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记
“孙瑶瑶，赶紧去把阳台窗户关掉！你看不见要下雨了吗？”卧室外传来了女人的声音，仿佛平地惊雷，隔墙灌耳。“六筒！孙瑶瑶你聋了吗？”
“知道了。”孙瑶瑶有气无力地回答着，手里按下暂停键，从电脑旁抬起头。屏幕里播放的是《海上钢琴师》，这是她看的第六遍。
阳台上其实没有几件衣服，外面的天倒真是阴沉的可怕，风也出奇的大。几只燕子从窗外低低地掠过，孙瑶瑶的眼神也跟着它们上下飞舞。“真羡慕你们。”孙瑶瑶关上了窗，像是在跟燕子说话。
“都多大的人了，收衣服还要我提醒吗？ ”客厅那边母亲的魔音兀自不休，“看看衣服干了没有啊，没干就挂到暖气旁边去。下午不就要上学了，怎么自己一点都不上心呢！”
孙瑶瑶把衣服收到自己的房间，顺手关上了门，开始准备下午去学校的行李。这是高三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她还是没有进入学习的状态。确切地说，她从小都没有进入过。小时候仗着自己还有点小聪明，成绩还不错，那时候父亲的生意刚有起色，也没有现在这么忙，母亲也不会召集一群姐妹来家里打麻将，家里还是一片其乐融融。后来她上了初中，那点小聪明不管用了，父母忙起来也不怎么管她，成绩就一落千丈，好不容易走关系交了点钱，这才得以升到这所重点高中。
虽说是重点高中，其实也不全是尖子生，像孙瑶瑶这种走后门来的学生，每个班都有那么几个。老师也不指望他们能为班级做什么贡献，只盼着他们能少违反点校规校纪，这点孙瑶瑶做的倒是很好，她上学的时候总是安安静静，除了不听课，别的都好。
中午吃过饭，孙瑶瑶便拖着行李打车到了学校。说起来她家离学校也并不远，但她还是选择了住校。这点是她和母亲少有的共同决定，大概是两人都想着眼不见心不烦吧。
今天是周日，下午安排的是四节自习课。学校就是这样，百般压榨学生们的时间。周六中午放假，周日中午又得回来，每两周放一次假，实际上只能休息一天。
“来这么早。”回宿舍放下行李，孙瑶瑶便匆匆赶往教室，可没想到一向迟到的同桌今天居然比她来得早。
同桌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收起来：“你来的路上，没看见有老师吧？”
“没有。”孙瑶瑶坐到座位上，开始收拾桌子，“今天估计班主任不会来的，这可是周末，又不是她值班。”
“万一呢，她你又不是不知道，专门趁我们放松警惕收手机。”同桌朝后门窗户瞥了两眼，“我还是小心点吧。”
孙瑶瑶的同桌名叫林语冰，和她一样，也不是靠考试成绩进的学校，甚至他的成绩比孙瑶瑶还要差。林语冰是一名体育生，每天都只上半天课，其余的时间都在操场上踢球或者练体能。
“你们下午没有训练？”孙瑶瑶问他。
林语冰摇摇头：“周末哎，教练也要休息的。我这是在家太烦才来学校，你没看李宁他们，周末根本不来的，反正老师对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宁是班里的另外一名体育生。
孙瑶瑶扭头去看李宁的座位，果然是空的，只有桌子上散落着几张休息前发的试卷：“好幸福啊你们。”
“有什么幸福的，毕业后还不知道能去哪呢。”林语冰嘟囔着，“你们再不济也能考个大学，我们万一拿不到二级运动员证就惨了。”
孙瑶瑶把头趴到桌子上，侧着脸对林语冰：“我不想去高考。”
“开什么玩笑。”
“真的。”孙瑶瑶直起了身子，“反正我不会去的，我讨厌考试。”
林语冰看着孙瑶瑶认真的样子，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可笑。是笑她像小孩子一般的幼稚想法，还是笑她梗着脖子仰着脸的倔强样子，他自己也不清楚。
“那你不高考，你打算干什么？”
“我能干的事儿多了，”孙瑶瑶弯下腰去翻书包，“给你看看我写的小说。刚发表的，新鲜出炉。”
“哟，可以啊你。”林语冰接过那本杂志，“哪一页？”
孙瑶瑶七手八脚地翻出来给他看：“就这儿就这儿。”
“就半页啊？”林语冰一边看一边嫌弃。
“第一次发表哎！你还嫌少？”孙瑶瑶据理力争。
林语冰朝她笑了笑：“南风知我意。这名字起的倒是不错。”
孙瑶瑶得意地扬扬下巴。这其实是杂志的有奖征文，那几页上总共刊登了四篇小文章，题目都是“南风知我意”，她写的只是其中一篇。文章写了一名目盲书生和一位大家闺秀历经波折终成眷属的故事，用的是在高中生里广为流行的古言，写的倒也还不错。
“怎么样，服了吧？”孙瑶瑶看着他看完。
林语冰把书还给她：“写这个能挣多少钱？”
“八十。”孙瑶瑶撇了撇嘴，又急忙解释道：“现在都这样的，还有的只给五十呢。你还没说呢，写得怎么样？”
“能发表出来，当然是写的还不错，不过就连瞎了眼的书生都一心求学，你就真不打算去考个大学？凭你这文采，上个中文系总可以吧。”
孙瑶瑶垂下了头，舔了舔嘴唇，才说：“可我就是不愿意。”
林语冰还想说什么，可上课铃声恰在此时响了起来，值班老师带着水杯走进教室，坐到前面开始批作业。林语冰看了一眼孙瑶瑶没有再说下去，孙瑶瑶也不说话了，对着一张空白试卷发呆。
“同学们，虽然这只是开学的第二个星期，但是大家一定要对时间引起重视来！”每周一次的班会上，班主任正在讲台前苦口婆心，“还有两个周就要进行月考了！”
“这么快？这才刚开始上课呢。”班级里立即开始了窃窃私语。班主任似乎很满意大家的反应，又接着说道：“安静下来！在你的眼中这才刚开始，可在有些同学的眼中，这已经是在高考的前夕了！你还在想怎么偷懒的时候，人家别的同学，已经准备好超越你了！”
班主任把高考倒计时的牌子挂到讲台前，嘴里倒还是不停：“你们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该自己上点心抓点紧了。不要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把你们的小说，动漫，游戏都收起来，等你们考上大学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有的同学，平时爱干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情，我也劝你趁早收心，要知道什么才是你最应该做的。要是被我发现了，有你们好看的。”
听了这话，林语冰偷偷转头看了一眼孙瑶瑶，仿佛班主任的这些话就是针对她来说的，可孙瑶瑶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她正看着窗外出神。林语冰顺着她得眼神看出去，外面是篮球场，昨天刚下过雨，积水还没干，只有几个体育生在绕着圈跑步。林语冰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可孙瑶瑶就是连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外面看。
“林语冰！孙瑶瑶！你俩看什么呢？”不知道什么时候，班主任也注意到了他们两个，语气有些不善。
“没，没看什么。”林语冰急忙站了起来，手还不忘碰了碰孙瑶瑶，孙瑶瑶也跟着他站了起来，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我刚强调收心收心，你俩就给我来这一出？”班主任怒火中烧，看样子是要趁这个机会教训他俩一顿了，也算杀鸡儆猴。
林语冰是认栽了，也算是他倒霉，自己往枪口上撞，怨不得别人。他偷偷地用余光去看孙瑶瑶，她还是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好像班主任说的话都与她无关。窗外像是起了阵风，路旁的梧桐树都摇起了叶子，篮球场上的积水也长出一圈圈的小小涟漪，体育生们结束了热身，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练习上篮，窗边有几只麻雀像是被篮球的声音惊到，叽叽喳喳振着翅膀飞到了他看不到的地方。
“我刚才都讲了什么？你们两个来给大家复述一遍！”班主任急匆匆走到他们两个的桌边，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
“哦，那个……”林语冰回了回神，“还有两个星期要月考，要赶紧进入状态，不要看没用的东西。”
“还有呢？你先坐下”班主任不依不饶，又去盯着孙瑶瑶，“孙瑶瑶，你来补充。”
孙瑶瑶显然是没有听进去哪怕一个字的，她眨了眨眼：“要好好学习。”
旁边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吃吃的笑声，班主任的眼神一扫过去便立马住了嘴。
“你就在这站着吧。”班主任瞥了一眼孙瑶瑶，转身回讲台，“我告诉你们，你们不用在这笑，现在不学习，早晚有一天你哭都没地方哭！上自习！”
学校的下课铃声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等待它的时间总是很漫长，特别是对存了一肚子话的林语冰来说。铃声刚响他就转头问孙瑶瑶：“刚刚你看什么呢？班主任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看鸟。”孙瑶瑶坐了下来，轻声回答。
“看鸟？”林语冰重复了一遍，很是不解，“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东西呢，害我也被批了一顿。”
孙瑶瑶没有再说话，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林语冰记得刚刚的确是有几只鸟的在窗边的，只不过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不过，几只麻雀有什么好看的呢？“我还以为你看上了哪个篮球队的呢，还可以让李宁给你介绍介绍。”林语冰嘟囔着。
“又起风了。”孙瑶瑶像是在自言自语。
林语冰再一次看到窗台上有鸟落下，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那天是周五，下午有两节活动课，大概学校也是怕学生老是待在教室里憋坏了，于是每个单周的周五第七八节课便允许大家自由活动，其实也没什么活动的地方可去上，校门不能出，宿舍不能回，也只有操场和篮球场两个地方可以活动活动。
本来林语冰是在操场上训练的，可今天下午去操场的人太多，教练便让他们解散了，说是趁这个时间休息一下。
“怎么自己在教室里啊？”林语冰回了教室，发现教室里只有孙瑶瑶一个人，又在对着窗外发呆。
“嗯，不想出去。”孙瑶瑶转过身看林语冰，又扭头看向窗外。
“又看鸟呢？”林语冰凑过去，“还真是啊？你这么喜欢鸟？”
这时篮球场上传来一阵欢呼，可能是有人投了一个漂亮的三分，那几只小麻雀受了惊，又扑腾着翅膀飞到了别处去。孙瑶瑶的眼神也跟着这几只鸟儿上下跃动，跟着它们起飞，跟着它们落到更高的树枝上，跟着它们消失在视野之外。
“我也不是喜欢鸟，就是有些羡慕它们。”孙瑶瑶低着头，小声说道。
“羡慕？”林语冰有些不解，几只小鸟有什么好羡慕的，他只羡慕梅西。
“有很多鸟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它们看得见天空，却永远去不了天空。”孙瑶瑶突然转过头向着林语冰，“可它们不一样。”
“所以你就羡慕他们了？”林语冰问。
“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都被很多东西束缚着。”孙瑶瑶自顾自地说，“成绩，地位，金钱，权势，每个人都逃不过的。这些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们就是关住我们的笼子。你知道一句话吗——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听过，卢梭说的。”
“嗯，但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孙瑶瑶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都是笼中的鸟，所以我才渴望飞出去。”
“可这就是人生常态啊，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你必须这么生活。”林语冰还是不能理解。
孙瑶瑶又转头看向窗户，窗外正对着篮球场，每个篮球架下都聚集了一堆人。即使可能明天就有英语测验，也不能阻碍他们在此刻渴望放松的心情。他们争抢，吵闹，喧嚣又欢乐。林语冰看她隔着玻璃向外望去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真的就像是一只被困在笼子中的鸟儿。
“所以我才困惑，人究竟是不是知道的越多，被束缚的也越深。”孙瑶瑶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奶奶一个字都不认识，可她活的很开心，每天能有饱饭吃，能有太阳晒，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可我们不能。虽然你知道那样能够活下去，但是你宁愿死掉。”
“那和它们，和那些小鸟有什么关系？”
“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爸爸妈妈的工作很忙，他们就给我一些钱，把我自己留在家里。我每天放学回家，就趴在阳台上看天。”孙瑶瑶将手掌抚在窗玻璃上，“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无非也就是太阳和云彩。周末的时候，我甚至能在窗边发一天的呆。”
“是不是很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这么多愁善感。”孙瑶瑶自嘲似的笑了笑，接着说，“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很多人在小时候心里出现了问题，但是很久之后才会发作出来，大家就认为这是个变态，是反社会型人格，其实可能只是因为他五岁那年看到过一只流浪狗。”
“我最喜欢黄昏的时候，阳光不会刺眼，我就看着它落下去，看着天边的云彩一层一层的变幻着颜色，而且黄昏的时候鸟儿很多。”孙瑶瑶转过头，看着林语冰，“我家附近有很多树，每到傍晚就会有很多小鸟停在树上。每当有人从树下经过，它们就呼啦啦地全部飞起来了，或者是飞到更高的树枝上，或者是飞走，但过不一会它们还会飞回来的。我就在那里等着它们回来。”
“那时候我就很羡慕它们了。它们没有考试，也不需要挣钱。它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每天都叽叽喳喳叫的很快乐。我想，我要是能跟他们一样就好了。可我们每个人从生下来的时候就带着各种期许，一直到死，都没有一刻真正的自由。”
“其实我也不知道正确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但我就是不想按他们说的来做。林语冰你知道吗，我不是想标新立异与众不同，我也知道学习有好处，但是爸妈老师越是要求我学习，我就越是不想学习。”孙瑶瑶拿起一支笔，在数学试卷上随便画圈，“可能是叛逆期吧。我都是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