽了部分制图私活,出图时,却粗心地忘记抹除设计所的印记。

  所有与之有关联的单位,全部被强令停业整顿。

  飞来横祸啊!发了狂的徐东升,咆哮着把那位吓坏了的制图员,连打带踢,赶出了办公室。要不是闫梅极力劝阻,部门主管、人事主管乃至分管主任也会被赶出设计所。那个难熬的时期,他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有一次甚至穿着睡衣拖鞋,冒着绵绵细雨,走到设计所那栋写字楼,一屁股坐在楼前的花台上。尾随而来的闫梅,远远望见丈夫绝望的背影,深切地感受到了男人的伤心。她走过去,抱住他,说: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

  徐东升摇摇头。他清楚,出了这么大的质量事故,政府必定会重拳整治,设计院也会千方百计推卸责任,即使结束了停业整顿,那时,自己的骨干也已流失殆尽。

  不出所料,从辅助员工,到设计人员,离职潮慢慢涌现。大浪淘沙吧,他这样安慰自己。但对申请离职的员工,那怕是核心骨干,挽留,足额补偿,欢送,三步程序走完,绝不拖泥带水。

  当他又一次外出打探消息,无果,回到办公室时,一个雪中送炭的人,已足足等了他一个上午。

  我退休了。蓝主任见了前女婿,说了这么一句话。

  徐东升流泪了。

  两个月后,事故原因调查清楚,施工单位未按图作业,应承担主要责任。

  徐东升聘请前丈人为总工程师,全权负责工程咨询公司的筹备。而他则把自己完全定位为管理者的角色。

  技术和管理,都是核心竞争力,他告诉闫梅。

  当然,徐东升并没有丢下自己的老本行。他在各种场合广而告之自家公司的同时,更是全力打造自己民营企业家兼专家学者的招牌。通过参加一系列或者寂寂无名,或者如雷贯耳的建筑设计赛事,他的咨询设计公司,在业界日渐积累出了名声。

  但真正让他声名鹤起的,还是汇品大厦设计擂台赛的金奖。而且,在他跃跃欲试于省勘测设计大师的入围申报时,才得知他的师傅,前老丈人,居然有一位官至厅级的高中同学。

  在一次闲聊时,徐东升貌似不经意地问老头子:为什么要帮我?

  老头子不搭话,啜着徐东升孝敬的顶级普洱,转过头,望着他背后的书架。那儿,摆放了大小不一的精致相框。徐东升和他儿子的合影,放在醒目的中间。

  窗外的冬日暖阳,把老头子的苍苍白发,染出了茸茸的金黄。徐东升的心里,弥漫起丝丝久违的温暖。他想,老头子博学多识,终究还是免不了俗。

  没过几年,闫梅陪她闺女去加拿大留学了。小姑娘一直跟他们生活在一起,高中毕业了,想留学。徐东升大方地一挥手:那就去吧。

  闫梅倒是左右为难了。这些年,徐东升的饮食起居,几乎是她一手包办。她挂在嘴边最频繁的一句话就是:我养了个闺女,还养了个儿子。语气里,半是埋怨,半是炫耀。

  临走的晚上,两口子躺在床上。女人抱着他,絮絮叨叨了半夜,最后哭了,埋怨起了自己的肚皮,说:我怎么没给你生一个呢?

  可这真不赖她。刚创业时,徐东升天天忙得脚板翻天,那怕有时回到家了,碰见闫梅幽怨的眼光,也只得连连道歉:忙啊,真的太忙。再后来,也不知是土壤不宜栽种,还是种子质量欠佳,闫梅的肚子倒是鼓起了,但装的却并不是传宗接代的种,而是一身泡泡肉。

  徐东升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宽慰,说:你们娘儿俩先去扎下根,退休后我就去投奔你们。

  闫梅带着女儿远走高飞了。徐东升的儿子也大学毕业,进了公司,从实习生起步。

  刚出国那几年,闫梅会隔三差五打个电话,发些图片视频,以示关爱亲情。每次带着女儿回国,两口子也还有那么一点久别新婚的意思。但再醇厚的陈醋,只要开封了,放久了,那也会寡淡如水了。有一次,他忽然记起第二天是两人结婚的日期,就兴冲冲拨了个国际长途。铃声响了一阵,话筒里传出了一声:哈罗?

  没过多久,闫梅一人飞了回来,解释说接电话的是隔壁邻居。

  隔壁老王?他想起了那个经久不衰的段子,开了个玩笑。

  闫梅却一脸认真,一定要他定下去国外团聚的日子。

  你傻呀,加拿大有中国这么大的设计市场吗?他强压住不快,和颜悦色地解释。其实,他肚里还搁有天大的心事。儿子还没扶上马,他那能撒手不管,一走了之。

  闫梅眼见他不为所动,又找了一个理由:你闺女要结婚了。

  那就回来办一场吧。对闫梅带来的这个便宜女儿,他们一直相处融洽,胜似亲生。

  先在那边办一场也行。他想起女婿是洋人,又补了一句,显得诚意满满。

  闫梅一下子百感交集,眼睛又湿润了。晚上躺床上,翻来覆去贴煎饼,实在憋不住了,搬过徐东升的肩膀,说:你实在舍不得这边,那就放了我吧。

  果然有隔壁老王。他的身体一下打直了,声音异常冷漠。

  女人扑在他身上,哽哽咽咽哭了。

  天要下雨,婆娘想嫁人,由她去吧。他看着蜷缩在身边的女人,想到了网上看来的一篇短文,大意是据调查,出国的夫妻或者情侣,百分之九十都遭遇了分手的尴尬。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几多风雨。当徐东升追忆自己二十多年来的岁月时,一旁的凡亚蕾也是心怀惆怅,难以莫名。一周前,女儿收到了大学录取书。夫妻俩就守信重诺,协议离婚。只是凡亚蕾未曾想到的是,副教授丈夫当天跟她进了民政局,好聚好散,隔天就陪着自己的大肚子研究生,二进婚姻登记处,注册合法,坐等开花结果了。

  男人是野兽,教授是禽兽。女人疯起来,那也是会咬人的母兽。得知了真相的凡亚蕾,心怀不忿:早知如此,老娘就拖他个一年半载。

  老徐,我们去把事办了吧。一个周末的清晨,凡亚蕾推开徐东升,起身去了卫生间。回来后,趴在蓬松的枕头上,说出了酝酿已久的想法。

  不想享受自由的生活啦?徐东升暗笑,想起凡亚蕾刚离婚时,还谆谆告诫他:这个时候,我们尤其要注意形象,不能丢份。

  其实,凡亚蕾倒真没再披婚纱的急切,但她计划中秋节时再婚,就是想赶在前夫国庆婚事之前。她终究还是咽不下那口气。

  徐东升不置可否。

  这就是面临再婚时,年纪不老,多金有成的男人显露出的漫不经心。如果说徐东升的第一次婚姻仓促,第二次再婚多少有找个家的急迫,第三次则悠游淡定,甚至有一点可有可无的样子。凡亚蕾面相端庄,或许是心宽悠闲,越发的白净丰润了。在徐东升眼里,她知书达理,处事得体,完全算得上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人。但她最大的缺点,就是一直放不下对钱财的贪恋。不但干涉公司人事安排,还想插足财务。最近,还在他耳旁,有意无意念叨起了公司的股权分配。

  这样下去,公司早晚得落到她手里。徐东升暗暗打定了主意。

  这天,刚到美容院的凡亚蕾接了一个电话。挂断后,她在皮椅上躺了好一会,一言不发,完全没有平素和蔼可亲,活泼健谈的样子,搞得美容小妹也不知所措。出了美容院,想了想,直接驱车到了蜀都大学。到后,终于确认了电话的内容:征询她有无申请访问学者的意愿。目的地美国。

  当晚,临关灯睡觉了,她见徐东升还斜躺着,若无其事翻阅手机,就推了推他肩膀,把白天的事情,告诉了他。

  徐东升心不在焉听完,回道:想去就去嘛。让她自己拿主意。

  凡亚蕾脸色阴晴不定,两眼罕有的目光灼灼,盯了徐东升好一阵子。

  一个月后,凡亚蕾心有不舍地去了美国。刚到时,孤独的夜晚,脑海里就会闪现临出发时,她和徐东升的那场有关公司股权再分配的严肃对话。

  其实,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严肃。因为徐东升得知了她的想法后,毫不见怪地笑了。他起身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份文件样的东西递给她。

  你先看看这个。他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待她的表情从疑惑不解变化到阴冷如水时,徐东升却豪气地挥挥手,安慰她:日子还长着呢,这个公司,不都是你们的嘛。

  股权书上只有两个股东,徐东升占股百分之二十,任董事长兼总经理;他儿子没职务,占股百分之八十。

  都是你儿子的。凡亚蕾气不打一处。不过,想到连陪他同甘共苦过的闫梅,也没占一星半股,她又气馁了。

  过了三个月,徐东升拨打给凡亚蕾的电话,开始经常提示占线,好似一天到晚,总是显得忙忙碌碌的样子。直到他偶然在她的QQ上看见了一张合影后,才老奸巨猾地笑了。

  中秋前一周,徐东升的公司与蜀都大学合作的一个课题,顺利通过了专家鉴定。当晚的招待宴会上,突然光临了一位院士,据说是来看望一位当专家的老同学。得知消息后,徐东升直接就从办公室赶到了宴会现场。院士和蔼和亲,现场气氛活泼。一个没收住,他的牙病,就又喝发了。

  第二天上午,徐东升在牙科诊所的躺椅上,接到了凡亚蕾的电话。

  老徐,在哪儿呀?话筒里的声音急促,夹杂着尖锐的回音。

  徐东升愣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凡亚蕾回国了,正在家里。

  凡亚蕾这次急急忙忙赶在中秋节前回来,是为了打点关系,延长访问学者的期限。其实,她多虑了。虽然蜀都大学的分管领导官腔十足,但回答却足以让她把心妥妥地留在肚子里。

  回到两人的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一屁股坐到客厅沙发上后,凡亚蕾才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回国的事,她竟然忘了告诉徐东升。

  她从小坤包掏出手机,翻出徐东升的名字,正准备按下通话键时,茶几上一份文件样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拿起一看,原来是徐东升的脑检报告。

  报告有一大叠,CT的,核磁共振的,X光的……日期也都不一,但都是在她出国以后的,最近的在一周之前。报告内容有中文,有英文,还有大量似懂非懂的专业术语,一串一串的数据。看到末尾几行字,凡亚蕾才大致明白了。

  原来徐东升的脑袋里,长了恶性肿瘤。她的手一抖,手机掉在大理石地砖上,啪地一声,格外响亮,身体也随后一哆嗦。

  老徐,我们去省城,不,去北京,去上海,去美国也行。

  徐东升一进门,凡亚蕾就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声音急切,满目焦虑。

  你……知道了?徐东升显得很惊讶。他的目光越过凡亚蕾的肩,望见了散落地板的几张纸,恍然了。

  医生说是晚期了。他的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然后,抽出手掌,轻飘飘摆了摆,貌似洒脱,又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们还是相信科学。

  他走过去,捡起体检报告,叠好,接着说:对不起你了。

  声音充满了无限歉意和眷恋。

  不,我不……凡亚蕾又再次冲过去,把头趴在徐东升的后肩上,声音哽咽,热泪滚滚,很快打湿了肩头的衬衣。

  徐东升的心里冒起了一阵歉疚。或许,她也真是想跟他过一辈子,就只是在钱财上贪了点。女人嘛,归根结底都一样。以后成了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

  正当徐东升心里盘算,想找个时机与凡亚蕾谈谈时,凡亚蕾却告诉他,要赴美国完成落下的调研课题,顺便收拾行李回国。过完国庆节,待她急切切走了后,徐东升才发现,她不但辞掉了蜀都大学的工作,还带走了几个大皮箱。那个义无反顾的劲头,犹如古时私奔的娇娘。

  过了不久,两人又在微信联系上了。徐东升常常关心的是凡亚蕾的婚姻大事。有一次,或许是有了高兴事,又喝了点小酒,差点说漏了嘴。

  解老师好吗?他们在微信上聊了一会后,徐东升发出了这么一行字。好在他马上意识到了,紧急点了撤销。解老师就是徐东升在凡亚蕾的QQ空间上看到的那位老年男子,蜀都大学的著名教授。解教授风流倜傥,学识渊博,还是美国几家大学的客座教授。凡亚蕾的访问学者邀请函,就是他一力承办的。

  凡亚蕾还是惦记着徐东升的治疗情况。不时,也转发一些国内的偏方,国外的肿瘤研究成果。

  其实,凡亚蕾看到的那些体检报告,是徐东升托朋友从特殊渠道定制的,但他从小就有一口烂牙,却是千真万确。刚参加工作时,工资菲薄,但他还是去了医院打洞补牙。在外打拼的那些日子,他和牙痛,却奇怪的相忘于江湖。只是近几年,牙病跟着悠闲富足的生活,又与他相伴相随了。有时疼得不那么厉害,他懒得讲究,随意找一家就近的牙科诊所,缓解疼痛就行。

  市建筑设计协会举办会员年会的那天,徐东升身患小恙。会后的招待酒席上,他端起酒杯,胡乱转了一圈,就匆匆告辞了。快抵达住宅小区时,病牙又扯筋撕肺发作起来。他想起小区附近有家偶尔光顾过的牙科诊所,就极速驱车而至。

  诊所不大,开张也不到一年,明亮的灯光下,硬件设施就显得格外锃亮高档。坐诊的博士毕业于国内著名医科大学的牙科专业,两位助手也是不凡,牙科硕士。徐东升疾步而入时,护士见他表情夸张,急忙引导他躺上了检查台。

  很不巧,博士回母校了。才来两天的小响,只好披挂上阵。

  牙疼不是病,只是痛时才很要命罢了。徐东升的牙疼很快就被缓解了。

  你得戒酒。徐东升闭眼躺着,头部上方一个年轻悦耳的声音传来:坏牙也最好全拔了。

  检查完毕,徐东升坐起来,看见天蓝色的口罩上,露出双秀丽清澈的眼眸。

  后来,徐东升真的就挤出时间,去诊所烤了一口瓷牙。但两人之间真正热络起来,却是在凡亚蕾再次奔赴美国之后。儿子已是他的助理了,公司的日常事务他就几乎撒手不管了,晚上的时间,自然就多了起来。虽然也会赴各色交游宴会,奢靡馆所,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转到了诊所那儿。空闲时,两人就在诊所外间的小会客室聊天。

  小响姓李,老家远在本省东边的贫困山区。她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考上了本硕连读的医科大学。她最大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开个现在这样的牙科诊所。

  李响悄悄告诉徐东升,等她弟弟也工作了,她就去报考博士。

  诊所的其他几人,包括博士老板,见徐东升儒雅慈祥,都把他当成个蛮有文化的长者。大家言谈甚欢,得空了,也相约撸个串,烫顿火锅,其乐融融。

  这天,气温骤降,又逢周末,诊所清冷。小响拿了一个人脑模型,正在给徐东升普及健康常识。儿子徐小东的电话忽然来了,声音里流露了抑制不住的惊慌,说:开发区一栋正在施工的楼房,楼板塌了。

  当徐东升急慌慌赶到施工现场时,儿子和他外公正带着公司设计部、项目管理部等相关人员,在一间简易工房内,紧张核实着施工图纸。公司分管生产经营的副总和市场部几个人,站在楼房脚手架不远处,抽着烟,指指点点讨论着处理方案。

  幸运的是,不是楼板,而是正在施工的那层楼梯塌了。而且,让人长舒口气的是,没有任何人员伤亡。

  接下来,自然是先查找原因。设计图纸,施工方案,脚手架架设方案,等等,哪个方面都不能遗漏。相关各方忙碌了几天,累得精疲力尽,还是没有查清具体原因。后来,还是驻现场的一位年轻设计人员,偶然尿急时遁去另一栋楼房,才醒悟到了原因。后来调查的结果,也确证了缘由。原来是刚浇筑混凝土的楼梯,被几个新进场的农民工,误堆放上了大量钢模板和杂物。楼板被生生压塌了。

  虚惊一场。结果是参与建设的有关各方开了一次会,批评与自我批评了一番,喝了一顿酒,就此翻篇。

  第二天上午,徐东升在办公室打了一通电话后,又叫过儿子小东,问他对这次事件怎么看。

  看上去,儿子这几天也累坏了,站在徐东升宽大的办公桌前,张了张嘴,也没吐出一个字。

  徐东升本想借这次发生的事情,指点儿子一二,转念又想:儿子还年轻,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被磨炼的机会。于是,他换了慈父的语气,说:放几天假,出去好好休息。

  当徐东升得了闲暇,又转悠进诊所时,得知李响生病,已经三天没上班了。他拨打她的电话,关机。

  时令已是初春,但在下雨的傍晚,春意料峭,异常寒冷。一股想急切见到李响的念头,没来由地在徐东升的心头涌现。

  深夜十点过,徐东升跟着手机导航,终于找到了李响租住的地方。

  这是个城中村小区,街道狭窄,路灯昏暗,污水横流。他好不容易摸黑爬到李响的单元房间门口时,内衣已经湿透,气喘如牛。平静了好一会,他才举手扣门。没动静。他又拿出手机拨打,还是关机。他又接着敲门。或许是动静大了点,隔壁门开了,透出一道昏黄的光。一个男人的头探出,狐疑地看向他。

  找朋友。他歉意地点点头,解释道。

  徐东升接着又使劲拍了两下房门,才听见屋里终于有了轻微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屋灯亮了,门慢慢开了一条缝,隔着锁链,一张异常蜡黄憔悴的小脸,怯生生露了出来。

  男朋友呢?在医院的观察室里,徐东升望着紧闭双目,正在输液的李响,问道。

  男朋友,是什么动物?李响睁开眼,故作满不在乎地回道,声音依然虚弱。

  徐东升如释重负地笑了。他走出房间,掏出手机,叫来了公司总经办主任,办理了住院手续。

  然而,李响并没说实话。她有男朋友,在另一个城市读研。并且,在一个快下班的时候,设法进了徐东升的办公室。

  小伙子长得其貌不扬,聪明,知道怎么巧妙地去接近像徐东升这样成功的男人,也知道如何把利益交换最大化。这是徐东升事后的评价。但他的筹码太少,在徐东升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三两下就被打发了。

  小伙子临离开时,仍然是一副不甘心的表情,但却没有一点难堪。

  徐东升可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他给李响发了一条微信,轻描淡写一句话:你男朋友来过了。

  李响一直没回复。过了一周,她在微信上请徐东升泡酒吧,还特别注明:老同志,不准拒绝。

  一瓶法国年份红酒空了,李响也慢慢有了酒意。在她的叙述中,徐东升得知她和男朋友是高中同学,也算青梅竹马吧。

  那个王八蛋,把我卖了多少钱?酒吧朦胧的光线里,李响酒色上脸,愈发白嫩娇艳,笑嘻嘻问道。

  徐东升还未回话,她又甩了甩头发,说:今天我生日,老同志,你得送我礼物。

  她要的礼物,也不外乎是读个博士,留个学,甚至办个诊所。这些事,对他而言,也不是啥难事。放下杯子后,他借着酒劲,探过身去,摊开双手,语气干脆,说:只要你愿意收,我就送。

  李响神情自若,双手捧起酒杯,向后一靠,一口一口,仿佛细细品味美酒,最后,一饮而尽。

  徐东升就这样,又一次享受起了春日艳阳。只是这次的感受,却与以往有着天翻地覆的不同。年轻女孩子玩耍时的花样百出,做事的不管不顾,让他既跃跃欲试,又感叹昭华已逝。深夜撸串,通宵泡吧;看电影,打电玩;追明星演唱会,赶作家签售场。徐东升虽不习惯,但又乐在其中,特别是在远离尘嚣的旅途,无拘无束,更是可以为所欲为—在玉龙雪山的马背上亲吻,在花水湾温泉小池子内嬉戏;试过峨眉金顶的露宿,四姑娘山盘山公路的车震。有一次,在浴室里,他看着镜子里日渐收敛的小肚子,禁不住摆了个拳击手的姿势。

  为了缩小与李响的年龄差距,徐东升去焗了一头乌发,穿着打扮也走的是高档时尚路线。不去公司时,则是一身休闲着装:标配牛仔裤和运动鞋,再加一个质地不凡的双肩包。

  不久,徐东升就开始带上李响,出席不那么重要的商务酒会,参观或者参加各地举办的建筑设计作品展赛。

  十一前夕,闫梅又打来电话,让徐东升放假期间去加拿大。她说:你闺女又快生了,这次是个小子。她又说女儿女婿一家人都盼着他去渥太华散散心,走一走,看看外孙们。

  闫梅碎碎叨叨了好一阵,好像仍然躺在他身旁,一点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的意思。徐东升默默不语,心里五味陈杂,恍惚间,有了时空倒流的错觉。

  但是,徐东升的旅途终究还是没有成行。儿子的翅膀还是稚嫩,而蓝老也确实老了,有时还得去疗养医院住上一段时间。为了儿子,他还得老骥伏枥。

  又是一个春日暖阳的三月,徐东升陪着李响,参加了海口举办的一个大型医疗器械国际展会。会后,又顺道去了三亚。清晨,两人来到海边,一会悠闲漫步,一会缓缓小跑。夕阳初升,触目远望,天空深蓝,一碧如洗;海风吹过,心旷神怡。海边沙滩,一对青年男女,带领一群男孩女孩,迎着朝霞,步伐不一,嘻嘻哈哈跑过。

  两人停下来,让在一边。李响若有所思,转过头,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她的表情有点紧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徐东升。

  徐东升似乎并没有听见她的问话,目光停留在沙滩不远处的堤岸边。那儿,一颗不高的乔木,披着一头新芽。她慢慢走到他面前,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脸贴上去,深深埋在他的胸前。

  徐东升仿佛感触到了什么,收回视线,低下头,深吸了一口饱含青春的气息,一股满足的、仿佛也要萌芽的感觉,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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