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苦，好喝

　　一

　　王婆生前，也是卖茶的。

　　那时候，她还不叫王婆，叫王姑娘。

　　王家的茶摊子开在边境，专给来来往往的商人士兵卖一碗茶解解渴。

　　王姑娘性子野，不爱一天到晚坐在茶摊子里，就时时想着办法往外溜，总是被她娘给揪着辫子打回来。

　　一来二去，来来往往的商人士兵都知道了，那王家茶摊时不时会有一个小茶娘坐在锅炉旁，满脸怨念地甩着辫子烧水。

　　二

　　待长到二八年华，来王家提亲的人，几乎要把王家门槛踏破。

　　王姑娘正是在这当口儿遇见军师的。

　　见惯了一身盔甲的士兵和风尘仆仆的商人，这个束着冠发穿着长袍的男子显然是一股清流。

　　然而，军师不是来提亲，只是来喝茶的。

　　王姑娘有点失望，但还是把他要的那碗茶加了两倍的茶叶，浇上满满的热开水，小心翼翼地给他端过去。

　　他微微欠身道谢，端了茶慢慢地饮。

　　王姑娘悄悄跟娘亲说，我就要嫁一个这样的人。

　　然后又被娘亲揪着辫子骂，大姑娘家家的说这种话真是不害臊。

　　三

　　从那天起，大家伙儿都惊奇地发现，王家茶摊的小茶娘，很久没有往外溜了。

　　小茶娘安安分分地守在锅炉旁边，也不甩辫子了，只把一双墨黑色的眼滴溜溜地往外看着，像是在盼着什么。

　　军师是一个大闲人，常常执了把扇子在街上闲逛。经过王家茶摊的时候，王姑娘就趴在窗子口，冲他挤眉弄眼地笑。

　　于是整个村子都知道了王家茶摊的小茶娘喜欢军师。

　　于是军师踱进王家茶摊的次数越来越多。

　　王姑娘总是越过娘亲去急慌慌地给军师泡茶送水，往往加两倍的茶叶，用开水浇到溢出来为止。

　　几次加量不加价的茶水供应以后，军师终于忍不住跟王姑娘说了第一句话：姑娘，为何你泡的茶这么苦？

　　四

　　王姑娘跟军师的婚事定得顺理成章。

　　王姑娘问军师啥时候喜欢上她的，军师说就在第一次去茶摊，她给他泡加量不加价的茶水的时候。

　　王姑娘笑得一双大眼睛都挤没了，从此以后给军师泡茶都是两倍茶叶再也没改过。

　　军师喝着苦茶笑眯眯。

　　五

　　没过几年，打仗了。

　　军师作为军师，没理由再当个闲人了，他得去上战场。

　　军师走的那天，王姑娘使劲地往碗里不要钱似的加茶叶，喝得军师一张脸都给皱到一块去了。

　　军师放下碗，说，不苦，好喝！

　　战火燃得很快，开在边境的王家茶摊被逼得不得不搬迁。

　　山河动荡，活着就是不易。

　　从此只剩书信断断续续，王姑娘一字一句地读，字字垂泪。

　　她告诉军师，战场凶险，定要活着，等到平安归来，她给他泡一辈子的茶喝。

　　他说好。

　　六

　　然而王姑娘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是军师的死讯。

　　边境的城破了，全军覆灭。

　　王姑娘的茶碗跌落在地，碎得四分五裂。

　　七

　　王姑娘活着的时候卖了一辈子的茶。

　　死了以后，继续在地府卖茶。

　　只不过地府里的人不再叫她王姑娘，叫她王婆婆。

　　她在奈何桥边规规矩矩地守着她的小茶摊，给每碗茶都加两倍的茶叶。来来往往的鬼魂都抱怨，说你王婆婆卖的茶，为啥格外苦。

　　王婆婆笑着不说话。

　　王婆婆在等一个束冠长袍的军师前来。纵使年月径去几番轮回他们认不出彼此，但他定能认出这茶的味道，然后像当年一样，笑着对她说一句，不苦，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