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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女与少女

2020-10-23 14:03:51 作者:不是我吧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妓女与少女

  1,

  “喂。”

  早上出门时,白妙听到有人喊她。

  白妙侧头,瞧见巷子里站着的那女人。

  墨绿色缎子的吊带裙裹着玲珑身段,让阳光一照,显出些温润的光泽来。像是才瞅见白妙路过,抬起眼皮向她这边望一望,眼珠子剔透,黑白分明。

  那声“喂”是在叫她?白妙收回眼神,加快了步子。她想起母亲的话:“隔壁住了个不干净的女人。”

  一年前,母亲生意失败,欠了不少钱。父亲趁机卷走剩下的一点钱,和情人跑了。母亲卖掉房子,骂骂咧咧地带着白妙搬到了城中村。

  为了还债,母亲兼了数份工作,对白妙多有忽视。她们住处隔壁便是条死胡同,还有座破旧院落。吐着瓜子壳唾沫乱飞的女人们用词直白,说那里面住的女人,是个掂量皮肉往出卖的妓女。

  “都把自个儿碾成泥了,还挺有个性呢!接客都要挑挑拣拣,东口修车的老王揣着钱上门,倒让她赶出来了。”

  “装什么贞洁烈女,还不是一样下贱。”母亲恶狠狠地喷出最后两个字,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勾着父亲卷款而逃的另一位狐狸精。

  白妙在一旁听着,目光一转便瞧见女人站在不远处,盯着这边,眼睛乌黑。当着别人的面说这些话未免刻薄,她有些尴尬,硬推着母亲离开,转头礼貌地对女人露出个歉意的笑。

  白妙平时不靠近隔壁的院子,但今天是个意外,她早上出门走得急,钥匙落在了茶几上。白妙四下找寻砖头,想垫起来翻墙进去。前几日下过雨,石板上匍匐一片湿漉漉的青苔。白妙没踩稳,砖块倒了,连她一起跌在地上。

  膝盖上剧痛传来,白妙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转脸见女人已经走到跟前,可能要拉她,她已自己起来。女人便说:“进来吃饭吧,我包了饺子。”

  2,

  白妙原是不想进去的,但刚到青春期,抽条似地往上长,时时抓心挠肝地饿,又馋。心头一番纠结,直到肚子咕咕作响,女人笑了:“快进来吧。”

  院子不大,房间也是老式的,家具倒透着廉价的新。白妙在粘合板制成的桌前坐下,女人将盛满饺子的白瓷盘搁在她面前。白妙一口咬下去半只,馅是竹笋虾仁的,滚了水就捞出来,极鲜美。

  白妙饿得狠了,一口气吃了二十几个饺子,盘子空了才记起一旁坐着的女人来。她吃饭时女人就在一旁抽烟,烟雾后染着一张素白又艳的脸,两弯细长的眉毛拧着。

  白妙放下筷子,局促道谢。女人掐了烟冲她笑,她笑得那么温婉,那么瓷凉,白妙莫名冲口而出:“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

  女人愣了愣,旋即露出坦荡的模样:“因为我就喜欢和不同的男人好,还能赚钱,岂不是一举两得?”

  轻佻!出乎意料的直白!

  白妙起身就逃。铜环荡起来,在门板扣下清脆的一声响。女人没追出来,倒是那竹笋混着鲜虾的味儿在她口腔里蕴着,许久才顺着喉咙慢慢滑下去。她将捡来的几块砖摞一摞,踩着墙根儿翻过去,落在湿软的地面上。

  晚上白妙在家写作业,母亲回来了,拿一包最便宜的散装挂面问她吃了吗。白妙答在外面吃过了,母亲便数落她又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丁点都不体贴她赚钱辛苦。这些话老生常谈,白妙都听烦了,攥着笔想念那女人的温吞与好厨艺。若此时问一句少女更喜爱谁,在她心里,女人大约是要排在母亲之前的。

  3,

  白妙开始很自然地总去隔壁吃饭。

  一次女人让她明天别来了,白妙顺口问了句为什么,女人说,我要出门工作。

  白妙如鲠在喉。工作这个词让她脑中浮出某些影视剧里看过的场所,那些女人张开的大腿像一只螃蟹。

  后来这样的事常发生,白妙的心情很微妙。她偶尔想说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却又觉得旁人看来十恶不赦的罪行对女人来说反倒是乐趣,是享受,到底闭了嘴,没再说话。

  住在巷子里的女人们都闲,瞧见什么新鲜事儿,都要似桩大新闻般扯出来讲个好几遭。母亲很快得知女儿常常去一个妓女家,十分震怒。她去踹女人家的门,半晌无人来开,便又折返回来,指着白妙鼻子一通臭骂:

  “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是让你去干这种事?也不瞧瞧她是什么货色,不怕把你带坏了烂沟里你就接着去!”

  白妙没听,隔天放学又去了女人家吃饭,只是心事重重。两人相顾无言,白妙没开口,女人也没多问。

  过几日白妙放学,刚走进巷子,身后忽然蹿出个人,将她堵在墙角。是骚扰她多次的黄毛校霸。白妙惊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不由自主地“嗷”了一声拔腿就跑,黄毛撵上来,伸手就去捂她的嘴。

  绝望落下来,白妙开始哭。但是她不求饶。

  身后突然传来女人的声音:“干什么呢?”

  女人还拎着一兜菜,不顾黄毛虚张声势的眼神威胁,反手将他按在墙上。几颗土豆咕噜噜滚了一地,女人瞧都不瞧,隔着裤子在黄毛胯间摸了一把,嗤笑:“就这么点本事,也敢来调戏小姑娘?”

  黄毛恼得涨红了脸,被戳破的气球似的瘪下去。白妙总听旁人说女人万般不好,今天才算亲眼见着了,这动作娴熟又下流。可又分明是为保护她,于是她只红着脸低下头,瞧自己脚尖。直到黄毛又气又恨地跑远了,女人将土豆捡起来,伸手来牵她:“走吧,回家吃饭。”

  晚上回家她将事情讲给母亲听。母亲听说她没事,先是松了口气,又冷笑:“天天跟那女人钻一块儿鬼混,活该。如果你洁身自好,会有人来调戏你?”

  白妙想反驳,可母亲满脸的疲惫让她将委屈咽进肚里。她模模糊糊猜到,母亲眼里顶顶老实的男人竟也同情人跑了,她恨极,便理所当然觉得情事上的勾当,往往都是女人先发出信号,男人才知道回应。

  4,

  许是那日伤了“男人”的自尊,黄毛再没叨扰过她。

  白妙却同母亲赌气好几日。女人都瞧在眼里,也不多规劝。这份体贴恰应了青春期少女敏感的心,白妙心下感念,往女人这里来得愈发勤了。

  这一日白妙回来,扭捏地站在屋中央,半晌没说话。女人眼尖瞧见她两腿并得死拢,有些恍然。回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包卫生巾,过来牵白妙的手,将她带到洗手间。接着教她这东西如何用,很细致地教。例如什么是日用款,夜里该用多长,若是弄到了裤子上,千万别用烫水洗……

  女人讲完,把卫生巾塞进她书包里,又拍拍她肩膀:“你回去换一下衣服,经期别碰凉水。弄脏的裤子拿过来,我给你搓两把。”

  讲这些时女人语气格外温柔,配上她平日里那寡白的绝望气,白妙觉得她已升仙得道似的,她只愣愣地瞧着她,从她身上感受到从母亲身上未曾有过的温和包容。她原是惊慌的,手足无措的,让女人这样一讲,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小半年一晃即过。某天母亲从旁人口中听说,白妙父亲似乎出现在邻市,且颇有身家。母亲像烧滚的水一样沸起来,盘算着去找他算账。也很有行动力,交待白妙几句后,便踏上了火车。

  白妙去女人家里寻她。敲门无人应答,便直接用钥匙开了门。白妙走进院子,房间里有些细微的响动。她迟疑着走过去,一眼瞧见女人在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门口亲吻纠缠。

  妙妙。听到声音女人回身望,目光骤然一沉。白妙攥紧书包呆立在院中,男人的眼神扫过她,扫过少女白嫩的脸颊与细腰,忽然多了些垂涎的意味。白妙后退一步,听到女人说,你先回去。

  白妙咬咬牙,转头走了。女人虽然离经叛道,之前却从未将客人带回家,怎么今日竟破了例呢?她想不出结果,倒听到身后隐隐传来女人同男人的对话声:

  “这是谁?”

  “不许打她的主意。”

  5,

  这天阴雨蒙蒙,白妙提早下课,不料女人并不在家,倒是男人在屋中,隐有酒气萦绕,瞧见她进来,眼睛亮了一亮,问白妙同女人是什么关系。白妙说道:“是朋友。”

  男人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屑与嘲讽,说原来是一路货色,那还装什么,说完向白妙走来。她转头要跑,被男人一把抓回来,捂住嘴往屋里拖。白妙拼命挣扎,自己小指上一枚戴着玩的银戒指都挣扎掉了。院子的大门又一次打开,女人一声尖叫,冲过来推开男人。他眼神透着凶狠,又被情欲填满,酒气扑面,十分骇人。女人拼命拦了,转头冲白妙喊:“回去,回你家去!”

  白妙跌跌撞撞地回了家,回身将房门紧锁。她许久才平复下来,终于担忧起女人的安危。那男人看着便不像好人,女人会不会出事?白妙鼓起勇气再往隔壁去,里头却空了,不见人影。

  白妙生出不安,就地坐在女人家门口,生生等到半夜,女人终于回来了。她断了根手指,袖口与胸前染了血,月色照得分明。白妙惊慌失措,女人摇摇头,说,什么都别问。

  6,

  女人回家洗了个澡,出来将染血的衣服泼油,烧了个干净。白妙在一旁瞧着,女人用火堆点了根烟,慢慢同她讲些从前的事。

  她年轻时被哄着和男人私奔。有天男人回家,忽然说要玩点新鲜的,便将她蒙着眼睛带到了宾馆。门从外面反锁上,里面有两个陌生的男人。后来女人才知道,他没有钱买烟抽了,从两个人那里收了两千块。

  她说难道我就值两千块吗?我肯定能把自己卖出更高价。于是女人自己出门找人上床,挑她满意的。不想男人却不愿意失去掌控她的权力,他找上门将那人打了一顿,下手太重,进牢里蹲了好几年。她歪着脑袋,抹了把脸上飞溅的雨水,眼神竟然很坦荡。她觉得男人怎么这么好笑,明明主动卖了她,又不许她出去卖。

  女人在灯下看着她,眼神骤然软下来,低声道,他这次回来找我,我是无所谓的。但是他不该打你的主意……

  白妙被这些话剖开了,五脏六腑拧着疼。女人抽了半盒烟,衣服终于烧透,火熄灭了。她疲倦地说,回去吧妙妙,你就当今晚没见过我。

  白妙回家。没两日,母亲竟带着父亲回来了,见到白妙,露出将军打了胜仗般的自得,说父亲要带她去邻市上更好的私立中学。原来父亲带着情人跑后便拿那笔钱做了点小生意,运气不错,生意慢慢做大。结果情人不是个安分的,偷偷养了个男人被发现,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白妙不肯走,母亲便将她扯到房间里,压低声音冲她吼:“你不走,难道要一辈子和那个妓女混在一起,以后也去做妓女?!”

  白妙跑去找女人,女人说你走吧,好好读书重要。白妙说我以后常回来看你,女人说好;白妙说我上完大学就把你接到我身边,女人说好。命运颠覆下明明人如此无力,可白妙说什么她都说好。既不说少年人承诺虚无,也不讲些人都会变的颓丧话,虽然平静却也诚恳,好像真的相信她会这么做。

  母亲兵荒马乱收拾一阵,同白妙一起上了车。白妙从车窗瞧见旧院落的大门始终关着,女人并未出来送她最后一程。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妙莫名想起学过的诗,从前不解其意,此刻方有些许恍然。

  7,

  白妙读了最好的私立高中。父亲请了保姆,每天回家的饭菜永远热气腾腾。高中生学习太忙,母亲又盯得格外紧,白妙始终没能找到机会回去看女人。那些贯穿一整年的记忆碎片渐渐沉进记忆长河深处,无人翻捡,她险些以为自己忘了。

  这天课间,班上同学偷摸着拿出手机,滑动两下,忽地一声惊呼,说新闻曝光,隔壁城市有对情侣在郊外湿地发现一具尸体,警方到现场,已经开始取证调查。白妙像被谁一锤子砸懵了,脑中下意识闪过女人的脸,同那个染了血色的夜晚,像被谁扼住喉咙。

  两日后刷微博又看见人说,在尸体上有一枚戒指,一定是情杀。

  白妙这才想起,那应该是自己的戒指,用的是女人给她的生日红包买的。因她身材瘦高手指细长,戒指不大套得牢。人自然不是她杀的,但查出来她会不会担责?白妙怕得抖起来,一整夜无眠。

  没成想,第二天,案子破了。

  凶手主动投案自首,交代了犯罪事实。

  杀人者是死者的前女友,一个攀在街头巷尾出卖皮肉的妓女。这样的身份透出来,案件一下染上桃色。警方想拿戒指比对看尺寸是否合适,发现女人两只手都没了小拇指,她说一根让男人掰断,另一根则是剁排骨时不慎砍了下来。接着讲些从前恩怨,爱呀恨呀的。证据确凿,且女人家里还找出了那把作为凶器的水果刀,于是顺利结案。

  8,

  母亲下班回来,在饭桌上说起此事,很庆幸地说,还好我们搬走了,那女人真是又脏又疯,指不定哪天就对我们下手。白妙很平静地听完,然后回房间写作业,她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排名很关键。

  不久后便是寒假。过年前夕,父亲问白妙饺子吃什么馅,白妙想了想说,竹笋虾仁吧。不等父亲开口,母亲已先一步斥责,这季节竹笋难买,不要找事。自从丈夫发达后又接回她们,她便将自己摆得极低,事事捧着他。白妙向来有些瞧不惯,倒也没多说什么。

  父亲道:“有什么关系嘛。妙妙考得好,想吃就吃嘛。”接着叫保姆出门买很贵的竹笋和鲜虾回来包饺子。

  除夕夜,外面噼里啪啦放着鞭炮。保姆将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白妙咬了口,那很贵很贵的竹笋与虾仁在她口中绽出一腔乏味。白妙搁下筷子,说不好吃,没那味儿。

  母亲急慌慌斥她糟践粮食,还要再骂,让父亲拦住了。白妙起身走到阳台,外面烟花已经放得差不多,余韵里只剩硝烟贴着夜色翻滚。她想到两年前自己囫囵吞下的二十多个饺子,和一旁抽着烟看她狼吞虎咽的女人,眼睛被湿润的凉意淹没,迟暮的痛排山倒海而来。

  前些天女人的宣判结果下来了。有三流记者写了篇报道,用词暧昧缠绵,讲她的一生。女人的母亲去得早,父亲再婚后便勒令她搬出去另住,每月给不足生活费,她便常常饿着,四处寻百家饭来吃。捱到青春期,人长得漂亮,父亲便动了歪念头,想将她当个好筹码换取利益。

  男人便是此时出现的,几封情书便换来一个缺爱少女的痴心,同他私奔到老远的城市。没过多久,又遭男人背叛,便彻底死了心。前面都写得详细,唯有杀人动机一处,交待得含糊不清,似乎女人只是一次失手,但终于还是落在爱恨上。

  将白妙全然摘了出去。

  文章末尾写:章某被判死刑,立即执行。

  章某,原来她姓章。白妙反应过来,自己竟从未问过女人姓名。她像突然插入她生命的一段剧情,似浪潮来得猛烈,退去亦决绝。

  白妙忽然想到之前,她问过女人为什么对她这样好,女人说,所有人都觉得我脏。

  后半句她那时未说出口,白妙此刻却懂了,大抵是她此生无亲人也无挚友,竟从未感受过平等与善意,便是对旁人来说稀松平常的事也难能可贵。只那一日白妙推走了唾骂女人的母亲,女人便要用千倍万倍的善意回馈她。她的人生这样苦,可竟然只要一点甜就能将缺憾尽数填满,再不生旁念。

  窗外烟花炸开最后一朵,白妙扶着窗台,如何判断一个人的干净与肮脏呢,她父亲干净吗,母亲完美吗?这街头形形色色的人们,大概都有形形色色的不为人所知吧。白妙没办法去看她最后一眼,她只是哭得弯下腰去。她想起每次见到她时她那张寡漠的脸,漫不经心里透着对世界无所谓的失望。可她却一腔热血地让白妙感受到爱。这朵藻泽中开出的花,足以暖她余生寒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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