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的红薯
男女一旦蜗进了同一个壳，所有的浪漫渐渐被日子漂成苍白一色。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花前月下早已经腌制成无休止的埋怨和唠叨，山盟海誓慢慢结成痂，化为无法提的梗，被窝里放个屁都可能卷出斗大的风。
在诸多食物当中，妻子特别爱吃红薯。烤红薯，煮红薯，蒸红薯，只要她上集，她做饭，几乎离不开红薯。
然而我厌恶红薯，不，不是厌恶，简直是憎恨，几乎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别说让我吃，一看甚至一听到红薯字眼，我的胃便泛起酸水，整个身子会不由地打起了哆嗦。
不是偏见。是小时候吃伤了，别说看见，有时一听“红薯”两个字就胃里泛酸水，真的，毫不夸张。
我急了就骂脏话，骂她这爱红薯的劲儿，就好像没过过穷日子，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农村娃，哪个没有拿红薯当主食的惨痛回忆？
然后就吵，就骂，就冷战。生生把两间房变成男女生宿舍，直到我道歉，然后下一战开始。
我小时候吃得最多的得属红薯了，窝窝头是红薯面子蒸的，红红通通发暗发紫，没有一点柔韧劲儿，咽下去的时候粗粗拉拉刺嗓子。
一旦那窝头凉下来，简直就是黑铁蛋子，硬得能不小心硌掉牙，啃一口下来，窝头上往往沾着鲜红的血印子。
你吃过纯红薯粉做的面条吗？
我吃过，小时候不止一次！
纯红薯面是擀不出面条的，因为红薯面太散，根本揉不到一块去，搓来搓去也只是一团散，别说切面条，就算擀成面皮也绝对你本事。我们那里的红薯面条是大锅水烧开，在大锅上架一个木头造成的“面条擦子”，从面盆里拿出一团面，擦子上擦过去，粗粗圆圆的红薯粉便像肥蚯蚓一样长长短短地下到热水里，那面条偶尔喝一顿当然没问题，但要天天喝也反胃，到现在为止，不怕你恶心，我一想起红薯面条就想起粗笨的大瓷碗里弯弯扭扭红不红黑不黑的胖蚯蚓……
冬天粮食吃没了，那就天天用红薯干子熬“糊涂”（类似稀饭的方言），有时候还能从老咸菜缸里切几块疙瘩或者胡萝卜咸菜，有时干脆只抱着大粗碗就着怨恨和诅咒干吃。做饭时娘从高粱秸围成的粮食囤里扒出半筐子红薯干，在水里洗一洗，挑一挑黑的坏的扔一边，然后就下到热水里，这就是我们的主食！
猪都不吃这狗日的东西！我端着老粗碗，脑子里常常想起石槽前哼哼唧唧不情愿的猪，觉得自己和那猪没什么区别。
到了我上高中的年代，我还亲眼见同学用网兜子装着生红薯放到学校食堂里，没办法，拿来的干粮不够，又没钱买食堂的馍馍吃，只能吃红薯瓜子！
有一天我在饭屋里（我们当地对厨房的称呼）拉着风箱，娘又端出一筐子红薯干子。我当时就急了，眼泪一下子漾了出来，我生气站了起来，嘴里哭着喊：“又是这熊黄子，天天吃这熊黄子，我不吃，饿死也不吃！”
也难怪我急，在学校本来就馋得不轻，以为回到家能改善一下伙食，哪知道还吃这东西！
娘当时也发火，随手抽起玉米秸就抡了过来：“有红薯吃就不错，饿得轻，不吃饿死去！”
我当然还是得乖乖地拉风箱，乖乖地端起粗瓷大碗啃红薯干子，就是在那天，娘说红薯曾经救了我三表哥一命。
“你表哥病了三四天，只出的气没进的气，全家人没点主意，以为也得像别家一样往小山子上扔死孩子。看着你表哥有气没气的可怜样子，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把碗里的红薯碾成细末，寻思着孩子死了也得粮食糊糊嘴，那时候你表哥刚刚一岁多，没想到他竟然把红薯糊一点一点咽了下去。
后来，全家人就用红薯糊糊喂表哥，谁也没想到，连医生都没法的孩子竟然活下来，你看现在多大家子人！”
“那是什么年月！别说病，饿得饿死多少人！”
我当时以为娘编瞎话胡弄我，可后来问我大妗子还真有这回事。
我推算了下年龄，表哥比我的哥哥都大好几岁，那一年大概就是六一或者六二年，娘说得是真话。
我最终还是渐渐被妻子改造过来，能吃一点红薯了，但不吃红薯的基因却在我儿子身上传了下来。我们常常叨叨他要什么都吃，别挑食偏食儿。
那天我想用娘讲的故事讲给儿子，臭小子根本不听这一套：“哪跟哪啊，这是几百年前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