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父亲节
晨跑半个月后,颈椎压迫等顽疾明显减轻。也许是跑步方式存在问题,左腿不适感却随之而来。想着可能是刚开始跑步腿部还不适应的缘故,便未在意。于是又坚持跑了两三日,不适感却转为膝部疼痛,甚至连走路都跛了起来。无奈,去医院检查一番,所幸并无大碍。是夜,梦见父亲坐于床前,一如生前神态,嘱咐我注意身体,便起身离去。梦中虽知父亲已不在人世,却无丝毫惊恐,呼唤着他。瞬间惊醒,竟然听见自己隐隐的啜泣。翻看手机——2019年6月11日2时11分。无意又看到,5天后,6月16日——父亲节。
父亲在世时,不要说父亲节,就连他的生日我都没有重视过。总想着在他八十岁时为他好好过个大寿,总想着平时给他足够的陪伴和关心就行了,没有必要拘泥于形式。现在看来,或许自己真是自欺欺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潜意识里为父亲过父亲节的这个想法肯定存在过,只是从感性上还没有认可这个“洋节”罢了。况且,理性上自己还是赞同“最大的孝道是陪伴”这个观点,似乎,它完全可以成为轻视父亲节的理由。父亲,特别是年迈的父亲,最需要的是儿子的陪伴,这既是人性使然,也是天道所在。写到此处,想起了和父亲彼此陪伴的点点滴滴,三十多年前的那次雪中同行的经历清晰了起来。
记不清是十三岁还是十四岁时那年的正月初二,随父母到三原外婆家拜年。由于春节期间人流量特别大,乘车非常困难,到外婆家已经有些晚了。父亲初四就要上班,于是决定次日一早返回。孰料夜晚落了一场大雪,天明时份积雪已足足没过脚踝。大雪让急着赶回上班的父亲显得不安,执意冒雪赶路。母亲寒假还长着,不急着回去,我便自告奋勇地陪父亲往回赶。于是,清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我和父亲踏上了归途。外婆家虽属三原,却距富平地界不过几里地的样子。富平一个名作淡村的镇子,是铜川咸阳两地往返长途客车的必经之地——我与父亲乘车的地方。平时,从外婆家走到淡村,快些的话也要一个多小时。此时,天地白茫茫一片,像一幅望不着边的巨大地毯,分辨不出道路和麦田。有树的地方倒还好些,两排树之间大多是道路。没有树的地方,只能根据起伏的积雪形状以及高出积雪的枯草判断路的位置,即便如此,还时不时地错跑到麦田里。
课文《少年闰土》中描写的雪地捕鸟的情景,使我幻想着雪后的田野可能会遇见课文里的各类鸟儿,也许还有课文里未曾提到的野兔,便抑制不住心里的兴奋四下张望。雪却一直下着,不要说看见期待的鸟儿、野兔,就连平日再寻常不过的麻雀也踪迹皆无。走在前面的父亲不时停下转过身子看着我笑,却难掩着急的神色,招手示意让我跟上去。知道我是在四下寻找鸟儿后,父亲向我说起他年少时用弹弓打麻雀、年轻时用气枪打大雁的往事和我感兴趣的一些事情。鞋底的泥巴越踩越多,脚越来越沉,走不了多远就要停下来拿根树枝刮掉鞋底厚厚的泥巴。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和父亲冒雪前行。雪还在下着,雪片时不时钻进脖子,冰冷冷的。一路上,除过艰难行走的我和父亲,居然没有遇见一个行人。想着外婆家的热炕和冒着热气的蒸红芋、包谷糁,越发感到寒冷,不争气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漫天飞雪和冒雪前行的兴奋感与新鲜感逐渐被脚上越来越沉重的感觉替代,直至荡然无存,只盼着早点走到公路上,坐上车。
终于,到了淡村,感到脚下一下子坚硬了——公路,心里轻松了不少。站稳后却发现公路上竟和麦田一样,也被积雪完全覆盖着,上面连一道车辙都没有。雪,不知啥时已经停了,公路两侧的店铺大门却紧锁着,四下静悄悄的,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看来,乘长途车回家和等车期间稍事休息打尖吃饭的想法已成了泡影。我看着父亲,父亲看着我,相视无语。良久,只能遵从父亲的意见,往庄里镇走。父亲说,庄里镇是个大镇子,而且有火车站,顺利的话能坐到火车。又一番步行开始了,尽管路更远,更觉饥饿,但雪毕竟已经停了,而且覆雪的公路走起来轻松了不少,更为重要的是没过多久太阳也出来了。一路上,父亲说起与我同年龄时每周步行往返几十里背馍求学的往事,还有一次因上学途中受雨淋吃了一周发霉馍的经历。从淡村到庄里究竟有多远,我至今尚不知晓,只清晰地记着穿着被雪水泡湿的鞋袜行走时那种别扭的滋味。
下午时份,精疲力尽地赶到了庄里镇,天已完全放晴,积雪也开始融化,但并不足以行驶汽车。腿部酸麻无力,不时打着颤,一双脚几乎没了知觉。好在,如父亲所料,虽然是大年初三,庄里镇却仍有店铺在营业。在火车站查看时刻表,得知当日火车虽没有开往咸阳的,却有一列经过阎良,不过还得等候几个钟头。父亲看看外面正在融化的积雪对我说,赶到阎良公路就开了,汽车也就通了,最起码可以坐上去西安的汽车。时间还早,父亲低头看了看我和他沾满泥巴的鞋子,带我出了侯车室四下打听卖鞋袜的地方,费了好大神总算买到了两双鞋、袜,他自己换上一双,让我换上另一双——很土气的那种老式解放鞋和同样土气的绿色袜子。我拒绝换鞋,态度坚决。父亲有些生气,眼睛瞪着我,却又欲言又止。于是,又带着我随便找了个摊点吃了些东西,返回候车室。
也许是过于疲乏,我竟在候车室的长条木椅上睡着了,尽管候车室仍像冰窖一般。不知睡了多久,脚心暖乎乎的异样感觉使自己清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看见双脚被父亲用他的外套裹着。脚心贴着的暖暖的位置,应该是父亲隔着线衣的胸口——是父亲,在我睡着后慢慢脱下我的鞋袜,用他的体温为我暖脚,我却不知。迅速闭上眼,瞬间有流泪的感觉。于是,顺从地穿上了那双土气的绿色袜子和解放鞋,从庄里镇乘火车到阎良,又从阎良乘汽车到西安,最后坐59路车从西安回到咸阳。一番周折,下车时已是万家灯火。若干年后,当每晚为病中的父亲用中药渣搓脚时,不时为自己年少时的无心而惭愧、自责,也为自己能有机会报答父亲的暖脚之恩而倍觉庆幸。
父亲去逝前几年,诸病缠身,受病痛折磨,有时情绪起伏不定,对待家人特别是对我脾气很大,脾气发过之后却时常暗自垂泪后悔,每遇此情,心中悲哀无以言表。唯以告慰自己的是,在父亲生命最后几年时光里,能够为他做上几碗喜食的油泼面,尽管水平有限,他却吃得津津有味;开车陪他遍访老友故交和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尽管最远不过蓝田,他却逛得兴致勃勃。还能不时陪他就近在咸阳湖畔溜溜弯,在清渭楼下看看樱花、晒晒太阳。如果说有遗憾,那便是没有为父亲过过一个父亲节,没有让这一天成为父亲和我今生的记忆之一。但,记忆中更为重要的是和父亲共同顶风冒雪的那次经历以及之后更多的类似经历,让我能够不断从回忆中重温温暖,感受幸福,珍惜当下,这一切远非父亲节的经历和父亲节的记忆所能比拟。
又逢父亲节,窗外,阳光灿烂依旧,鲜花盛开如初。那场已无数次轮回于天地之间的冬雪,如今或许正徜徉在江河湖海静伴日出日落,或许正随潺潺溪流奔淌于三山五岳。亦或许,又会在某个冬夜重新化作又一场大雪悄然落下,再一次见证人间冷暖。
作者:毛勇(千里清秋)
(2019年6月16日4:35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