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告别
我停在门口,扫视这间不知不觉独居两年的地下室。晃眼的灯光,斑驳的墙壁,质地坚硬的木板床,无法伸展双臂的书桌,独占一隅的木柜如今空空如也。
伏案创作的幻影若隐若现,摁灭的烟头火星未熄,白昼黑夜的灰烬,电脑的屏幕荧光,键盘轻吟浅唱,日日宿醉也无法埋葬的潦倒。生活在这里的,似乎从没有希望。
我靠承接出版社杂活为生,无法在意住所的简陋,自然谈不上舒适或习惯。倒是如此狭小的空间即使没了人的痕迹,也不会显得寂寥悲凄,一切本应如此。
我跨起整理完毕的背囊,轻巧的难以忍受,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都不能带走。四个月前父亲撂下一句“要么闯出名堂自己过活,要么回老家来我们安排。”从此便不再和我联系,母亲大概不好出面,以往准时的汇款也完全中断。几日前我又与书商彻底闹翻,再没有任何经济来源。
我不禁抬头仰望,四方的透气窗犹如监牢,黑暗盘踞不前,这里看不见天,唯有钢铁大厦投下的冰冷阴影,徘徊于城市繁华边缘的角落,熬着无数青年的梦想。
隔壁的张丞离开二十多天了。他领着女友来到心驰神往的大城市,希望依靠创作为二人世界构建一个明亮的未来。而现实里的他们因为生活窘状争吵不休,相互伤害,疏远离别,如同碎裂的鸡蛋剥去外壳,留下的柔软内核自然灰飞烟灭。
那天他抱着整瓶的威士忌找到我,不管不顾地喝起来,直到酒瓶见底。
“五个多月啊!好不容易把十多万字排成队列,编辑几句话加一摞钱就让我改成垃圾了。”他晃着头哼哧一笑,满眼憔悴。
“我想开了,明天就回去扫大街。”他用力拍拍我的肩膀,“指望你了,兄弟。”
我不禁苦笑几声:指望我还不如老老实实扫大街,就算仰仗扫把也能挣点钱,我睡街边没准还得被抓进看守所过夜。
漆黑的走廊里传来沸水翻腾的声响,电磁炉嗡嗡作响,身材纤细的女孩正往锅里倾倒面条,白雾弥漫,柔和的灯光描摹出她的轮廓。让我想起《美国往事》中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黛博拉,导演用漂浮的面粉营造的梦幻氛围,在我看来与此似乎别无二致。
她和我差不多同时搬至此处,起初没有任何交集,埋头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直至某次外出归家的时候,我看见她正用头抵着门框站立,眼神无措,满身酒气。
我走过去问:“怎么了?”
“对……不起,我……我找不到钥……匙了,进……不去。”
房东外出旅游避暑,我只好把她搀回自家床前,她很快睡得不省人事。时值盛夏,屋内炙热难耐。看着她汗津津的脖颈,我决定难得享受一回日久积灰的空调,今晚暂时靠着椅子休息。
半夜她醒来吐了一地,我挣扎着起身收拾,她忽然伸手抱住我,紧贴着我的后背,滚烫的眼泪沾湿了我的衬衣。她压抑不住的失声痛哭,拳头轻轻捶打我的胸口。
“你不要我了……我们明明说好的……毕业就在一起……”
“睡吧。”我转过身。
“为什么?回答我……回……答我啊!三年……我们好不容易……”
“快睡吧。”
我让她重新躺好,擦干她眼角的泪水。她仍环着我,我们无声注视对方,那澄澈的眼睛令我想起月下平静的湖面,树木随风摇晃,蝉鸣阵阵不息,许多东西从如镜的瞳孔中浮现,在睫毛的颤抖间明明灭灭。
“你不是他。”她说着便沉入梦乡。
翌日中午她才爬起床,向我道了许多声歉。我做了一碗鸡蛋面,她匆匆忙忙吃完便赶去上班。我望向床铺扭曲的凹陷,酒精甜腻的气息挥之不去,某种道不明的东西突然闯进我的脑海:她酣睡时肩膀的微微颤动,迷蒙迟缓的神情,灿烂恍若千阳的笑靥,撩拨头发的动作……太多念头犹如电影镜景将大脑完全抽离占据,我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傍晚她来敲开我的门。
“一起吃个饭吧!”她露出微笑,友好的伸出左手,“林小蝶,很高兴认识你。”
我们自然而然的对视一眼。她用修长的手指撩起眼前的刘海。
“早上好。”
“早上好啊。”我礼貌回应。
“你要……走了?”
“回老家看看而已,”我决定撒谎,“面还挺香的嘛。”
“有时间坐下来吃个早餐?”她低头拿起瓷碗开始盛面。我看了一眼手表,离火车出发还有时间,我无事可做,也不知道离开这里之后还能去哪儿。候车厅的人流过分嘈杂,我现在只想平静的看着她。
“求之不得啊,人快饿死了。”
她的房间比我大一些,大到能放两张桌子加梳妆台,其余陈设别无二致,物件排布井然有序,犹如字典里按部就班的注释。
四壁依旧是我俩粉刷成的素白色,装饰的许多墙贴还未脱落。那个月里我刚刚认识李丞,他几乎每天都在医院陪伴刚做罢手术的女友,可能正是那个未能睁眼的孩子,让他们的感情产生了无法弥补的间隙。
也许此刻,也许还要更早些。没人能预测生活将在何处分崩离析,我们都在抉择中承担后果,悔恨都是毫无意义的说辞。
他和我谈起过林小蝶,问我是不是喜欢这个姑娘,坦白来讲,我相当中意。我热衷她的阳光率真,如同精灵般的单纯烂漫,好似莫奈田园画中走出的农家少女,头戴宽沿帽,双手高高提起裙摆,欣喜的笑着,不停转圈舞蹈,如此聊胜于无的憧憬陪我度过了数不尽的夜晚。
“如果没有她,这样的生活简直不堪忍受。”
接下来我们缓慢而安静的抽了一支烟,时间随着烟灰弹落。
“也可以说不值得忍受。”他朝我露出大大咧咧的微笑, “我能看出来,你们对于双方而言都是极特别的存在。令人嫉妒!就算正经恋人之间也难有这种默契。”
“Soulmate?”
“Maybe.”他打了个响指。
“人啊,生来就有不完整的灵魂,因此才渴望陪伴,希望被人默默守候,这样方可抚平我们内心深藏的愤怒、孤独以及饱受煎熬的痛苦,才能更坚定的向前走吧。”他自顾自的说着。
“怎么不去告诉她呢?”
“饶了我吧,”我拧灭了烟,“随口拒绝还好,答应了怎么办?我能独自承担的磨损就不必传递给他人,因为无法把握双方的受力大小,而失控就面临无可挽回的结束。与其这样受苦,还不如从未开始。”
“说的对啊!”他转头看向我,有一瞬间,他的眼中似乎泪花涌现。
面条软硬适中,汤料味道也不赖,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她吃的很慢,我吃的也很慢。我们的目光几次触碰交缠,这时候她便朝我嫣然一笑,最后低头或者望向旁侧。
一如既往,看见她上扬的嘴角,我的内心就会涌起莫名的冲动,犹如坠落消逝的雨滴,高升绽放的烟火,温泉底部浮腾的气泡,尽管意象都不能长存于世,其中的温暖却能持续敲击我的灵魂深处。
也许是最后一次陪在她身旁,如此近距离的和她说话。想到这儿我就心如刀绞,悲从中来。我多想紧紧的抱一抱她,甚至无需接吻,只希望感受她那富有生命力的肉体,呼吸擦过耳边的温暖气息,却又害怕如此唐突的行径破坏了眼前维持的和谐处境。
“新书出版怎么样了?谈拢了没?”她边收拾碗筷边问。
我自嘲的调侃道:“不瞒你说,我可是狠狠地给了书商一记下马威,所以就只好来你这儿蹭饭了。”
“我还打算安慰你,你倒蛮乐观嘛。”她站在我身旁叹了口气,“稿子在哪儿?”
我装出躲闪的样子说:“你想干什么?这宝贝我可不卖!”
“喂喂!谁稀罕你那卖不出去的小说啊?好歹请你吃了碗面,看看还不成?”
我笑着拉开背包拉链,递过一沓厚重的A4纸,说:“十四万字起码得浪费你一天,不值得啊。不如送你吧。”
她的眼神里闪过了什么,接着若无其事的说:“笨蛋!今天周日,我有的是空。你什么时候发车?”
“一个小时以后。”
“绰绰有余。”
“对对,绰绰有余。”我附合道,“你今天看上去很漂亮啊。”
“胡说,我都没来得及收拾。”
我摇摇头说:“实话。”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思考了片刻,说:“其实每天看见你都想说你漂亮来着,可一直没有机会。”
她没再说什么,但翻动纸页的手指明显变得焦躁不安,心思如同机械表中转动不止的齿轮,通过传动产生一系列肉眼可见的变化,同样也拨压着我内心的发条,使得一系列既定的计划逐渐偏离原意。
她小心翼翼的问:“还回来吗?”
“可能不会了。”我决定坦诚相言。
“可能,”她一字一句的重复道,朝我吐吐舌头,“可能是有多大可能?”
“你的厨艺和我媲美的可能。”
她呆愣了一下,抿嘴说:“什么啊,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看看,这你就不懂了吧?杰出诗人的思维方式便是如此,”我试着打趣,期待她像往常那样讽刺贬低我,“跳跃性以及发散性的完美结合,唯有如此才能创作足够优秀、得以传世的诗作。”
她抬头望着我,眼睛像是蒙上一层塑料薄膜。泪水自眼眶汹涌流淌,嗒吧嗒吧地落向我的书稿。我连忙走去将她揽入怀中,她浑身因抽泣而颤抖,十指在我的后背不停探寻摸索,指甲扣入皮肉。她哽咽无声的模样令我痛彻心扉,深深的自责将我吞没。
我们就这样久久相拥,如同两年前的夏日傍晚,她的眼泪再次濡湿我的衬衫。我或将成为第二个与她渐行渐远的男人,无比深刻的伤害她再一走了之。
过了许久她才得以平复心情,慌乱地抹着眼泪,“对不起,耽误你太久了,”她的眼睛盯向脚尖,“我真的……”
我拨开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悄然吻住她,紧紧将她环入臂弯。我停下思索,也不再犹豫,什么前途命运就此消失的一干二净,哪怕刺刀此刻捅进我的心口,也得等我支不住身体才能结束。
她闭翕双眼不再抽泣,安静而温柔的回应我的鲁莽,五六分钟过后,她红起脸轻推我的胸口,右手不舍地攥住我的胳膊。
“时间不早了吧?你的火车?”
“大概吧,我很快回来,等我。”
“好哇,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好去接你呢!”她笑着回答。
我满脸正经的说:“我没有开玩笑。我必须坦白……”
她抬起一根手指挡住我的嘴,满目柔情的看着我道:“剩下的回来再慢慢说吧。明明差点就从我身边跑掉了,害得人家伤心的大哭一场,结果又讲什么煽情的话来,这怎么让人受得了啊?路上想些浪漫的花样,弄不好这辈子就死心塌地的跟着你走。”
“真这么简单?”我问。
“当然!女孩子都相当感性,许多小说里都这么写过,你不知道?”
“我以后会留意的,”我终于想起腕上的手表,“我得走了。”
“知道。”她拿起被遗忘的书稿,“可你的书……湿透了。”
“那你就先拿着吧,原来这些就是为你才动的笔,可惜之后怎么写也写不好,搁置了很久又重来,还是一塌糊涂。难怪编辑大发雷霆,但我实在不喜欢他的措辞。”
“我原来这么复杂啊?”她茫然道。
“不,因为你是如此鲜活重要的存在,完全让我不知该从何谈起,光是第一行如何落笔都让我挖空心思,郁郁不得。”
她将两只手搭在我肩上,漂亮的眸子凝望我的眼睛,随后垫起脚尖蹭蹭我的脸颊,引得胸口一阵悸动。
“谢谢你,傻瓜。”她附耳细语。
恍惚间,我已坐上归乡的列车,阳光莫名刺眼,我伸手遮挡,却发现天空根本没有太阳。我靠着窗感觉万分困倦,不禁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真实亦或梦幻?我不能确定,胸口湿漉漉的,嗅得出她的味道。吻痕也仿佛停留在我的唇前,如此温润,何等炙热。但一想到有可能是想象的泡影就教人胸口发闷,简直无法呼吸!我头痛欲裂,很快睡了过去,意识在漆黑的漩涡里奔走游离,渐渐与肉体失去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