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尘岁月所销蚀的两个女人

　　好久没有看写战争题材的小说了，也好久不再关心战争。生活于和平年代的我，感觉那是离我远不可及的事情。至少，在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了战争的影子。直到一周前，偶然的机会开始阅读天津作家尹学芸的中篇小说《岁月风尘》，那些有关国恨家仇、枪林弹雨、光荣与屈辱、忠诚与背叛、荣耀与迫害等等，一系列极具历史感的画卷扑面而来。一时间，仿若时光逆转，将我置身于那看似久远的风尘岁月，目睹一场场惨绝人寰的战争与屠杀，走进烽烟劫掠后破碎不堪的家园。这画面中，凸显而出的是两个个性不同，命运迥异的女子——李勋和李荃。

　　在这部小说中，李勋和李荃是上甸村的地主李景阳的两个女儿。大女儿李勋生得花容月貌，心灵手巧，却背着父母与邻村的一个破落子弟齐仲澎私奔，被发现后受到族规家法的惩治，侥幸逃生后，李勋嫁到齐仲澎的家下甸，从此不允许踏进娘家半步。新婚不久，她的丈夫被一队杂牌军掳走去当副官。从此，两个人再没相见。然而，在李勋的心中，齐仲澎就是他全部的希望，她生死相托的精神命脉，她的内心再也容不下第二个男人！这期间，李勋经受了种种苦难与煎熬：贫困饥饿，孤单寂寞，战争的惊吓，众人的嘲笑和鄙夷，千里寻夫而不得的绝望，苦心养大的女儿轻易失了贞操，等了一辈子的丈夫至死未见……这是一个怎样苦命的女人，也是一个任谁也救不了的女人。

　　在爱情上，勋是勇敢而无所畏惧的。面对父亲的阻挠，她毅然冒着身败名裂的罪责选择了与心上人私奔。然而，她孤注一掷的爱情，顷刻便被战争夺走。齐仲澎被掳走后，她怀着天真的梦想一心一意地等着他回来。每年都要倾尽心血、一针一线地为齐仲澎做一双鞋，放在柜底。每天晚上，把齐仲澎的相片放在棉被里，靠着这一份虚无的慰藉度过一个个凄清冷寂的夜晚。为了这一份渺茫的期盼，她拒绝了对她痴心爱慕、尽心帮助却无怨无悔的晚生，也拒绝了妹妹李荃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地劝说，甚至拒绝了父亲对她的救济和谅解，一切艰难困苦她都坚韧而沉默地熬过。在这部小说所塑造的众多女性中，勋是一个有着坚强的内心与执着信念且百折不挠的人。我说不清她的坚守究竟是源于对爱情的信仰，还是因为自己当初那一场惊世骇俗的抉择使她置身于众叛亲离、无可回头的境地。无论怎样的原因，勋都是一个封建伦理与现代战争的受害者。她悲苦的一生，像野草般顽强不屈却遭到百般践踏。勋的命运，何尝不是旧制度下勇敢、坚韧却终被碾做尘土的千万中国女性的缩影。萧红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我想，这个世界留给勋的梦想，就像战争的烟灰和冰城的雪花，让人在热切中绝望至死。

　　李荃是李景阳的小女儿，一个与姐姐截然不同的奇女子。

　　十五岁的李荃看到杂牌军司令冯一品侮辱自己的父亲，便敢于从房顶上投瓦片。被对方用枪顶住下巴，非但面无惧色，居然还敢向要挟自己的人要一支枪。她过人的胆量，让这个杂牌军司令极为欣赏，扬言要娶她做第五房姨太太，甚至仓皇逃走时，还不忘给李荃留下一把枪。虽然，李景阳为了不让女儿惹麻烦悄悄把枪埋了起来，但嗜枪如命的女儿还是追随游击队的神枪手姚飞飞参加了革命。数年血雨腥风的战斗生涯，把李荃磨练成一个思想坚定、功勋卓著的革命者。在一次惨烈的战斗中，她的战友和恋人宋则壮烈牺牲，成为她此后一个难以愈合的创伤。

　　解放后，李荃当了县里的干部，她依旧满腔热忱地工作，经常下基层，帮助群众解决实际困难。但因为李荃思想单纯，个性耿直，凡事追求公平与正义，不愿屈从上级领导的淫威，坐完月子后原来的工作便被人代替，派她到团校学习。在团校呆了不足三个月被扣上“反党”的帽子，隔离审查后，下放到劳改农场。她的丈夫陈兆林也因此受到牵连，被调到环境极其艰苦的偏远山区半壁山开展工作。这期间，李荃的身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摧残。后来，幸亏老战友来视察，帮她离开农场回家休养。又经历了若干年的“革命群众运动”和时代变迁，李荃再次重返工作岗位。然而，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打击与迫害后，她的性情变得专横而偏执，利用职权操纵了女儿的婚姻，与女儿陈芒的关系始终格格不入。直到患病后，李荃把宋则留给她的钢笔放到女儿的手中，并毫无隐瞒地向女儿讲述了与钢笔有关的一切故事。母女俩在那一刻，终于达成和解。而关于那一场惨烈的4.18会议的种种疑点，却一直盘踞在她们母女心头，无法释怀。

　　我不好说一个人生经历太丰富的人，是幸，还是不幸。但李荃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少年的不羁，战火的洗礼，革命的爱情，光荣与使命，政治斗争的迫害，拨云见日的欣喜，亲情友情的恩怨……无论是从历史的角度，还是个人的际遇，李荃都不失为一个时代变迁的亲历者。她的人生轨迹，与我们民族的历史一脉相承。李荃的命运与她直率、刚烈、豪放不羁的性格息息相关。这种性格，既成就了她的革命理想，也导致了她沦为政治迫害的对象。在那样一个黑白颠倒的年代，越是勇敢而纯粹的人所遭受的迫害越是残酷。战争的硝烟将她熏染成一个钢筋铁骨、侠肝义胆的女英雄，政治运动又轻而易举地将她打入“反党反革命”的阶下囚。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并没有摧毁李荃钢铁般的意志，但历史的风尘却将一个单纯、野性、热情如火、刚正不阿的女子，销蚀为一个女儿眼里怪物一样不通情理、自高自大、固执冷漠的陌生女人。读到后面，我在想：这样一个性情古怪、坚若磐石的女人，想必连那个杂牌军司令也不会想迎娶了。然而，历史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它想把一个人打磨成什么，完全不是个人的力量所能抵御的，滚滚红尘中，谁又能把握住谁的命运呢？尤其权势当道的社会。女性的天空是低的，萧红说得没错。无论她们怎样拼杀，驰骋，终将凋零、衰败，成为一个男权领导下远离本真的社会化的“人”。

　　在这篇小说中，被风尘岁月所销蚀的女人除了李勋和李荃，陈家的大太太章若儿、英娘、忍冬、还有那个被囫囵杀死的刘寡妇、心机颇深的小崔，无不是历史车轮下被碾压、被损害的形象，她们原本的花容月貌、爱恨情仇逐渐风烟散去，无可追寻！然而，在作家尹学芸的笔下，她们又是一群生机不朽的魂魄，以各自纯粹的性情和柔弱的腰身，坚韧、顽强地同这个黑暗、污糟、缺少温情的世界抗争过、呐喊过。虽然，她们终将被掩埋或消逝，但阳光普照下的山河大地，无不流淌着她们绵延不息的血脉，盛开着她们蓬勃、璀璨、百折不挠的生命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