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叶
我是1970年10月份上调回城的,一开始当工人。由于干活能吃苦,又会写些文字,三年后就当上了工区的保卫干事。
这年,单位里出現了一个女疯子,名叫潘家凤,是工程师老张的妻子。因为老张家是地主成份,文革初期老家有人批斗了潘家凤。潘是老高中生,性格清高强悍,精神上吃不消,疯掉了。一疯三、四年,折腾得越来越厉害,弄得老张无法正常工作。于是,单位决定把潘家凤送到合肥的精神病医院就诊。
押送她的任务交给了我,还配了小杜、小刘(女)做帮手。为了保证安全,公司武装部还特意给我配了一支手枪(无子弹,只是用来镇场子)。
潘家凤得知我们要押她去精神病医院,自己在家脱了个一丝不掛。我们只好假装走掉,躲在外面等机会。老张给潘家凤喝了带有安眠药的糖水,由于喝得多,把她的尿催下来了。乘着潘家凤自己穿上衣服上完厕所回来的机会,我拿出手枪镇住她,叫小杜拿绳上前捆绑。潘拼命挣扎,大叫:“男女授受不亲,不要动手动脚!你们这两个特务,不要用枪对着我。我潘家凤无限忠于毛主席,砍头只当风吹帽,走吧,前面带路!”我和小杜、小刘哭笑不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这个女疯子弄到了合肥,送进了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里,患者五花八门,唱的、跳的、说胡话的、默然不语光瞪眼的,什么样的都有。有一个女患者,身体壮硕,大家说她是花柳病。小杜刚走入病区就被她一把搂住,满脸亲吻,还不停地说:“我要跟你睏觉”,把小杜吓个半死。
精神病患者的收治,有临时就诊和正式住院两种。因为有患者杀死亲人的传闻,老张和单位领导都要求我们不要马上回单位,一定要办好潘家凤的正式住院手续。正式住院就不需要家属和单位人员陪护了,由院方全封闭管理。但是办手续需要时间,必须等上半个月左右。
我和小杜、小刘住在市内长江饭店,每天早上乘公交车到精神病院,在那里监管潘家凤一天,晚上再回去。大约三四天后,我认识了一个名叫桑叶的姑娘。
精神病院充满消毒水气味,令人难受。门诊部大楼出门右拐有个藕塘,岸上一行垂柳。时逢五月,每有风起,荷叶摇曳,柳丝轻摆,景致迷人。我常到那里呼吸新鲜空气,体会柳丝拂面,藕叶清香。桑叶也经常过去,几次遇见后,相互打个招呼,渐渐就熟悉起来,还互相通了姓名。从交谈中得知,她也是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目前仍然在农村。她告诉我,她是个病人,也在这里治疗。她眉清目秀,面如傅粉,亭亭玉立,十分美丽,举止也斯文,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精神病人。
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突然听到从桑叶的病房里传来哭叫声。我和小杜凑到那间病房的后窗看去,只见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坐在桑叶的床边,男子垂着头一声不吭。桑叶全身剧烈地抽搐,手颤抖着指着那男子大叫:“你这个老右派,为什么还要连累我?”
原来是桑叶犯病了。在精神病院,一个病人的发作往往会刺激其他病人跟着发作。于是,几个护士赶紧循声跑来,桑叶一见他们,立即赤着脚跳下床,尖叫着往外逃。有人抓过桑叶,用橡皮棍在她头上砸了一下,桑叶当即昏了过去,护士们架起她就走……。
晚上回到长江饭店,小杜吃一碗面条先回房间了。我因为心情不好,一个人在餐厅一角自斟自饮,却意外地遇上了那被桑叶辱骂的中年男子。原来他是桑叶的父亲,也住在这里。老桑也要了几两酒,正在等菜,看到我就主动凑了过来。他说听桑叶提起过我,当我在窗外看的时候,桑叶母亲告诉了他,没想到这么巧,碰着了。我俩一边喝酒,一边由老桑谈到了他的家事和这个女儿。
老桑是个知识份子,曾是一所中学的教导主任,“反右”時被学校的宗派势力打成了“右派”。没过多久,这个宗派势力的代表人物被打成了“大右派”,他这个“小右派”因此而被认定为“错划”。老桑有四个子女,桑叶是长女。1968年11月,桑叶与恋人小李一起插队。小李于1970年招工回城,临走前两天,两个年青人在一起同居了,约定等桑叶也被招工回城時,就把婚事办了。
两个月以后,又一批招工开始了。招工办主任叫任儒授,三十多岁,造反派人物,颇有能耐,又是个好色之徒,趁着招工的机会玩弄了几个有姿色的女知青。他当然也看中了桑叶,但是他的图谋遭到了桑叶的断然拒绝,于是任儒授就把桑叶从招工名单上刷掉了。桑叶去问,任儒授说:“这次只招工农兵子女,你父亲是右派,你属于黒五类子女,不在招工范围。”
桑叶回家找父亲,老桑找到校方,出具了一纸公文,证明老桑是“错划右派”。任儒授看到后依然说:“错划右派也是右派,反正我说你不够条件就是不够条件!”
这以后又是两年过去,由于桑叶迟迟不能返城,那个没良心的小李悔掉了这门婚事,在城里另找一个姑娘结了婚。这个打击摧毁了桑叶,精神开始出現错乱。
去年再次招工,桑叶去找任儒授,趁桑叶精神恍惚,任儒授以可以考虑额外照顾返城为诱饵玩弄了她。完事后,无耻的任儒授竟然当面指责桑叶不是处女,让自己吃亏了,以此为由头取消了事前的承诺。
桑叶被彻底逼疯了,却把一切罪过算到了自己父亲的头上,见到父亲不是哭就是骂。愤怒的老桑到县里告了任儒授,桑叶被公安局带到县医院检查身体。任儒授先一步到医院利用人际关系做了手脚,于是医院的诊断是:处女膜陈旧性破裂。公安局据此宣告该案为“右派分子诬告革命干部”。任儒授没事,老桑反被拘留了15天。
说着这些,文弱的老桑早已泪流满面,几番气噎。我的拳头也早已攥出了两把汗,如果此刻任儒授在旁边,我想我保不准会抽出手枪,一枪敲掉这个畜牲!
回到房间,小杜还没睡着,见我满脸怒气,就问我怎么了。我把桑叶的遭遇对他说了一遍。小杜也是知青,当然同病相怜。他激动地跳起来,大叫道:“这狗娘养的,告他,告他!到省委书记那里告!”我问他:“你有路子?”小杜说:“正好老梁出差到了合肥,就住在隔壁,我们这就去找他想办法。”
老梁名叫梁志强,是公司保卫科的副科长,曾经是省委书记李任之的警卫员,在合肥认识很多高干,颇多人脉。他为人正直而富有同情心。我和小杜找到他,三言两语一说,梁志强就满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我把准备告状的事告诉了老桑夫妇。老桑说,状子早就写好了,这次来省城看女儿,也做了顺便上访的准备,状纸就带在身边。下午,小杜留在医院,老梁带着来桑,我作陪同,一起去找门路。因为老梁的特殊作用,老桑的诉状最终送到了李任之手上。省委书记作了批示,责成老桑所在县领导:“认真调查,严肃处理”。老桑自是高兴,感谢万千,赶回县里等消息去了。
又一个多星期以后,潘家凤正式住院的手续终于办妥,我们可以回单位去了。桑叶也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状态,她送我到了那个藕塘边,站在垂柳下,把一张折叠成小燕子的信纸塞到我手里。她侧对着我,脸迎着风,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刘海,忽然轻声吟诵起来:“总希望脚下的路越走越长,总希望天气好风逐阳光,总希望有一个没人的地方,能让我敞开心扉放声歌唱。”吟诵完毕,她低下头,轻声地说:“刚才给你的信就是这首诗,我自己写的,留个纪念吧。”她用右手的食指弹了一下滑到腮下的泪珠,只平静地说了三个字:“你走吧。”我百感交集,竟不知如何回答她,只说了一句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多保重!”当我走上马路的时候,听到了桑叶失控的痛哭声,充满着宣泄的凄厉……。
几十年过去了,岁月早已抹淡了桑叶在我心目中的印象。退休后,我被返聘到某县一所中学里工作,这个县正是老桑家所在的那个县城。无意中,我在教师名册里发现了一个叫桑小叶的,触发了我的记忆。果然,桑小叶是桑叶的妹妹。她告诉我,当年省委书记亲笔签署的公函送达县里后,任儒授立遭逮捕,在公安局调查的过程中,有十几个女知青揭发了他。结果,任儒授以“严重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名被判了死刑。亲眼看到任儒授被公审、枪毙,桑叶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县领导又特殊照顾,让桑叶回了城,安排在县中学做收发员,她的病从此完全好了。但是,不堪回首的悲惨经历使她从此闭锁了爱情之门,始终拒绝别人对她言及婚姻之事。退休后,她被检查出患有癌症,于2006年秋天去世。桑叶去世后,老桑夫妇也于前几年先后离世。对于我们,桑叶再也没有提起过,倒是老桑夫妇经常唸叨:那几个好心的芜湖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