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孤城悲白发
公元808年,唐宪宗元和三年。
这年的冬天出奇的冷,雪也莫名的大。暴虐与荒芜在玉门关外漫延。安西都护府奔赴长安的加急公文上早已没了以往的长篇煌论,歌功颂德,这一次,只有寥寥数字。
龟兹城,告急。
残颓的军堡上,郭昕已是无数次的望向遥远的东方,那里有他日夜期而不待的希望,有着一座叫做长安的城,然而更近处的却是吐蕃汹汹而来的大军。
苍苍大雪落在他苍苍白发上,城外无端响起了羌笛独属的苍凉。他忽而回忆起记忆里的羌笛声,那是绝然不同的声音,曾经在这辽旷的大漠上,繁华与安乐飘在这西域,牛羊的欢泼,人影的嘈杂却又在下一刻倏忽远去了,眼前依旧是冰冷的城墙,和那斑驳的旗帜。
他望向身后衣衫褴褛,蓬发污面的这群人。半个世纪的沧桑在他们身上浮淀,明光铠的残甲闪着昏芒,满是缺口的唐刀流泻着肃杀的气息,人群在无声中压抑,天地间只听得见风雪的呼啸。
“吐蕃王又遣人前来劝降。”近卫一丝不苟的应道,确实早已见怪不怪。
“这是第几个了。”郭昕问道。
“回将军,第十六位。”
郭昕望了望远方,不远处一杆使旗耀武扬威的飘在空中,不知名的异兽在卷旗上张牙舞爪的来回翻腾,似在嘲讽一般。郭昕神情肃然,平静的吩咐道:“砍了吧,悬首城门。”
“是!”又是一阵铿锵远去之声,隐隐的有不知名的叫骂声传来,随后便戛然而止。
步下城墙,郭昕向中营归去,已是正午时分,营中升起了寥寥炊烟,面有饥色的兵卒相继向炊烟处涌去。
“营中而今所食为何?是陈谷吗?”郭昕突然向近卫发问。
“回将军,陈谷三日前尽毕,而今食与畜同,草根而已。”近卫轻声语道,唯恐招惹郭昕不快。
“弹尽粮绝吗。”郭昕喃喃自语,心无波澜,不再询问粮草事宜,他忽然心有所感,回过头看向应答的近卫,上下打量一番,话语一转忽而语道:“子彻,你今年有六十岁了吧。”
听着截然相反的问话,近卫竟一时未反应过来,一阵恍惚忙应道:“回将军,六十有二。”
“六十又二,子彻你也老了。”郭昕感叹道,话语间夹杂着别样的情感。末了,又添了一句“我亦不外如是。”
“子彻,你还记得城南李记吗,这个时节老李头总是在临街阁楼摆上红泥火炉,邀胡女引歌起舞,吸引朱紫王侯,当年盛景犹如昨日。”不待近卫应答,郭昕犹自语道:“想来是不记得了,毕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
似是回忆般,郭昕絮絮叨叨的讲着往昔,而近卫也静静地伫立在一旁,似乎早已习惯了郭昕的这番姿态。而郭昕这些年来便是靠着这种方式,使自己不至于忘却过去,可无奈那座叫长安的城在他的记忆当中却越来越模糊。
良久,他渐渐止住了声音,
摩挲着唐刀,冰凉的触感将他带回了西域,带回了龟兹。
“子彻,擂鼓”
城门上,郭昕环视众人。
“援兵未至,粮草已尽,兵甲不足——这一战,有死无生。”郭昕缓缓语道,人群依旧是沉默,风雪却似在呜咽。
郭昕注视着他们每个人的眼睛,他心里渴望着人群中有人说出他藏在心中的答案,那个他希望又失望的答案。但与之相比的,他更害怕他们说出另一个答案。
沉默的人群依旧是沉默。
良久,郭昕轻声笑起来,他的笑声由缓至急,在龟兹城上回荡,笑的那么肆意,却带着一种悲壮,和着不知从何处飘散而来的羌笛声。
郭昕,这位年过古稀戍守边疆五十年的将军,缓缓回过身,再一次举起他手中的唐刀。
刀光掠影处,风声不闻,唯兵戈交响。
“杀!”
唐宪宗元和三年,冬,安西都护府残军孤守龟兹四十年,是时吐蕃之围下,弹尽粮绝,满城戍卒皆白发老朽。白首将军郭昕,慨然剑呼,携残部迎战,兵士有饥色者持兵,与登城之吐蕃军殊死一搏,悉烈殉难,无一人生还。自此,大唐永失西域,岁往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