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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黄昏读后感摘抄

2022-07-07 18:28:18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血色黄昏读后感摘抄

  《血色黄昏》是一本由老鬼著作,工人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4.95,页数:621,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血色黄昏》精选点评:

  ●写得这样具体而微倒显得不那么荒诞了,就是今天依然到处是“仅供虎狼一舐”。

  ●震撼人心的知青回忆录,其实根本不是虚构文学,而是作者老鬼(杨沫儿子)的亲身经历(为通过审查不得不列为“小说”类),文字粗犷写实,细节丰富惊人(老鬼的记忆力天下一绝),暴露政治黑暗与人性本恶,雷霆万钧,粗粝大胆,后半段尤其重口味+大尺度,对疯狂极左时代残酷性的逼真描述,在华语出版物中几乎无出其右者

  ●粗粝

  ● 话糙理不糙 祸祸人和被祸祸的一代人 “不要跟姓共的斗”

  ●对其中的masturbation印象深刻

  ●三十·美化自己为哪般。

  ●很特别的一本书,读过两遍

  ●我家有一本

  ●那个特殊的时代,人性扭曲到可悲,但那种情况现在你仍可以望到,只是被缩小了

  《血色黄昏》读后感(一):国家在那,人在哪里?

  小学时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只记得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人因为一声号召去了边疆,活生生被冻死。全国上下本末倒置,一个个运动为了遮住上一个的谎。

  从那个时候觉得口号都是垃圾,无数人的热血青春被蹉跎,只能回忆。

  《血色黄昏》读后感(二):尊重真实

  201936《血色黄昏》(老鬼):“淘”到了87年的第一版!据帮助老鬼把这本书最终出版的岳建一回忆:1987年夏,我带着20本样书在长安街和老鬼会面,老鬼激动的语无伦次,兴奋的像个孩童,与我紧紧拥抱。

  该书以刚劲粗粝、沉雄悍野的语言,记叙了八年的知青生活,孤独、迷惘、残暴、背叛;畸形的思考,赤裸的欲望;68个烧成黑炭的知青,“女神”磕过的那捧瓜子壳;令人慨叹、震撼、深思。

  作者每每遇到困惑和身处挣扎之中,都会从所读过的书中找寻力量和信念,每每得偿所愿。或许这里面有来自母亲杨沫的遗传吧。

  书中引用了鲁迅的一段话:那些青年,拼命地使尽他们稚弱的心力和体力,奔走于风沙泥泞之中,想于中国有些微的裨益……虽然他们无先见之明,这些血汗换来的财富,大抵仅供虎狼一舐,但他们的爱国之心是真诚的。

  1. “叛徒”是一切词汇中最肮脏的。

  2. 山可以测, 海可以量,小人的心永远看不透。

  3. 最好的朋友一旦绝交,就是最不共戴天的死敌。

  4. 一个有才能的人,如想有所作为,他的才能必须适合时代的需要。

  5. 趴蛋的马嚼子都嫌重。

  6. 初恋往往是不能实现的,它太美丽了,而生活本身却是丑陋的。

  7. 有两个杠杆推动社会前进,一个是利益,一个是恐惧。

  8. 中国人不愁没有聪明人,就愁傻瓜蛋太少。

  《血色黄昏》读后感(三):感受老鬼

  老鬼——北京知青作家,原名马波,《青春之歌》的作者杨沫之子。 “初识”老鬼是在凤凰卫视《冷暖人生》的节目中听他讲述他的知青岁月,他不象大多文人墨客那样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反到是他的那种质朴、孤僻、甚至有些木纳的感觉与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形成巨大的反差使我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开始在书店、网上搜索他的踪迹,迫切地想进一步了解这位带给我不同反响的作家……遗憾的是他的作品并非畅销书,一时难寻,曾一度让我怅然所失, 但在不久之后,一位了解我诉求的朋友在单位图书馆中无意发现了他的自传体小说——《血色黄昏》,这也正是我苦苦寻觅的那一册。 泛黄破旧的书皮,4.95元的标价,它如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出现在我面前,向我昭显着那个久远的年代,我迫不急待地打开,进入老鬼的知青岁月: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带着满腔的革命热忱来到内蒙古大草原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可是,仅仅两年的时间就让他迎来了一生中的最黑暗的岁月,他因禀公办事得罪了班长,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被迫劳改,面临背叛与孤独,迷茫与兽化,老鬼用了八年的时间经历了我们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曾经历的磨难,人生百年,八年可谓其短,可8年的苦难岁月留在他身上烙印远比他之后漫长的日子深远的多,最让人酸楚的更是他那未果的爱情,那段执着的单相思,八年时间,除了那把偷偷揣进兜里的从她嘴里吐出的瓜子皮外,他什么也未得到,但也恰恰是那个女神般的韦小立呵护着他的心灵让他支撑着坚强的活下来。是啊!人生沿途之上有着许许多多点燃的灯,那里有亲情之灯、友情之灯以及爱情之灯,他们将不时出现并陪伴着照亮我们的一生,有时他们的光芒并不十分耀眼,但他们又是那么的弥足珍贵!人在黑暗和冰冷中行走,最想看到的就是灯!在你身处困境之时,哪怕是星星点点的光芒,都将能是你重新振作,继续前行的动力与源泉,那就是你的希望之灯! 文中主人公林鹄名中的鹄字正是天鹅的意思,也许作者正是借此寓以主人公如天鹅从泥沼中振翅而出,回到原本属于它的蓝天,回到同伴之间,展翅翱翔、呼吸温暖、清新、自由的空气,我们也祝愿他经历磨难,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血色黄昏》读后感(四):三读血色黄昏

  第一次读这本书,是初二。同样是北京知青,插队到内蒙的父母当时已经在内蒙生活了二十多年,辗转了几个城市。读到这本书,他们分明的看着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生活,感慨万分。我则是被书中的粗糙,脏话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雷得外焦里嫩。以我当年的阅历,自然是看不懂的,我只是牢牢的记住了这本书。

  大学里闲来无事,读了不少描写知青生活的作品,有的着力描写伤痕,有些淡然的叙述生活,还有些以知青文学为名暗暗高唱主旋律,良莠不齐。这时候再想起血色黄昏,想去买一本,却根本找不到了。后来在图书馆里寻到一本,再读,平凡直白的语句没有一点文学性,所展示出的那些事实,仍然像是满口粗粝的沙子,咽不下,吐不清。

  前些天,突然又想起这本书,就在喜马拉雅上听了一遍。播讲者实在是很下了一番心思的,他的声音里略带了内蒙口音,对于天津,山西方言的把握也非常到位,知青和牧民的说话习惯模仿得很传神。熟悉大草原生活的人,会很容易代入场景。

  以我现在的年纪阅历,这次重温,感受自然是不同的,只感觉这是一个不容于世的人的喃喃自白,和时代,和人群,都是断开的,只有他自己,没有别人,没有交流,除了真实,一无所有。其实我想说的,大概是通过这本书所看到的,在当时那个年代下的作者老鬼这个人吧。

  从头到尾,他极少听从别人的劝告,不管这些劝告是有帮助的,善意的,还是嘲讽的。他只肯听从自己的想法,比如打的那些该打和不该打的人们,比如和看不顺眼的领导们正面冲突,直到被打成反革命,被手铐子铐了才屈服。比如说只相信力量,只相信自己玩命干活就能有好的表现,根本不理睬别人提醒他要搞好关系之类的话。他太倔了,眼光也短浅,该是很难容于人群的。

  而他又是敏感多疑的,并不具有与他表现出的强势相匹配的自信,相反,他对自己是缺乏信心的,需要从别人的肯定,别人的态度里来获得信心。因为缺乏自信,他就刻意的表现出更多的冷漠和暴力。他希望别人都屈服于他,主动用温柔来贴慰他,他会很享受,并且继续用冷漠和强势来回应。

  他其实是很自私的,全书自始至终都在抱怨所有的其他人没有理解他,没有帮助他,没有怜惜他,没有怜悯他,而极少看到他能够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一些。在许多应该宽容的地方,他表达的是怨恨。

  他一边自暴自弃,一边期待来自别人的垂怜;一边顽固不化,一边又在渴望摆脱自己的困境。如果放到现在的环境里,大概是个典型的loser吧。热情有爱如罗湘歌也批评他有些事太不应该。 当时的生活本来就艰难,他把自己过得更加艰难了。

  我并没有因此不喜欢他,也没有不喜欢这本书,作者和那个时代都很遥远,遥远到触不可及,如同别人讲述着一段噩梦。我只是听众,听到他和其他人受苦的时候于心不忍,更不忍的是那样的一个时代真实的存在过。

  我听着这个loser讲述着他所遭遇的苦难,以及带给他这些苦难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下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存活着的各种不同的人们,其中也包括了我的父母。

  父母亲并不多讲那时候的生活,偶尔提到一些当年的困苦,也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我小时候的那些年,家里的生活还是挺拮据的,保证了温饱,却不足以支持更多的想法。那些年里面,我们住在市郊的化工厂宿舍,父母就在化工厂里面上班,并无怨言,也没有太多想法,非常平凡。

  内蒙的冬天会持续半年,根本没有新鲜的菜买,就算春节的时候有从外地运过来的新鲜的蔬菜,也是要用棉被盖着卖,买好之后抱在怀里跑回家,短短十分钟,芹菜,茄子,就都冻成了冰,解冻之后软踏踏的,失去了本来的味道。内蒙的冬天全靠储存的大白菜,萝卜,土豆,吃半年。秋天的时候,我和父亲骑着自行车往农村走,见到有一片地正在起萝卜,过去问好价钱,称好了四百斤萝卜,堆放在驴车上。老乡好心说我赶车给你送家去吧,父亲笑笑说,我自己赶吧,自行车先放你这儿,然后就斜坐在驴屁股后头,赶着一车萝卜回家了。也就是这时候,我才突然想到“哦,原来父亲也是干过农活儿的。”

  《血色黄昏》读后感(五):发生与被发生

  花生这样的普通中青年,有幸生存在如此精彩的时空里,想努力发生一些事情而不得,常常被时空裹挟着“被发生”一些事情,但花生觉得,这还是比没有事情发生要好许多,这并不是一个“屌丝”(我肿么觉得这词蛮高级的)摆出的高姿态“聊胜于无”的喟叹。

  活着吧,发生一些事情总比没有发生要好一些,哪怕这些事情是被女朋友甩了,手机丢失了,被领导剋了,轮胎扎玻璃渣了……这就是被发生,人活着,被发生是免不了的,发生以后怎么处理它们,才是我这样的普通屌丝要思考的问题。

  老鬼《血色黄昏》里面这段——“像天鹅绒一样洁白轻柔的雪花无声地飘着,悠悠地飘着。我能闻见枯草的香味儿,能听见雪粒的歌吟。呀!区区一个小姑娘把整个世界照得那么光明灿烂。活着真好,生活真有意思,如果苦难的生和甜美的死两条路任我选,我一千次,一万次选择生。”特别让我激动。从林胡身上反观自己,简直弱爆了嘛。这些个“被发生”简直就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嘛~要收下收下,微笑着收下。

  上面的这段文字是几天前想到的,要写写自己这几日遭遇的“被发生”,不想,工作太忙就给放下了。现在重写,怎么也找不到当初的委屈和苍凉感了,也可能那时候的那种情绪只是一个屁,慢慢被时间冲淡了,O(∩_∩)O哈哈~

  上周买了kindle touch,到现在我还赞叹——kindle真美好~

  当天到手搞定了升级、越狱、换字体、换屏保、横屏、分类,之后的注册让我感叹:“没有用过阿妈孙的产品,永远不知道什么才叫云服务!”

  哈哈,原来云服务可不只是什么同步来同步去。学问大着呢!

  现在,我马上就要在kindle上看完第一本书,老鬼的《血色黄昏》,首先说个对不起,我很可能看的是盗版的书,因为我是直接在万恶的新浪共享下载的。。。这个书好像现在还没有解禁。。。

  《血色黄昏》480000字,换算成kindle上的屏幕数为7406屏。我现在看到了6848。/92%。

  说两句吧。看这本书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哦,不,是大病之后身体痊愈的感觉。忘记了那个哲人说“一本大书就是一场灾难”。这个大书于我也是一场灾难,一场我特别需要的、需要刻骨铭心体会的灾难。

  又或者是一次重生,《血色黄昏》给了我一次新生。

  小时候读卢梭的《忏悔录》,激动的不行,心想这个人可真是真诚哇,自己隐秘的性幻想、手淫、搞别的女人、办许多背德的事情都愿意写出来。真是真诚哇~但读完仔细想想又总感到卢梭的忏悔带着一丝骄傲和炫耀的味道。

  现在老鬼的《血色黄昏》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范本,这才是反思,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反思,虽然冠之以小说,但每个字都透着真实!每个字都是血,都是泪,都是生命的真诚和实在。

  俺的语言和文字贫乏,直接摘抄吧:

  【林胡被打为反革命后】

  真惨,自己怎么陷入了这种境地?回连那么些天了,就没见到一张朝我真诚微笑的脸(大傻向我道歉无非是怕我揍他。张韦是收到家里寄来的东西,高兴得忘了我的身份)。我盼着有人向我微笑一下,如果十块钱能买来一个真诚的微笑,我情愿每月花十块去买。钱有什么用?一个月见不到一张向你友好微笑的脸才最难忍受。

  现在,很希望能得到人们的同情,哪怕是怜悯。过去对同情这东西不了解,不太介意。有人鄙弃同情怜悯,以为接受了是耻辱。现在我明白了,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人,连垃圾都能吃。拒绝别人同情不是他处境还好,就是他得的同情太多,来得还容易。

  【林胡被批斗】

  参加会的绝大多数是知青。他们发出的吼声又响又狠,真没料到(我原来暗以为,知青一定会同情知青。即使喊两句口号,也是被迫的)。

  接着,各连代表发言批判。

  “低头!”从最前排站起一人,给我后脖颈上砸了一拳。眼睛的余光辨认出这是团政治处的锡林浩特知青朝鲁,曾在七连蹲过点,身体很块儿,爱打篮球。

  她对我的批判杀伤力最大。

  舍弃北京的校革委会副主任不当,千里迢迢来内蒙卖苦大力,不会溜舔,一条又一条地给指导员提意见,结果把兵团积代会的代表资格给提跑了;对多坏多恶的人都以德报怨,老是牺牲自己,成全别人……被这么一个温敦敦的善良姑娘切齿痛骂,好心痛啊!

  莫非我真那么坏吗?

  就像一把刀在胸中上下乱搅,疼痛难忍。老腰成90度弯着,豆大的汗珠,顺着头发,滴在地上,滴在鞋帮上。双腿觉得发软,微微打起了哆嗦。

  她帮我缝过衣服,洗过被子,给韦小立送过信,心眼儿多好啊,可此刻说的话却那样狠毒。我想抬起头说句“冤枉”,又怕挨打。怕激怒这上千名血气方刚的小青年儿。

  只好咬着牙,让她把一桶桶臭屎汤往头上倒。

  老腰几乎弯成了倒写的U字型。为了不至于倒在地,只好稍稍抬起来一点。无论如何,不能在上千人面前瘫倒,那太丢份儿了。

  “低头!”后脑勺挨了一巴掌。还是那个朝鲁打的。他坐在第一排,能察觉出我腰的微小变化。只好再深弯躯体,重心偏前,腰部得很用力,才能维持住平衡。时间长了怎么受得了?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坚持不住了,只好把腰再缓缓地略微抬起一点点。让重心靠里一些,腰少使点劲儿。

  “低头!” 我的头低着,腰弯着,快撅成U型吸铁石了,还怎么低?

  一拳头又把老腰砸下去,深深地砸下去。眼睛余光看见赵干事快步走到朝鲁身旁,对他耳语了一番。以后就再没挨打。

  汗珠、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搭拉成细细一丝,越来越长,最后被扯断,掉在鞋面上。

  好像已到了最后关头,真要控制不住,马上瘫倒。上半身重心已越过了支撑面,得全靠腰肌拼命收缩回拉,才勉强站住。但说什么也不能倒下,坚持,坚持!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林胡!”

  ……

  凶猛义愤的口号声在礼堂里雷鸣般地轰响。这是广大军垦战士的声音,上千张面孔挂着怒容,上千双眼睛凝着仇恨。那架势,使我感到如没有哨兵维持秩序,没有李主任坐阵,他们真会扑上来动手。

  面对着举臂如林,愤怒声讨我的黑压压人群,内心非常非常恐慌,语言无法形容。

  稀里糊涂回到牢房后许久,仍头晕目眩,耳朵轰轰响。这结局万万没想到!

  任长发被定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戴上帽子,回连监督改造,小乌拉塔被判刑7年。

  我们3人恍若僵尸,躺在大毡上一动不动。苍蝇落在嘴唇上,毫无反响。

  批斗会太消耗体力、精力了。

  次日,又被押到全团各主要连队批斗、展览。

  【林胡看到其他反革命被整】

  第二天傍晚,我到三连蒙古包附近牵牛。(连里给山上一头牛,用来拉东西。)

  从他们蒙古包里传来训斥声:

  “为什么这么早睡觉?”

  “头疼得厉害。”一个细弱的声音回答。

  “今天干得怎么样?”

  “干得很好。”

  “石头全搬上来吗?”

  “还差一点。”

  “那算干得好吗?”

  “干得好。石头太多,搬不完。”

  “好你妈个逼!”传来一记清脆耳光。

  “说,你干得好不好?”

  “不好!”

  “该不该打?”

  “该。”

  “好,你不是头疼吗?准是着凉了,跑跑步,发发汗就好。原地跑步走!一二一,自己喊,大点声!”

  我牵着牛,从他们蒙古包经过时,见刘毅只穿一个裤衩,披着皮袄,赤脚在蒙古包中间慢慢跑着。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喊着:“一二一,一二一……”那帮天津知青叼着烟卷,玩着牌,大声笑骂,早把他忘在一边。

  目睹此景,我才明白自己所受的待遇已相当不错了。皮金生再不够意思,也没这么折磨我。

  反革命是有等级的。知青反革命比农工反革命好像高一等。对农工反革命,可以任意打,任意骂,任意玩儿。这都是些盲流,从内地跑来的农民,最底层。相比之下,对知青反革命就文雅得多。

  几天后,因放炮,我躲在三连的石头坑里。刘毅正往上背着沉重的石块。他的腰被深深压弯,那姿势跟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里的旧社会码头工人扛大箱子一模一样:乌黑的脸上淌着汗,形成一道道泥沟;额上青筋暴起,粗裂的双手紧紧扣着石头棱角;双脚一蹭一蹭。

  两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在深深的石头坑里相遇,彼此无言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周围有人,不敢和他说话,只是同情地向他点点头。

  他的眼神是那么善良忧郁。

  【林胡被朋友金刚误解后写信辩解】

  一天,大傻去一连玩。我试探着想和金刚聊聊自己的事。不料他冷冷说:“我不跟你谈这些。”碰了我一鼻子灰!

  这表明他和我之间还是有一层看不见的界限。

  “你是我毕生中第一个看错的人!”金刚这句话我一直耿耿于怀。他对我看法不好,自然是指品行而言。骨鳗在喉,上山后不久,就迫不及待地给他写了一封。

  金刚:

  赫臀黎说过:对人们反社会倾向的最大约束力,不是人们对法律的畏惧,而是对他周围同伴舆论的畏惧。一个人宁可忍受肉体上的极大痛苦,也不愿死。但被同伴轻蔑羞辱,却驱使最胆小者自杀。

  正是这样,对我来说,个人所受的一切屈辱,苦痛都可以付之东流。但刘英红一年前在全团批斗大会上的发言,却实在难以忍受。

  皮金生、刘福来他们使我蒙受了一个尚武男子的最大耻辱,被打成独眼龙,抱头鼠窜,但比起刘英红的凶狠批判来,也没让我这么心痛。因为在暴力面前,我可以昂起头,纵情大骂。

  可被一个淳厚、温和、善良的弱女子这么骂个狗血淋头,有口难辩,实在心惊胆寒。

  我知道,她对我的看法主要是指我的私生活而言。尽管我品行不算优秀,可也数不上最劣。卑鄙、自私、虚伪这三顶帽子实在有些过分。

  二、所谓虚伪,无非是表面上不近女色,心里却很想;表面上穿得破,心里却很爱美;照镜子偷偷摸摸。

  对异性的向往和保持自尊是青年男女很普遍的矛盾心理。如果说这是虚伪,那虚伪的人多了。雷厦认为我故意装出不爱美的样子,破衣烂衫,几天不洗脸,心里却很爱美,是一种伪装欺骗。其实我爱的就是这种肮脏破烂的美。小学时,常把新衣服在墙上蹭了许多土后再穿。

  照镜子不愿让人看见是不好意思,总觉得武松不会照小镜子。

  伪君子这顶帽子轮不上我。

  三、所谓自私,无非是花钱吝啬,别人借了自己的钱,念念不忘,要过债。当初我是自己跑来的,所带东西甚少,一些基本用品都没有。释放回连后,这点东西又丢了不少,几乎一贫如洗。自来内蒙牧区后,父母没寄过一分钱。这样的物质基础,逼得我不得不省着花钱。许多人一听说我出身就认为我有钱,总向我借。可是我穷得连枕头、脸盆都没有,哪有力量借呢?

  我从没有欠别人的钱不还,但同样,别人欠我的钱也应该还。我向雷厦要过债,没借给几个天津知青钱,拒绝了郭北索要拳套,能据此就说我自私、小气吗?

  社会上有一种人总喜欢用自己的毛病攻击对手。比如自己一毛不拔就攻击对手吝啬;自己见女的走不动道儿,就攻击对手好色;自己背信弃义,就骂对手出卖朋友。

  我再次重申,我从没为一个女的出卖战友。在韦小立面前,是以非常尊敬的心情谈论雷厦的。

  孟德斯鸠说过:一个人的名声好像他的影子,有时比他长,有时比他短,很少完全一样。 金刚,请你独立思考我这些肺腑之言。

  林胡 1971年11月10日

  【林胡们的劳动改造】

  在那样的环境下,我们把穿得不堪入目,一丝一缕,补丁摞补丁,像叫化子似的当成一种光荣。美是形形色色的。在我们眼中,脸被冻得流黄水,破衣烂衫,腰缠旧电线,一瘸一拐走路就是一种美。

  它是搏斗的痕迹。 我们的积极是真的,不是装的,目的何在?动力何在,谁也说不清。

  反正不是为了向上爬。到石头山干活都不受宠,锡林浩特知青是没有一个上山的。

  放逐的人,没情绪要抱指导员粗腿……也不是为了钱,干多干少全是三十二块五;更不是为了在女的面前臭显——山上根本没有女的。

  冽冽山风呼吼,蒙蒙雪雾缭绕。一群奋斗的青春,在这青面獠牙的酷寒中,在这嶙峋的山岩中,迸射出一簇簇多么旺盛的生命活力!那一堆堆码得整整齐齐的石头,就是肉体撞击岩石的结果,有的上面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难忘啊!这一帮肮脏褴楼,蓬头垢面的“上匪”!光荣啊,这一群脖子上围着破裤子,衣服里爬满了“自留畜”的烂知青!

  让我把金刚写的一首诗抄录在此,作为对这段生活的纪念:干!干!干!

  抡大锤,掌钢钎,不畏苦,不畏难,练就一身钢筋铁骨,练就一身红心赤胆。

  为建设千里草原,我们拼命干!

  干!干!干!

  迎风雪,冒严寒,气若磐,气若山,决不愧作军垦战士,决不愧作七尺健男,为建设茫茫北疆,我们拼命干!

  然而,就在我们同严寒、风雪、顽石、冻上殊死奋战;就在我们饿着肚子,喋血石山,被大石头崩破头,砸肿脚,压弯了腰时,团里那帮现役干部却坐在温暖如春的办公室里打扑克,“争上游”争得脸红脖子粗。更有甚者,贪污粮食;往自己家倒腾公物;干风流勾当;为调动工作大吵大闹……

  我们那位带头吃忆苦饭的沈指导员,也干了一件不甚体面的事儿。

  沈指导员搞破鞋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全连。

  【林胡的to be or not to be】

  被赶出群的大雁,活不到三天就要死掉。而我已被驱逐出兵团战士队伍之外一年多。

  被全团3000多人啄,被全团3000多人啐,被全团3000多人鄙视……在3000多张仇视的冷脸中孤独生存至现在,那是何等可怕哇!

  回想起《真正的人》那本书。主人公在雪地上爬了18昼夜,饿得见了冬眠的刺猬,生着就吞下,连血淋淋的肠子,五脏六腑也全吃光。发现了一窝蚂蚁也抓来大把大把地塞进嘴……吃蛤蟆、啃死乌鸦,最后被饿成40多斤的活骷髅,仍不愿意死,继续往自己部队方向爬。

  这样的贪生怕死很了不起,根本不可耻!

  对于我们这一代青年人,最可怕的耻辱莫过于让同伴认为是怕死鬼。但不应为逞一时之勇而去拼命,要留着生命与那帮坏蛋干!反革命的帽子一天不摘,就一天不能咽气,决不干让那帮坏蛋拍手称快的事。

  我是怕死,被人瞧不起就瞧不起。哼,我要死了的话,正中老沈那帮人的意。这些家伙巴不得自己整过的人统统死光,省得有人知道自己干的坏事。

  我怎么能闪出死的念头呢?一死,这内幕就永远被掩埋了。他们骂我的话就永远洗不掉了!

  即使全身浸在满是屎尿、臭蛆、手纸的大粪坑里,也要死死抓住生命这根稻草。让人耻笑吧,鄙视吧(面对着屠杀,白公馆的烈士们就有躲进茅坑里的)。

  嘲笑病人对生命的依恋,嘲笑濒临绝境的人对生命的追求,这才最浅薄,最伪君子,最喝凉水不腰疼。林胡呀,一定要活下去。像鲁迅所说:“决不上别人讽刺我怕死,就去自杀或拼命的当。”

  在人烟稀少的草原,强者才能独来独往,一只羊离开群就得死,一只狼却没事。只有最强者才能忍受最孤独。

  过了很长时间,身体才把被窝暖热。可是脚丫碰在腿上还是冰冷,跟死人脚一个样。

  外面,风雪仍在吼叫,毫无倦意,一声一声,凄烈无情。

  【孤独】

  路过刘副政委那孤零零的小屋时,看见刘副政委陪着一个姑娘说话,那么慈祥,那么和蔼。

  我缩着脖子,缓缓地向石头山走去。车到山前自有路,一切听天由命吧!

  唉呀,划清界限,这真是有中国特色的专政手段。把你放在群众之中,又不让群众理你,把你当成一米七的大霍乱病菌对待,层层隔离,严加防范。连给口水、暖暖手、坐一坐的友善都不让你得到……用周围小青年的提干、上学、回城来贬低你、馋你、折磨你。啊!我宁肯穿破衣,干苦活,吃差饭,住旷野也不想这么被划清界限!

  你虽在人群却犹如置身荒漠,用群众的鄙视,团体的疏远,一群纯真青年的唾弃来粉碎你的自尊,不使你得到一丝一毫人情的温暖,“哪怕是见面点点头的温暖,偷偷缝一下被里的温暖,给两个馒头的温暖,义务帮人系马肚带的温暖。” 大车马还有主人疼,小狗还能得到知青们几声亲切地召唤和抚摸,而我呢?却几十天,几十天见不到一个善意的微笑!

  反革命真是猪狗不如。

  一到有人的地方,我就感到了身份上的耻辱,就感到了自己是全团3000名知青之外的一小撮,就成了最低等的贱民,可以任意喝斥,不屑一理。

  从此后,再也不到团部。划清界限寒了我的心,干脆把自己封锁在深山里,谁也不找,完全与世隔绝,叫谁也没法伤害他,冷淡他!

  彻底孤独了。

  在那寂静而漫长的冬夜,陪伴我的只有几个文学作品人物,如牛虻、保尔·柯察金、车尔尼雪夫斯基……当我空虚害怕,勇气不够时,就借助想象来到这些人中间,补充补充力量,可惜效果甚微。

  为激励自己,还把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里的几段话抄在日记本里:

  “不经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硕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民族的致命伤。” “现在阴霾遮蔽了整个天空,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坚韧、奋斗、敢向天神挑战的大勇主义。” “生命从来没有像处于患难时,那么伟大,那么丰满,那么幸福。”

  “人生是艰苦的。对于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往往是悲惨的,没有光华,没有舒适,在孤独与寂静中展开的战斗。”

  茕茕一人,天天与石块、枯草、老鼠作伴。司务长是位紧跟形势的赤峰知青,刚开始对我还不错,后来也渐渐以阶级斗争为纲,不再客气。白面一月5斤,剩下的全是高粱米、棒子渣儿。菜是冻圆白菜,有股恶心的甜味儿。肉也严格限制,一点儿不多给。佐料就是盐和五香粉。

  每月要赶着牛车下山回连领趟东西。所要的东西都得先写在纸上,请连长审批,签了字后,再到司务长处拿。

  1974年元旦,缩在被窝里一直躺到下午,才嘘着寒气起了床。吃完高粱饭,我溜达到附近山顶。站立在一堆石头堆上,呆呆眺望。只见苍黯的巴颜孟和山雄踞西南,一望无际的锡林郭勒草原与天衔接,灰白色的巴颜盂和河弯弯曲曲流过它的胸膛。北面,寒冷的田野裸露,黄土里残留着几座孤零零的废墟。西面是团部黑压压的一片房屋,浸在冬日黄昏淡漠的阳光里。

  我那被风吹日晒撕成一条一条的大字报残迹还牢牢贴在团部军人服务杜旁的墙上,像一面被炮火打烂的旗帜,迎着寒风飘扬。

  在草原上只要有羊粪,有粮食,多大的白毛风都不怕。

  当白毛风呼呼地刮了几天后,早晨门都打不开。得使劲把门推开一条缝,用铁鍬把雪铲走。蒙古包几乎一半都给埋住,我在靠炉子的位置支了一根木棍,顶住包顶的木圆盘,以防积雪把蒙古包压塌。又在门口处铲开了一条道,通向羊粪堆。 蒙古包里放着铁鍬、镐头、大锤、炸药、雷管、绳索、柴油桶以及面口袋,足能对付得了暴风雪。

  凶暴的白毛风把蒙古包哈那杆吹得“嘎吱吱”响。吊在空中的小油灯火苗,也被吹得左右摇摆……我往炉子里加了一簸箕羊粪蛋,闷了不久,喷了几次烟,终于轰地着了起来,烟筒烧红一大截。尽管外面风雪弥漫,围毡老朽,包里却邪热,能光屁股。

  白天写申诉信,傍晚早早就躺下睡觉。外面白毛风嘶叫,蒙古包里更显宁静安适。

  我缩在得勒里,开始胡思乱想,最甜的幻想是平反后,与韦小立恢复了关系。她向我微笑着,含情脉脉,那洁白细腻的脸上,都是高贵,都是甘甜,都是清秀……

  闲散,没有目标的生活最难熬。空虚寂寞里,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刺激,找快活。

  某天清晨,一条灰狗在蒙古包外面徘徊。

  正闲得无聊,我赶忙把一雷管塞进空墨水瓶里,填了小半管炸药,接上雷管线,再用一块肥羊肉皮把墨水瓶包起来,趁着狗跑到包后面时,将那团肉扔到了蒙古包前两米的地方。一声不吭地躲在蒙古包里窥伺,眼睛睁得大大的。那狗禁不住诱惑,终于小心翼翼地把鼻子嗅到了这团肉,开始轻轻地用牙叼住,准备跑到远远的地方去。就在它开始跑时,我把电线对准了电池的两极。

  轰的一声巨响,那狗被炸掉了半个嘴,只来得及惨叫半声。

  我赤着双脚冲出去,端详着那血肉模糊的狗头,非常享受。后又将狗拖到了石头坑,在狗的身下放两管炸药,想实验一下,两管炸药到底能把狗炸成什么样子。憋息凝神,缓缓地将电线对上电池。随着猛烈的爆炸声,那死狗被炸飞了起来,永远在宇宙中消失。

  山上最大的刺激是什么刺激也没有,没有人看,没有人知,没有人关心……什么也没有。时间一长,生活就是一片空白,极别扭。

  此外还特别静。从早到晚,除了寒风嘶鸣外,没其他声音,静如坟地,死气沉沉。

  那无边无涯的寂静,能把人耳朵给压出丝丝儿响。有时静得实在太难受了,就乱喊乱叫。

  发出的声儿越怪越舒服,很像牧民吆喝马时的尖叫,来撕碎这可恨的静!

  独自生活在石头山,才明白了浩瀚的静也是那么可怕,那么讨厌。

  我喜欢听狼嗥,这种声音最悲凉,最凄壮,最惨烈。有时也爱像狼一样地伸长脖子,学着狼叫。“噢——”用这野兽的声音来冲破寂静的怀抱。但刚一停止,寂静就像潮水一样地扑涌过来,那看不见的浪涛把我淹没。

  “舞玉龙为见黄鸟,风雪强战大自然(大傻写的臭诗,全连广为流传)!” “操你妈!” “哈哈!” ……

  这些声音在莽莽苍苍的石头山上久久回荡。

  怎么寂静也这么让人难受?我当时无法解答。直到许多年后,看了一本《科学画报》,才明白绝对绝对的静,人类根本无法忍受。为此宇航员在太空飞行时必须得听见一点声音。

  一点儿也不夸大,石头山没风的时候,那无边无际的寂静,像月球一样的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脑袋血液的流动声,使人发毛,仿佛一切生命都已灭绝。非歇斯底里吼叫一番,才觉得这世界上还有活的。

  渐渐地,本来就很少的一点卫生习惯荡然无存。刷牙、洗脚完全取消,只有下山取粮食才洗个脸;不迭被,不扫地;晚上就在蒙古包里解手,铁炉子成了我的尿桶,反正冬天,一点没味儿;衣服上的油污饭迹再多也不换;头发又长又乱;牙黄黄的,满嘴臭气;碗筷尽是饭嘎巴儿,很少刷;衣服里长满了虱子,天天晚上必须脱光腚睡。

  我喝的、吃的都是雪水,刚开始还知道找干净的地方撮雪,后为省事,就渐渐的在蒙古包跟前,常常就在我拉过大便的地方撮雪,化了熬茶。喝这种雪水,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味儿。

  扣子掉了,用雷管线拧在衣服上;做面条没擀面杖,用镐把代替;皮裤破了,补上各式各样颜色的布补丁;大头鞋鞋跟掉了,用二号粗铁丝给绑上;解完便,用把枯草或一块马粪蛋抹抹,就算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喝小米粥时,懒得往碗里盛,直接就着大铁锅干。那饭勺把鼻子、下巴都弄上了粥糊糊。

  日子也过得越来越糊涂,没有日历,今天几号,星期几,全不知道。只好靠日记来推测。有时连月份也搞不清,内蒙的冬天长达5个月,每个月都那么冷……鲁宾逊很聪明,在荒岛上用刻木头来记日子,我马马虎虎,没把这当回事,结果过得像猪一样昏庸。

  一个人独自生活,天长日久,丧失了羞耻感。在人迹罕至的荒山上,整个社会就由自己一人组成,我即宇宙,宇宙即我。偌大石头山跟间小屋一样,可以脱得赤裸裸,可以为所欲为。我常常站在山顶,解开裤子,向着血红的太阳撤尿,或是蹲在最高的大石头上,将屁股对着团部方向哗哗开炮。 不是天气冷,我真可以脱个一丝不挂在山上四处漫游。

  一个人确实自在,绝对自由,想干啥干啥,我不再忧心忡忡地琢磨兵团最后处理会是什么,一切随他去吧,听天由命了。每天傻吃傻喝,稀里糊涂过也省心。

  记得有一天,正蒙着大得勒静静躺着,外面传来马蹄声和异样的气味。

  我蹭地跳到门口,躲在门背后窥视。两个蒙古少妇约二十来岁,穿着色彩鲜艳的得勒,骑着马,并排走着。

  我赶紧找来眼镜,匆忙戴上,贪恋地望着这两个异性。在没有女性的石头山上,看看女人也解馋。我拼命地看着,毫不掩饰地用眼睛占有这两位蒙古少妇。

  她们没有对我这个又黑又破的蒙古包多瞧一眼。叽哩咕噜说了一通蒙语,愉快地消失在山后。我赤着脚跑出门口,望着她们的背影,不住地咽吐沫,张大鼻孔,使劲地吸着她们留下的气味,痛苦难耐。回到蒙古包,低叫一声,把皮得勒卷成人的形状,使劲地干了起来……

  啊,孤独把人的兽性全孤独出来。

  青春的欲火老在折磨着自己,几乎天天干那事,搂着得勒或抱着枕头,幻想着…… 有时一天三四盘儿。如果这时,蒙古包里出现一位女人,那我真会像老虎一样扑过去,强奸了她。去一连拉水,曾在井台上碰见位30来岁的妇女。脸被冻得通红,看着她,觉得就像世界级的电影女明星一样美……夜晚,每逢抚摸着自己直棒棒的小二哥时,就悲愤地想:“妈的,反革命长这东西有什么用?活受罪!”

  一人独处,猪一样地吃了睡,睡了吃。没有书看,没有报纸,没有人说话,没有任何精神上交流,在学校里学的知识迅速遗忘。我终日沉浸在半兽性的梦里,一天大部分时间缩在皮得勒下面,啥也不想,胡吃闷睡。空荡荡的头脑里连一个小小念头的支点都没有。

  随着思想的贫乏,说话能力也日益低下,爱用简单句。对事物只用“好”,“坏” 两个概念判断,很少附加定语、状语。不想费脑子组织句子,单词量也越来越少。 长久不和人一起生活,渐渐地一点儿也不喜欢见人。偶有牧民来串包,我冷冷冰冰,厌烦而戒备,就像旱獭子不喜欢人打扰它的平静生活一样。 肚子里还常常涌起一股仇恨,莫名其妙。对遇见的小生命绝对杀,一个不留。看见蚂蚁,一定踩死;捉住蝴蝶,一定撕碎。

  冬天的夜晚,蒙古包一吹了灯,老鼠们开始出动。它们碰着碗、盆,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彼此还常吱吱打架,骚扰我睡觉。

  但这些老鼠比北京的傻,还不够狡猾,偶有掉进铁桶里而被活捉。我用电工刀把它四个腿斩掉,扔在地上,看它怎么逃命。最后踢出蒙古包外,抡起大锤,砸成薄纸。

  这就是我的娱乐生活。为了抓一只老鼠,可以吭哧吭哧搬开一方石头,逮住后,用刀戳烂眼,看它怎么跳舞,或是浇上柴油,点着,让它四处跑。 杀虱子也很好玩。在小煤油灯下,我用两个大拇指夹住虱子,使劲一挤,啪地一声响,像炸了一个小炮儿,那小家伙变成了一个干瘪的空壳。杀啊,杀啊,手指甲上沾满血污,杀得我直流口水。这样纵情地屠戮白留畜,真是一种享受。难怪勃列日涅夫爱打猎。

  反革命的性格就是逆来顺受,像牛马一样的温驯。反革命没有仇恨的权利,否则有杀生之祸。只有在山上就我一人时,才能对高粱饭、小老鼠、虱子、石块使用一下仇恨,享受享受它的乐趣!

  孤独,可怕的孤独,野蛮的孤独啊,诗人把你描绘得那么典雅、美丽、罗曼蒂克,而实际上的你却是这么淫荡、冷酷、丑恶。

  【女神韦小立】

  9月中旬,机会终于来到。连长让我去三间房拉草。韦小立和斯奥得宝跟车。

  回来时,小斯奥得宝下包,车上就剩下韦小立一人。

  我把大毡铺在车前,请她坐外手辕子,她摇摇头,默默坐到车尾的架杆上,离我两米远,并且面向车后。

  唉呀,她宁肯吃土,也不挨近我。

  马慢慢走着,碰了个钉子并未动摇我的决定。太阳穴怦怦跳着,我紧张地思考着要说的话。雨后,天很阴。被打过草的草原散发着浓厚香味,跟六九年夏,头一次闻到草味儿一样浓郁、原始。

  远方,连部的房子模模糊糊出现在地平线上,再也不能拖了。心一横,耳朵轰隆隆响起来:“韦小立,现在,我向你说几句话。”

  沉默。

  “兵团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根本不符合事实!我的全部问题都寄给了你的姐姐,你可以去看看。”

  沉默。

  “4年来,专政剥夺了我的说话权,但沉默并不等于屈服。对这样的处理,我从来没有接受。批斗会上的那些对我的批判揭发都不符合事实。” 盼着韦小立说一句同情我的话,她却一言未发。 血涌上脑海,我激动了,大声说:“我的问题肯定要解决。最近师保卫科来信让我耐心等待。即使今后就是解决不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还是沉默。她一点不给我个台阶下。

  “哼,巴黎公社军事委员德勒克滋说得好,人生在世就是为了行动,为了斗争,即使失败也胜过鄙俗的安宁。”

  如此激烈勇壮的话,她毫无反响。

  黔驴技穷,她的不说话态度,使我束手无策。

  “这次招生你争取走吧。在我的事上你没什么可责怪的。”

  她好像是聋子,无动于衷。

  脑子乱到极点,耳朵里充满了海涛般的怒吼,事先想好的词儿全忘了。完全没料到她竟然用不说话来对付我。这茫茫草原就你我二人,有什么可怕呢?你不是同情我吗?

  马一边吃草一边走。 “车要停下了,快点走吧。”从车后传来她平静声音,这是她惟一的一句话。

  我用力抽了几鞭,4匹马大颠了起来。她安闲地坐在车后。可恨这雨后的土路,扬不起尘土,无法把她赶到前面来。

  大车呼啸地冲进连部。我狠狠地勒住辕马,大车嘎地在她房前停住。

  她什么也没说,下了车,低着头走进她的屋。

  魔鬼,名副其实的魔鬼!

  不久上大学的名单批下来。好!没韦小立!我暗暗高兴,只要她在七连,就是永远不和我说话也没关系。

  【不能麻木啊,不能无所谓!千万不能!】

  自从收到师保卫科信后,这么长时间了,仍不见处理。我一封一封地写信催也没人理。《内蒙日报》曾给我回过一封信,说已把我的要求反映给兵团有关部门。让我高兴了好长一阵子,因这封信称我为:“林胡同志”。5年了,没人称呼我为“同志”。好温暖呀。以后我又给《内蒙日报》写了好几封信,就再没回音。

  多年来,给各级领导写了100多封信,留下的底稿足足有一尺厚。我的青春精力大部分都从这个渠道消耗掉了。只要一难受,一挨骂,就写申诉信,申诉信成了我的眼泪。

  这一封封发自肺腑的声音是求生的呼号。

  想活着没罪!献身是一种美,求生同样是一种美。难道一个饿汉用牙齿咬断瘦狼喉管,伏在狼脖子上吮吸狼血不是一种生命的壮美吗?

  书上说章鱼饥饿时,会吃掉自己的触角。我想生存也没什么可丢脸的。盖块沾着马粪的破毡子,当着姑娘面露出脏脚趾头,住在只有一个小窗户的黑屋里并不意味着玷污了生命尊严。

  厚着脸皮找啊,求啊,挨了一次次干,还为了什么?

  她!

  有人说,我想韦小立只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痴心妄想怎么了?终日挨冻的人最需要温暖。沉重的劳改生活中,再没一点痴心妄想,这日子就别活了,全都是苦的。

  已经28,长这么大还从未吻过姑娘的嘴唇,脸上也从未感受过少女的呼吸,甚至连异性的手也没碰过。连里一对一对的交朋友,如雨后春笋,勾起了我无限的向往。

  韦小立坐在大车后面不理我,毁灭不了我的感情。这个神秘的姑娘,冷酷的魔鬼,猪妈妈的相好,终始终是我日日夜夜所憧憬的神。

  必须抓紧奋斗,抓紧,否则再拖几年,即使给我平反,她也远走高飞。

  贺龙的冤案终于翻过来了,党的政策正在缓慢地不可抗拒地落实。形势一天天好转,见面朝我打招呼的人又逐日增多。

  可压力减轻,也有不好处。温暖会软化斗志。申诉信好长时间没写了,懒得动笔,闲暇常常睡大觉、看报纸、串门聊天……想当初,一次次批斗,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一口闷气天天催着自己奋斗,一定要翻过来!一定要翻过来!咱们看看到底谁对谁错!

  可现在,那口曾撞得胸膛梆梆响的“气”没了。几句寒暄,一个笑脸,消融了反抗的锐气,它变疲软,懈怠。跟麻木的老农工没什么两样,整天吃饱了混天黑。

  写申诉信怎么挤也没词儿,要说的话都说过上百遍,一提笔就腻歪,以情取胜的写信宗旨也无法实行,“情”都耗尽了,风化掉。 不能麻木啊,不能无所谓!千万不能!

  悉悉悉,老鼠们冒着严寒出动。这些半尺长的家伙蹬得牛粪堆哗啦啦往下倒,满不在乎地撞响瓶子、水桶、爬上爬下,旁若无人。

  我缩在脏得勒下面,摸着自己左胸,感到里面的心脏在一下一下微弱跳动。这颗经过特大劳动量的心脏,现在搏动得缓慢而无力,似乎筋疲力尽。上帝保佑,你可千万要顶住哇!

  一个上午就这样静静度过。

  我望着那个比正常小一半的窗户,一天中太阳只能照进两三个小时,心想住得卑微,不见得没出息,但失去了奋斗的意志,无所事事,终日瞎混才真的没出息。 墙上结得冰霜白惨惨,闪着银光;一堆破挽具胡乱堆放;土炕上的泥巴斑驳脱落;西北角挂着的旧帆布黑糊糊……不,不!绝不相信我要在这鬼屋里住一辈子。 户外寒风呜呜惨叫。

  电线杆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听起来像老牛在哭。

  【反思】

  在最困难的时候,我曾得过一块糖、一瓣蒜、两个馒头、一小块黄油、几片药、几块月饼……这些琐屑平常的东西,在我身上激起了多么大的反响,恐怕他们本人永远不会知道。

  这些人中的一个——那脖子有点短的神圣姑娘,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但她的形象,她的声音,她的气味,始终鼓舞着我。在这双眼睛下,我绝不能像癞蛤蟆一样倒下。 要是没有了她,会怎么样?实在不敢想。

  刚刚倒霉时,我曾大骂周围人势利,然而透过这厚厚的势利,仍然有一缕缕人间的温情断断续续落到我身上。一个眼光、一个微笑、一个手势、一个点头……价值千金! 当然,也沾了家里的光。如果没有老母亲帮忙,肯定没有我今天。同牢的3个人里,兵团只给我改了性质。二连的任长发还在监督改造,十连的小乌拉塔还在服刑。

  现在社会上就是这样,人微言轻,我写5封信也没母亲一封信起作用。过去我潜意识里瞧不起母亲,嫌她官儿小,和同学们比不光荣。但在我倒霉时,还是死死地抓住了妈妈这根稻草。

  1967年,当王府井大街和天安门观礼台贴出一批批判杨沫的大字报时,流言纷纷,妈妈呀,我非但没有安慰你一句,反而自己带来一帮同学抄了你的家。我恨你写了那部温情脉脉的书,恶心巴叉,使我面无光彩。里面没有军人,没有战火,只有一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决心和父母决裂,投身世界革命。光天化日之下,用斧头劈开母亲的嵌有精致雕纹的大衣柜,抢走了300多块钱作为抗美援越的经费。

  铁血精神淹没了一切,无毒不丈夫。为从容撤退,上火车前不被发现,还亲手把两个姐姐用绳子捆起来,像绑美国鬼子一样,勒得她们痛苦哀叫。姐姐的哭泣没有软化我的斗志,两只臭袜子塞进了她们的嘴。

  我还在墙上、门上、地上、写字台上,刷写了许多大标语:杨沫必须低头认罪!

  彻底批判大毒草《青春之歌》!

  打倒臭文人杨沫! 红卫兵万岁!

  ……

  滚他娘的儿女之情,对这些小资产阶级女的就要凶,就要狠!我用力踢了姐姐屁股一脚,不许她乱动。这家伙最爱看《大众电影》,思想肮脏透顶。电话给扔到了房顶,书柜里摆设的小猫小狗被踏瘪,雪花膏砸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可惜时间太仓促,来不及把这个散发着资产阶级霉味儿的家砸个稀巴烂。

  完后迅速撤离现场,直奔北京站。狂热的脑袋充满了世界革命、战斗、捐躯。妈妈死了,我绝不会哭,但在去凭祥的货车上,一想起自己将步荆柯后尘,一去不复返,铁了心到越南抗美战场杀身成仁,却流了泪。

  “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的英雄气概迷昏了我的头。

  用打击母亲来表现自己的革命,用打击母亲来开辟自己的功名道路,用打击母亲来满足自己对残酷无情的追求。不知道一只小狼会不会在它妈妈被猎手追捕时,从背后咬妈妈一口,可我却利用了文化大革命之机,狠狠捅了自己母亲一刀。

  不管她有时是怎么抠门,脾气怎么坏,终归是把自己哺育大的母亲。 惭愧啊,当我沦为反革命,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坏蛋,纷纷划清界限,骂我,戒备着我,全团3000口子人几乎没一个敢理我……母亲,被我砸过、抢过、骂过的母亲啊,又悄悄为我四处奔波,求人,直至上书总理。

  【林胡的小草】

  “我脑中的她,可能和实际上的她不一样。我脑中的韦小立可帮助过我,支持过我不要倒下。人在受苦受难时总要有个精神寄托。记得有本书上写过这样一件真事:一个老犯人在阴森的巴士底监狱蹲了多年,黑暗潮湿的牢房除他以外没有任何生命。后来他发现墙缝里有一叶小草,欣喜异常,当他孤寂难熬时,就看看这叶小草,能得到些安慰。

  小草陪老犯人度过漫长岁月,后来到了第二十几年,这棵小草被狱吏拔掉。老犯人大哭一场,疯了。我在被专政的日子也找着了一棵小草,当觉得活着没意思时,看上她一眼,心里就涌出一股生命的暖流。空虚苦闷时,想想她的面孔,咀嚼会儿她那神秘莫测的一举一动,情绪顿时好转。在石头山,白天被严寒冻得瑟瑟发抖,晚上梦想她一会儿,就像在身体里燃起了一堆篝火,不再觉得冷。你说我能不珍惜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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