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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二本学生:接纳命运的年轻人

2020-09-11 18:15:24 作者:故事FM 来源:故事FM 阅读:载入中…

我的二本学生:接纳命运的年轻人

  采访 | 也卜

  文字 | 王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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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本学校

  我叫黄灯,湖南汨罗人。2005 年,我从中山大学获得文学博士

  我没想着一定要去重点大学教书,只是想找个地方工作,拿份工资就行了。2004 年,我的硕士和博士导师去世了,这对我的职业生涯有一些影响。我时觉得,在普通学校教书可能轻松一点,学术压力没那么大,说不定有时间去搞点创作。带着这种想法,我只投了一两个学校,找工作还是挺轻率的。

  我入职的这所学校广东 F 学院曾经隶属于中国人民银行,是一所专科学校,刚刚升本科一年多的时间,正处在上升期

  ■ 黄灯

  虽然算二本学校,但因为是财经类的院校,近年是特别热门专业,又在广州。一般情况下,经济发达地区高校录取分数线普遍要比内地同类型的大学高不少。我们学校也是全国招生,以广东省的生源为主,外省招生大部分要一本线以上才能录取。广东本省的招生,如果是金融专业,也有百分之六十要上一本线才能录取。

  我以前没当过老师。到了广东 F 学院,走向课堂以后,我才发现自己特别喜欢这个职业。刚刚上大学的孩子眼神特别单纯,特别热情,我经常会被打动。学生是新的,我也是个新人,所以我特别珍惜每一堂课的感觉。现在回忆起来,我入职的前两年是上课效果最好的时候,有时都舍不得下课。每次下班坐在校车上面,总会回味教室里那些孩子的表情。教室外的玉兰花开了以后,有的孩子用手在阳台上够那些花,那个场景特别有青春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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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篇以《风》为题的作文

  我刚入职的那一年接了两门课,一门是大学语文,还有一门是应用写作。学校会提供一本教材,也会大致规定课上要讲哪些内容。但还是有发挥余地,我其实有大把的时间讲点别的东西

  2006 年 5 月,广州是台风天气。按教学计划,那天要写一篇作文。布置文艺类的作文也算是过一下自己的文学瘾,我会私下给他们批改。那天的风很大,我就让他们以风为题,写一篇作文。有一个叫邓桦真的女孩的习作让我印象很深。这篇课堂习作中有这么几句话:

  「很久没有写作了,可没想到再次提笔时却是自己的心情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时候,我没有情去体会风的呼啸,只能用呼啸的风来写自己的心情。」

  「高中的时候多么向往大学的生活,到了大学才知道大学对有钱人家子女来说是天堂,而对自己却是更多的痛苦。」

  「我努力地去生活,打暑假工、勤工俭学、去找兼职,却又发现想要生活是多么不容易,不是自己想去做就可以。」

  「也许,我一开始选择就是错的,我本不该来上大学……」

  那篇作文对我的改变挺大的,对她的改变也很大。那个女孩的爸爸妈妈很年轻,在她上大学的时候还不到 45 岁。学校有规定,父母如果太年轻,就应该凭劳动养活自己的孩子,学生是得不到助学金的。但是她的弟弟妹妹特别多,父母的收入确实也很低。她就在作文里面写出来了。

  我在课堂上看了这篇作文以后特别难受。我当时懵懵懂懂的,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当天晚上就把作文在全校的邮箱里面发了,讲了我的一些感受,希望老师们可以一起帮助她。结果很多老师都伸出了援助之手,学院里面也马上给她寻找勤工俭学的岗位。

  但是后来辅导员跟我说,那是我刚刚来学校,见的比较少,其实还有比她更被动,更艰难的学生。事实上也是如此。

  

  ■ 2006 级毕业生重返校园

  后来,我发现写作文就成了我了解学生的一种通道。其实我是有私心在里面的,有时候要同时给七、八个班上课,一年就是七、八百个学生。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办法跟学生一个一个单独去聊。作文成了非常好的方式,不管什么专业,哪怕是计算机系的孩子,一样可以说出特别真诚的话,我能够触摸到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

  到了后来 ,我在学校教书的时间长了,感性认知和理性认知会变得越来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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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受」命运的一群人

  在更多的文字的交流中,我看到了这一群广东青年人普遍的面相,我也曾感到困惑,为什么这些学生像「一捆打湿了的柴,怎么都点不燃」。

  在我当班主任的第二年,班长王国伟的人生发展,让我清楚地了解到,这种「平和中正」性格背后的生命逻辑:有些人天生就有需要承受现实考验的自知。

  王国伟是广东四会的孩子,我偶然得知他很会写武侠小说。他在高中的时候就写过几十万字的武侠小说,他说自己之前因为沉迷于写武侠小说,复读了一年才考上大学。我也看过他的手写稿,真的蛮厉害的。他的语言功底和创作能力很不错,所以我对他期待挺高,特别希望他考研究生。但是他告诉我,爸爸妈妈特别辛苦,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他特别渴望自己大学毕业以后早点替父母分担。

  所以他后来就跟我说,「老师,我可能会把考研暂时放下,先去工作。」我也理解他们,我觉得男孩子有这种想法也挺好的。

  他毕业以后就到银行工作了,但是因为不太会喝酒,也特别讨厌银行的生活,后来他无法忍受了,自己考公务员,去当了狱警。

  他结婚的时候还邀请了我,感觉他当时的状态挺好的。他爸爸特别开心,跟我说,「我的两个孩子都挺有出息,女儿结婚了,儿子考上了公务员,也在四会安了。」我当时特别欣慰,我觉得国伟的选择是对的。一个孩子能够让自己的爸爸如此欣慰,我觉得是值得的。他在社会中安定下来,成家生子,也并不庸俗。我觉得他没有向现实低头,只是暂时妥协了。

  那种属于年轻人的撕裂感在我的学生身上并不明显,我的身边没有特别激烈的孩子。我听学生说过一个词——顺受。我觉得这个词就是表达了他们的这种状态。

  ■ 黄灯教授(右三)与 2010 级学生

  那些孩子的反抗意识不强,普遍没什么怨气,这让我很惊讶。我以前在内地读书,发现很多年轻人怨气很重,埋怨社会不好、家庭不好,或是老师不好。但这里的孩子很少有怨气,这应该是这个地方的人的性格特点。

  生活在北京和上海的人确实被梦想的彩色泡沫包裹着,幻觉更多一些。我在北京待过,一下高铁就觉得氛围不一样了,天上好像有个东西在引诱你。踏上广州的土地,氛围又变了,只会想着吃饱、穿暖。当然,这里不存在穿暖的问题,就是让你觉得活着也蛮怡然自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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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秘的风暴

  和孩子们相处多了,他们也更加信任我,会和我说很多心里话。

  班上有一个女孩子,她家在广州的郊区,她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但是因为计划生育的问题,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回老家了,一直到她考上大学。她一直是隐瞒身份的,也不能管自己的父母叫爸爸妈妈。

  我觉得这件事情对她的伤害特别大。她落户在乡下,户口本上既没有爸爸的名字,也没有妈妈的名字。那些老师问他,「你的户口本上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她特别茫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户口就是这样。」

  她跟姐姐有种微妙的争夺关系。他姐姐就像个公主,什么事都不做。她从小没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家庭介入者,始终有一种愧疚心理,时时刻刻都保持着讨好的心态,所以她在家里干的家务是最多的。

  二胎计划放开了以后,她妈妈又生了一个男孩。她们家三个孩子,姐姐和弟弟都是合法的,只有她的身份是被隐匿的,不合法的。她跟我说过很多次,「每次看到弟弟,一方面很喜欢,对他很亲。另外一方面,很多次都想把弟弟弄死,遏制不住心里罪恶的想法。」

  我也没有太多解决办法,只能告诉她,「你偶尔萌发出伤害弟弟的想法不是你的错。这是一个人正常的反应,是一种爱的争夺。」她给我讲自己内心最隐秘的一面,我能明显感受到她内心的挣扎和深深的负疚感。如果不是因为恰好跟她有交流,从外表上我根本看不出来这个孩子在经受这么大的困难,她看起来就是一个家庭特别圆满的孩子。

  一个孩子的青春期是特别残酷的,但是大学里面没有人关注这些东西,好像那些孩子就是嘻嘻哈哈,戴着耳机,拿着手机,特别酷地长大了。其实并不是,每个孩子的内心都会经历很多挣扎。这些挣扎在大人看来可能没什么,但对孩子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情。

  一个年轻人的成长其实特别隐秘,又特别残酷,他的内心要经历很多的风暴。

  

  ■ 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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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运的局外人

  有的时候,老师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更像是命运的局外人。我执教十几年以来,有一个叫朱洁韵的女孩,就在我记忆的深处,没法忘记。

  她是我们学校最后一届专科生。以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她的性格特别要强,是一个典型的不服命运的孩子。她在宿舍里面也经常跟同学闹矛盾。因为家庭困难,作为独生女,她出人头地的愿望特别强烈,特别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爸爸妈妈过上好日子。但偏偏是这么要强的孩子生病了。

  就在临毕业之际,小朱在实习单位工作的时候查出了恶性脑瘤,已不久于人世。

  我至今都记得最后一次去医院看她,师生见面的那个场景。夕阳余晖中,照着她苍白但依旧闪灼青春光泽的脸庞,她愉快地频频向我招手,仿佛往昔下课后例行地向我道别。

  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我们几个老师去看她的时候,她特别开心,头发都剃光了,戴个帽子。她给我一种,得病只是个假象的感觉,但后来还是没有熬过去。

  2008 年 12 月 27 日,她去世了。连毕业照都没照。

  我真的特别痛心。因为她的爸爸妈妈太艰难了,他们都是下岗工人,这个孩子本来是改变家庭命运最大的希望。我总会想,命运怎么可以这么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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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代学生

  时光飞逝,随着教室环境的更新换代,一块黑板、一盒粉笔、一节课的时代已不再回来。

  我越来越难记住学生的名字。以前和学生交往得多,课还没上多久,我就能把全班同学的名字叫出来。但是到了后几届学生,我要花很大的精力才能够把他们的人和名字对上。

  ■ 黄灯教授(第三排左三)与 2010 级学生

  我的第二代学生是 90 后,他们是特别真诚的一代。我印象很深,有一次上讨论课,学生在讲台上讲两性关系。有一个男孩子很坦然地说,「我们班大部分人的相关知识都不是来自于父母,而是通过看电影。我们班的男孩没有一个没看过 A 片。」当时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偷偷瞄了一眼课堂的情况,发现孩子们的神态都特别坦然,没有表现得不好意思。我就觉得,这些孩子还蛮真实的。

  随着网络的兴起,社交软件的活跃,后来的那几届学生更倾向于用短信或是微信跟我交流。有些语言虽然在网络上很流行,但不太适于用书面表达。我会跟他们说,「作为一个专业的学生,你们在语言上应该对自己有点要求。」我会跟他们开玩笑,「你们如果没事,谈谈恋爱也挺好的。这样至少还能写写情书,锻炼一下文笔。」他们听到了就在那儿笑,估计现在他们谈恋爱也不太写情书了。

  我也能明显感受到外部世界的变化。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只要毕业就能找到不错的工作,到新的这一届学生里 2/3 的人需要准备考研。

  一个孩子进到什么样的大学,其实从他进入校门的那一刻起就相对确定了。北大的学生和我们学校的学生,从概率上面来说,出路大概是不一样的。但是我觉得教育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它面对的是个体,是活生生的人。我一直有一种功利的想法,就是能改变一个算一个。

  我经常跟学生说,「我不要求你们毕业赚多少钱,或者找到一个多好的工作。如果你能够成为一个内心充盈,明确自己价值坚守的学生,大学就算没有白上。」我相信那些走入过我课堂的学生,内心是有火光的。

  我自己记录学生的花名册已经写满了 4500 多个名字,朋友圈里的几千个人,起码有三分之一是我的学生。这些「二本学生」大部分都留在广东工作,按部就班地、悄无声息地加入到这个社会的运转中。

  教了那么多学生,有些可能几年,甚至十几年都不跟我联系。但是我知道,学生不跟我联系的时候,就是他们过得好的时候。

  然后突然在某一天,他会给我发个短信,讲到我以前上课时说的一句话,还会把上课的笔记发给我看。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当老师还是值得的。

  学生其实是世界上最有情感,也是最单纯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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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灯老师的新书《我的二本学生》已经出版面世,如果你对「二本学生」这个面目模糊的群体,还有他们经历的大时代裂变感兴趣,可以找来读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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