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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llected Mystery Stories》读后感1000字

2022-05-18 02:10:07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The Collected Mystery Stories》读后感1000字

  《The Collected Mystery Stories》是一本由Lawrence Block著作,Orion Books Limited出版的Paperback图书,本书定价:USD 24.00,页数:2001-02-01,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The Collected Mystery Stories》读后感(一):翻译书中短篇《厄任格拉夫辩护》

  说明:本文是厄任格拉夫系列短篇的第1作,该系列共9则短篇。

  请勿转贴,谢谢。

  劳伦斯•布洛克

  “您就是卡尔汉夫人吧,”马丁•厄任格拉夫说。“请坐,对啦,我认为您会觉得那把椅子坐着舒服。请原谅,这儿乱糟糟的。我的办公室经常这样。混乱让我振奋,秩序教我压抑。是有些荒唐,但人生原本如此,不是么?”

  多萝西•卡尔汉坐了下来,点了点头,她端详着这个一直站在那张零乱不堪的办公桌后面的男人:身材矮小、仪表整洁,他的细长胡须、薄嘴唇、深陷的深色眼眸都被她一一看在眼里。如果说这人喜欢零乱的环境,那他在穿着打扮上着实弥补了这一缺点。他穿着挺括的白衬衣,做工完美、三粒扣的青灰色西装,系了条深蓝色窄领带。

  噢,她可不想琢磨什么领带的事——

  “当然,您就是克拉克•卡尔汉的母亲,”厄任格拉夫说,“我听说您已经聘了律师。”

  “阿兰•法雷尔。”

  “不错的人选,”厄任格拉夫说,“口碑极佳。”

  “今天上午我把他解聘了。”

  “啊。”

  卡尔汉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说:“他想让克拉克作认罪答辩。开脱罪责的理由是暂时性精神失常之类的。他想让我儿子承认,是他杀了那个姑娘。”

  “您不想让他这样做。”

  “我儿子是清白的!”这话不受控制,脱口而出。“我儿子是清白的。”她平定了一下情绪,以平稳的声调重复道。“他绝不会杀任何人。他压根没犯罪,怎么能认罪呢。”

  “您把这番话讲给法雷尔听的时候——”

  “他告诉我,他没把握给无罪答辩作成功辩护。”她站了起来。“所以我决定找个有把握的。”

  “于是您就来找我了。”

  “是这样。”

  小个子律师坐了下来。他在一本带条纹的黄色草稿本上慢条斯理地信手涂写着。“您对我了解得多么,卡尔汉夫人?”

  “不算多。听说您的办案方式非同一般——”

  “确实如此。”

  “但能见到实效。”

  “要说实效么,确有实效。”马丁•厄任格拉夫将指尖抵在一起,薄嘴唇上绽开了一丝笑意。自打她走进办公室,这还是她头一回看到他笑。“我办案确有实效。非取得实效不可,亲爱的卡尔汉夫人,要不然我的晚餐就没得吃了。虽说我身板单薄,未免教人误会,但我确实吃惯了美味佳肴。您瞧,有一件事,我的做法不同于其他刑事辩护律师,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您听说过是哪件事么?”

  “我听说您实行风险代理。”

  “风险代理,”厄任格拉夫用力地点了点头,“没错,我正是这样做的。我实行风险代理。我收费很高,卡尔汉夫人,非常之高。但只有在我胜诉的情况下,我才会收费。如果我的委托人被定罪,那我为他代理,分文不收。”

  律师又站起身,从办公桌后面踱了出来。灯光映在他锃亮的黑皮鞋上,闪闪放光。“风险代理在过失犯罪案件中倒也常见。律师对判决结果承担一份风险,如果败诉就分文不收。这样做会让律师多调动起多少积极性,让他竭尽全力呢?再说为什么要把这种做法仅仅局限于过失犯罪案件的诉讼?干嘛不让所有律师都这样收费?还有医生也是。如果手术失败,为什么不让医生也承担一些损失,嗯?但这样的安排离成为现实,恐怕还很遥远。不过我发现,我执业时倒是不妨采取这种做法。一直以来,我的客户对结果也都感到满意。”

  “如果您能为克拉克洗脱罪名——”

  “洗脱罪名?”厄任格拉夫搓着双手,“卡尔汉夫人,在我成功承办的最出名的案件里,洗脱罪名压根不是问题。甚至根本用不着过堂受审。我会找到新证据,让真凶认罪伏法,不管怎样,对我委托人的指控会被撤销。当庭辩论、交叉盘问,我宁肯留给世上的佩里•梅森①之流去做。卡尔汉夫人,人们说我更像是侦探而不像是律师,这话不无道理。老话是怎么说来着?‘有效的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或者应该反过来说,最好的进攻才是有效的防守,不过这无关紧要。我相信,这话讲的是战争和下棋,拿这两者来跟我们关心的事作比,不怎么理想。卡尔汉夫人,我们关心的是——”他朝她俯下身子,他那深色的双眸光芒闪动。“——我们关心的是保住令郎的性命,确保他的自由,维护他的名誉。是吗?”

  “是啊。当然是这样。”

  “指证令郎的证据不容小瞧,卡尔汉夫人。死去的姑娘阿尔希娅•佩顿曾是他的未婚妻。据说她抛弃了令郎——”

  “他已经解除了婚约。”

  “对此我毫不怀疑,不过检方会正话反说。这位佩顿姑娘是被勒死的。警方在她脖子上找到一条领带。”

  卡尔汉夫人不由自主地望着律师的蓝领带,随后移开了目光。

  “那是一条特殊的领带,卡尔汉夫人。是专门为牛津大学凯德蒙学会会员订制、专门供他们佩戴的。令郎上的是达特茅斯皇家海军学校,卡尔汉夫人,毕业后他留在英国进修了一年。”

  “是这样。”

  “在牛津大学。”

  “他在该校成为了凯德蒙学会的会员。”

  “没错。”

  厄任格拉夫紧咬牙关,倒吸了一口气。“他有一条凯德蒙学会的领带。看来他是定居在本市的唯一一名学会会员,照此推测,他也是唯一一名有这种领带的人。他做不出这样的领带,也拿不出令人满意的当晚不在场的证明。”

  “准是有人偷了他的领带。”

  “这人当然就是凶手。”

  “好嫁祸给他。”

  “当然,”厄任格拉夫宽慰地说,“除此之外别无解释,不是么?”他凝神吸气、呼气,下定了决心。“我同意接受为令郎辩护,”他宣布说,“各种条件照旧。”

  “哦,谢天谢地。”

  “我的收费是七万五千美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卡尔汉夫人,不过等您经历过难熬的庭审、上诉之类的程序,法雷尔先生把费用详单给您过目时,您要付的钱也许同样多,也许还会更多。我收的费用已经把各种可能出现的花销都包括在内了。不管我为令郎投入多少时间、精力和金钱,您的开销都不会超出我定的数。而且在令郎获释之前,您不必动用分文。这样您满意么?”

  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但还是顿了片刻才回答:“是的,当然。我对这些条件都满意。”

  “还有一件事。从现在起,十分钟之后,哪怕检察官自行决定放弃对令郎的全部指控,哪怕我没出什么力,您仍然要付给我七万五千美元。”

  “我不明白——”

  薄嘴唇上露出了笑容。但深邃的眸子里并无笑意。“这是我的做事方式,卡尔汉夫人。正像我说的,我的多数工作比起律师的活儿来,更像是侦探的活儿。在很大程度上,我是在幕后和暗地里作战。我也许会推动形势发展变化。往往在水落石出的时候,很难证明委托人的胜诉有我多大功劳。所以我不会去费力证明任何诸如此类的事。我只会通过全额收费来分享胜利果实,不管别人看来,这笔钱我赚得是不是理所当然。您明白么?”

  这番解释倒也有理,尽管有些含糊其辞。也许这个小个子涉及行贿,也许他知道该走谁的后门,但事后口风很紧。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克拉克的自由、克拉克的好名声才是第一位的。

  “是的,”她说,“是的,我明白。克拉克获释后您会得到全额酬金。”

  “很好。”

  她皱起了眉头。“在此期间,你要收预聘的律师费用,对吧?预付款之类的?”

  “您有一美元么?”她翻了翻钱包,抽出一张一美元钞票。“把它给我,卡尔汉夫人。很好,很好。七万五千美元,预付一美元。我向您保证,亲爱的卡尔汉夫人,万一本案没能大获全胜,我会把这一美元也退给您。”他又笑了起来,这次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采。“不过这种局面绝不会出现,卡尔汉夫人,因为我可没打算输。”

  *******

  时隔月余,多萝西再次来到马丁•厄任格拉夫的事务所。这次小个子律师穿的是细条纹的海军蓝外套,系了根栗色领带,领带结下面有个徽标。挺括的白衬衣跟她上次来访时看到的或许是同一件。鞋子、黑色鞋面盖饰②像他上次穿的那双一样,擦得锃亮。他的神情略有些不同。深陷的眸子里流露出的,也许是悲伤之情,那副眼神暗示着他对人性所抱的长久的失望。

  “形势十分明朗,”厄任格拉夫说,“令郎已经获释。全部指控都已撤消。他自由了,彻彻底底地自由了:如今公众心目中对他再也没有半点怀疑。”

  “是这样,”卡尔汉夫人说,“这很好,我再高兴不过了。当然那些姑娘们的遭遇是够糟糕的,我不愿意这么想:克拉克的幸福和我的幸福建立是在她们的悲惨遭遇之上,我应该说她们的多起悲惨遭遇,对么,但我还是觉得——”

  “卡尔汉夫人。”

  她咽下了后面的话,对上了他的目光。

  “卡尔汉夫人,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了,不是么?您应该付我七万五千美元。”

  “可是——”

  “我们就此商议过,卡尔汉夫人。我确信您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商议的。我们谈了很长时间。成功解决麻烦,您就支付费用——七万五千美元。当然,没那么多,您已经从总额里预先支付了一美元了。”

  “可是——”

  “哪怕我并没做什么,哪怕检察官在您违反协议之前就决定撤回指控,您也要付费。我相信当时我举了这样的例子。”

  “是这样。”

  “这些条件您都同意了。”

  “是的,可是——”

  “可是什么,卡尔汉夫人?”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了勇气。“有三个姑娘,”她说,“跟阿尔希娅•佩顿一样让人勒死了。她们的体形特征全都一样,都是苗条的金发女郎,高额头,前牙突出,两个住在城里,一个住在河对岸的蒙特克莱尔,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围着——”

  “一条领带。”

  “同样的领带。”

  “牛津大学凯德蒙学会的领带。”

  “对。”她又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所以显而易见,有个杀人狂在逍遥法外,最后一起谋杀发生在蒙特克莱尔,这样看来,他也许打算离开本地,上帝啊,但愿如此,太可怕了,一想到有个人对姑娘们肆意残杀,就因为她们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您说什么?”

  “是昨晚有人在电视上说的,他是个精神病学家。这只是一种推测。”

  “是啊,”厄任格拉夫说,“推测总是怪有意思的,不是么?思考、猜测、假设,都很有意思。”

  “但问题在于——”

  “什么?”

  “我明白咱们有过协议,厄任格拉夫先生。我都明白。但另一方面,您去监狱探视过克拉克,只见了短短一面,后来就我所知,您什么也没干,全因为这个疯子刚好用同样的方式,甚至用同样领带再次作案,杀害了别的姑娘,唔,您得承认,对您来说,七万五千美元听起来就像是天降横财。”

  “天降横财。”

  “因此我跟自己的律师就此事商量了一下——他不是刑事辩护律师,负责料理我的私人事务——他建议您不妨通过协商的方式降低收费。”

  “他是这样建议的,嗯?”

  她回避了男人的目光。“是的,他是这样建议的,我得承认,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当然,我乐意报销您承担的全部开销,不过老实说,您没花七万五那么多,他建议我最多不妨给您五千美元,但我很感激您,厄任格拉夫先生,我愿意追加到一万美元,您得承认这笔钱可不算少,不是么?我有钱,手头也还宽裕,但谁也不会一无所得白白付出七万五千美元,再说——”

  “人哪,”厄任格拉夫说着,合上了眼睛。“在所有人中,有钱人是最坏的,”他加了一句,睁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多萝西•卡尔汉。“不幸的是,只有有钱人才付得起高额律师费。所以我才为他们代理案件谋生。穷人在绝望时不守信用,处境变好后又会自食其言。”

  “我并不是食言,”卡尔汉夫人说,“只是——”

  “卡尔汉夫人。”

  “怎么?”

  “我跟您说点事,我怀疑说过之后,不见得管用,不过至少我试过了。眼下您要是能取出支票本,给我开一张全额付费的支票,那就再好不过。您要是不这么做,迟早会后悔。”

  “这是……在威胁我么?”

  笑容一闪即逝。“当然不是。我跟您说的话不是威胁,而是预言。您瞧,要是您不付钱,我会告诉您一些别的事,您听过之后,最终还是会付钱给我。”

  “我不明白。”

  “对,”马丁•厄任格拉夫说,“我也不指望您能明白。卡尔汉夫人,您谈到了开销问题。您怀疑我没为您儿子花什么大钱。我有很多话可说,卡尔汉夫人,不过我认为,我最好还是稍微来段儿轻松愉快的报账吧,从我的各项开销里挑上一小块儿报一报。”

  “我不——”

  “请听好,亲爱的夫人。各项开销。亲爱的夫人,假如我要为各项开销列清单的话,我会先从乘火车去纽约市的费用写起。然后是去肯尼迪机场的出租车费,加上小费和过桥费总共二十美元,这不算贵吧?”

  “厄任格拉夫先生——”

  “请听好。然后是往返伦敦的机票费用。我一向坐头等舱,是有点自我放纵,不过既然是我自掏腰包,我觉得我有权纵容一下自己。接下来是从希思罗机场租车,开到牛津再驱车返回。本地的油价够高的了,卡尔汉夫人,可在英国,他们管它叫汽油③,简直是漫天要价。”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两手交叠,放在凌乱的办公桌上,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讲述着,她感到自己的下巴快要掉了,但似乎没法让它回归原位。

  “在牛津,我去了五家男装商店,卡尔汉夫人。当时,有一家店的凯德蒙学会饰带断货了。我在另外四家各买了一条领带。我觉得在任何一家购买领带超过一条的话,的确不妥当。没有必要的话就不应该招摇。凯德蒙学会领带,卡尔汉夫人,并非不起眼。海军蓝的底色,配有一条半英寸宽的皇家蓝色条纹,还有两道细点的侧条纹,一道是金色,另一道是相当亮的绿色。就我个人来说,我对彩色阔条花纹并不欣赏,卡尔汉夫人,我宁愿系花色柔和一些的领带,不过凯德蒙领带还是蛮好看的。”

  “我的上帝呀。”

  “还有其他开销,卡尔汉夫人,不过在我支付那些开销的时候,我觉得没有必要向您一一列举,您说呢?”

  “我的上帝。亲爱的天上的主。”

  “的确。就像我刚才说的,要是您一开始就决定付钱,就用不着听这些话了,那该多好。就这件事来说,如果不能说无知就是幸福,那么跟您眼下的感受相比,起码无知跟幸福要接近得多。”

  “克拉克没杀那姑娘。”

  “他当然没杀,卡尔汉夫人。他当然没杀。我确信是某个无赖偷了他的领带陷害他。但要证实起来恐怕繁琐之极。律师顶多能说服陪审团:案件确有值得怀疑的余地,可怜的克拉克会终生留有污点。当然您和我清楚,他是无辜的——”

  “他是无辜的,”她说,“确实是。”

  “当然,卡尔汉夫人。凶手是个杀人狂,他下手杀害能让他想起他母亲的年轻女人。或者她姐姐,或者天知道是什么人。您会愿意取出支票本来的,卡尔汉夫人,不过先别急着写支票。您的手在哆嗦。这儿坐,这就对啦,我给您倒杯水。一切都进展顺利,卡尔汉夫人。您只要记住这一点就行了。一切都进展顺利,一切都会继续顺利进行下去。给您,用纸杯盛的一点水,喝了吧,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要写支票时,她的手一点也不抖了。支付给马丁•H•厄任格拉夫,七万五千美元,署名多萝西•罗杰斯•卡尔汉。她是用圆珠笔签的,用不着吸干墨水。她把支票隔着桌子递给了这个衣冠楚楚的小个子男人。

  “好了,谢谢您,非常感谢,亲爱的夫人。这是您的一美元,您给我的预付款。请拿好,收下吧。”

  她接过这一美元。

  “很好。也许您是不会把这次谈话跟任何人重复说起的。您觉得呢?”

  “不会。不会,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当然不会。”

  “四条领带。”他望着她,扬了扬眉毛。“您说您买了四条领带。有——有三个姑娘被害了。”

  “是有三个。”

  “第四条领带怎么样了?”

  “为什么这么问,它肯定还在我衣橱的抽屉里,您不这么认为么?也许它们都在,卡尔汉夫人。也许四条领带都在我的衣橱抽屉里,原先的包装都还没拆,去买这些东西根本就是浪费我自个儿的时间和金钱。也许那个杀人狂有自备的领带,我抽屉里这四条不过是有趣的纪念品,好提醒我它们原本可以派上什么用场。”

  “噢。”

  “既然我们说到了丝绸领带,也许我刚才告诉您的只是一个凭空编造的故事,一段有趣的信口开河。也许我压根就没坐飞机去伦敦,更没开车去牛津,也从没买过一条凯德蒙学会的领带。也许整件事不过是我想骗您付钱,一时兴起瞎编的。”

  “可是——”

  “啊,亲爱的夫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来到她坐的椅子旁,搀着她的胳膊帮她站起来,转过身,领着她朝门口走去。“卡尔汉夫人,我们会好好选取最合心意的事,来信以为真。我得到了酬金。您得到了儿子。警方有了另外的线索,可以一并进行调查。看起来,我们皆大欢喜,您说不是么?放心吧,卡尔汉夫人,亲爱的卡尔汉夫人。走廊头上有电梯,在您左边。任何时候,要是您需要我服务,您都知道我在哪儿,和怎么找我。也许您会把我推荐给您的朋友们。但行事要谨慎,亲爱的夫人。要谨慎。对于这种事情,谨慎就意味着一切。”

  她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走向电梯,揿下电钮等候着。她没有回头看,一次也没有。

  【完】

  ①佩里•梅森(Perry Mason),美国影视作品中的机智律师形象,最早出自美国侦探小说家厄尔·斯坦利·加德纳(Erle Stanley Gardner)笔下的《梅森探案集》。

  ②鞋面盖饰(wing tips),俗称“鞋耳朵”,通常是带排孔、需系带的鞋的一部分,它覆盖脚趾后部的脚面,从鞋中心处两侧向后延伸。

  ③汽油,美国称gasoline,英国称petrol,故有文中的说法。

  《The Collected Mystery Stories》读后感(二):翻译书中短篇《厄任格拉夫推定》

  说明:本文是厄任格拉夫系列短篇的第2作。

  请勿转贴,谢谢。

  “容我把这件事考虑清楚,”阿尔文•高特说,“您真的肯对刑事案件实行风险代理。就连杀人案也可以。”

  “杀人案更是可以。”

  “如果您的委托人洗清了罪名,就把酬金支付给您。如果他被定罪的话,那您为他代理,不收分文。我猜,各种开销还是要另算吧。”

  “您所讲的跟真实情况很接近,”马丁•厄任格拉夫说。这位小个子律师的薄嘴唇边绽开了一丝微笑,而他眼里却殊无笑意。“我可以详细解释一下么?”

  “请务必解释一下。”

  “先从您刚才讲到的最后一点说起吧,各项开销由我自行承担,我也不向委托人提供开销账目。所以我收取的酬金把一切开销都包括在内了。同样,如果我的委托人被定罪,那他一个子儿也不欠我的。我为他代理产生的开销由我自负。”

  “真是不同寻常啊。”

  “的确,假如称不上是独一无二,至少也算是与众不同。您所讲的其他情况大致正确。对过失犯罪案件实行风险代理,这样做的律师倒也为数不少,他们在胜诉时获得可观的收益,在败诉时跟委托人一起承担损失。我一向认为这种做法极为合理。为什么委托人不应该根据切身的收益,实打实地支付酬金呢?为什么不论服务效果的成败优劣,他都该付钱呢?在我花钱的时候,高特先生,我希望能换来称心如意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在乎花钱。”

  “我觉得很有道理,”阿尔文•高特说。他从装在衬衣口袋里的整整一包烟中抽出了一支,划着火柴,把烟吸进肺里。这是他头一次坐牢,他颇为惊讶地发现,自己在牢里竟然可以保留火柴,不穿囚服而穿自己的衣服,还可以把钱揣在兜里,带着腕表。

  无疑,一旦他的杀妻罪名成立,那么眼下的大好形势也将不复存在。他会住进名副其实的监狱,各项监规肯定也会愈发严格。在这里,狱警为了防范犯人自杀,拿走了他的腰带,如果他被捕时穿的不是路夫皮鞋①,他们还会把鞋带也拿走。但形势原本还有可能更糟的。

  除非马丁•厄任格拉夫能展现些许神通,不然形势还会继续恶化。

  “有时候,我的委托人根本不必过堂受审,”厄任格拉夫说,“我一向觉得,这种情况最大快人心:我不但能让委托人免于坐牢,还能让他免于出庭受审。所以您应该明白,我收费与否取决于您的命运,取决于您的案子的最终定论——而不是取决于我出过多少力,或者我为救您耗费了多少时间。换句话说,从您聘用我的那一刻起,您的未来对我而言利害攸关,在您获释、所有指控都被撤销的那一刻,我的酬金才能得到全额兑现。”

  “您收取的酬金数目是——”

  “十万美元,”厄任格拉夫干脆地说。

  阿尔文•高特掂量了一下这个数目,沉吟着点了点头。这位小个子律师索要和收取高额酬金,这点不足为奇。阿尔文•高特一眼就能分辨出衣着服饰的优劣,马丁•厄任格拉夫的着装颇为精良,他装扮得着实讲究。他穿的外套是古铜色鲨皮呢做的,十分合体,显然不是大路货。他穿着棕色侧翼式皮鞋,擦得锃明洼亮。他系的领带底色是华贵的黄棕色,领带结下面有个不显眼的标志,那是真品女伯爵牌领带不事张扬的品牌标志。他的发型经过手艺精湛的理发师精心打理。他的胡须经过用心修剪,变成了人们的眼光在他面孔上停留的着眼点,假如没有这副胡须,那么从这张面孔上,人们怕是找不出什么显著特征。如此种种所营造出的总体印象,就是此人可以张口说出六位数的酬金,听者也会觉得合情合理。

  “我身家丰厚,”高特说。

  “我知道。这是委托人的可贵品质之一。”

  “我当然愿意支付十万美元换回自由身。但另一方面,要是您没能让我获释,那我一个子儿也不用付。对吧?”

  “很对。”

  高特又盘算了一下,再次点了点头。“那我就没问题了,”他说,“只不过——”

  “什么?”

  阿尔文•高特打量着这位律师。高特惯于快刀斩乱麻,眼下他就迅速做出了决断。

  “也许您还会有问题,”他说,“有件事不好办。”

  “哦?”

  “是我干的,”高特说,“是我杀了她。”

  *******

  “我理解您为什么会那样想,”马丁•厄任格拉夫说,“指控您的间接证据分量不轻。在您心里,有着您对尊夫人未曾察觉、压抑已久的积怨,也许还有亲眼看到她死去这一隐晦的期望,还有从童年起累积至今的种种负罪感。当然,还有这样一种自然而然的想法:无风不起浪。您进了监狱,被控谋杀;所以您就认为自己是罪有应得,认为尊夫人确实是您杀的。”

  “可她是我杀的,”高特说。

  “一派胡言。显然是一派胡言。”

  “但我在场,”高特说,“我没瞎编。看在上帝份上,伙计,我可不是什么精神病人。要不然就是您打算以精神错乱为理由,来给我辩护?这我能配合,深更半夜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脱得一丝不挂,坐在牢房角落里胡言乱语。谈不上是什么享受,不过要是您觉得这招管用,我能配合好。可是——”

  “别闹了,”厄任格拉夫说,他不快地皱起鼻子。“我是真心实意想为您洗脱罪名,高特先生,我可不想把您交给精神病院。”

  “我不明白,”高特说。他皱着眉头狡黠地环顾四周。“您是觉得这儿有窃听器,”他低声说道,“对吧,嗯?”

  “您可以用正常声调讲话。不,他们没在这座监狱里使用隐形麦克风。那样既违法又不实用。”

  “那我就搞不明白了。您瞧,是我把炸药固定在吉妮的庞帝亚克车引擎盖底下的。是我在点火器上连了根电线。我做这些布置,就是为了要把她炸死。您怎么会以为——”

  “高特先生,”厄任格拉夫举起一只手,比划着“打住”的手势。“请别这样,高特先生。”

  阿尔文•高特平静了下来。

  “高特先生,”厄任格拉夫继续说道,“我为清白无辜的人进行辩护,让比我更精明的人在犯罪动机上耗费心机。我发现,这样做,成功唾手可得,因为我所有的委托人都是无辜的。您知道么,这与一项法律原则有关。”

  “一项法律原则?”

  “无罪推定。”

  “推定?哦,您指的是嫌疑人在被证实有罪之前,被推定为无罪。”

  “这是一条盎格鲁-撒克逊的法律原则。”厄任格拉夫说。“法国在证实嫌疑人无罪之前,将嫌疑人推定为有罪。当然,极权国家将嫌疑人推定为有罪,也不允许其无罪得以证实,它们认为,警方当然不会浪费时间逮捕清白无辜的人。不过我所说的那种原则,高特先生,比起法定的无罪推定来,效力可要深远得多。”厄任格拉夫直起身,绷直了脊梁,尽管他身材矮小,可他使出全力把身板拔升到了最大高度。“我指的是,”他说,“厄任格拉夫推定。”

  “厄任格拉夫推定?”

  “马丁•H•厄任格拉夫的任何委托人,”马丁•厄任格拉夫说,“都会被马丁•厄任格拉夫推定为无罪,这一推定在恰当的时机总会得到证实,不论委托人本人是否先入为主地持有不同看法。”小个子律师咧嘴一笑。“现在,”他说,“我们可以谈谈正事了么?”

  *******

  一个半小时后,阿尔文•高特仍旧坐在帆布床边。而马丁•厄任格拉夫则像关在笼中的雄狮一样,神采奕奕地来回踱着步子。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捋着形状齐整的髭须。他的左手搭在身侧,拇指钩在裤兜里。在他来回踱步时,高特在一旁吸烟,那支烟快烧到过滤嘴了。接着,高特拿鞋跟碾灭了烟蒂,厄任格拉夫转过脚后跟,定睛望着他的委托人。

  “证据足以定罪,”他不情愿地承认道,“有一位体征描述与您吻合的人在尊夫人身故之前十天,从塔特萨尔爆炸物商店购买了炸药和爆破雷管。购货订单上有您的签名。有位店员记得他招待过您,还报告说您看起来挺紧张。”

  “***太对了,我当然紧张,”高特说,“我以前没杀过人。”

  “请别这样,高特先生。如果您非要固执己见,认为是自己实施了谋杀,那么起码把您的错觉留在自个儿心里吧,用不着跟我分享。眼下我考虑的是证据问题。购货订单上有您的签名,店员认得您。此人甚至还记得您当时的穿着打扮。看起来,去塔特萨尔的多数顾客穿的都是工作服,而您穿着格外显眼的勃艮第运动夹克和白色法兰绒休闲裤。还有带穗的路夫皮鞋,”他补充道,显然,他对这些穿着不怎么赞赏。

  “不带穗、不带花边的路夫皮鞋如今很难找。”

  “是很难找,但并非找不到。刚才您说尊夫人有位情夫——某个巴里•拉蒂摩尔先生。”

  “那个癞蛤蟆,拉蒂摩尔!”

  “您知晓这桩私情,并且感到不满。”

  “不满!我恨他们!我想把他们俩都掐死。我想——”

  “请别这样,高特先生。”

  “抱歉。”

  厄任格拉夫叹了口气。“尊夫人似乎还给她在新墨西哥州的姐姐写了封信。她真有姐姐住在新墨西哥州么?”

  “她姐姐格蕾丝。在索科罗县。”

  “她在身亡之前四天寄出了那封信。她在信中写道,您知晓了她与拉蒂摩尔的私情。”

  “我知道好几个礼拜了。”

  “她还说,她担心自己有性命之虞。‘情况在恶化,而我束手无策。你知道他是个什么脾气。我担心,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我无力自保,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像眼镜蛇一样无力自保,”高特咕哝着。

  “无疑是这样写的。我是凭记忆说的,略有出入吧。当然,我必须对原稿作一番研究。我还需要尊夫人的笔迹样本。”

  “您该不会认为这封信是伪造的吧?”

  “这可不好说,不是么?不过我相信您能告诉我,样本从哪儿能搞到。现在,我们还有哪些证据需要推翻?有一位邻居在尊夫人身亡前四五个小时,看到您在她车子的引擎盖下面鼓捣些什么。”

  “布尔兰德太太。该死的丑老太婆。爱嚼舌根、多管闲事的臭娘们。”

  “您似乎在天亮前去车库呆过片刻。您亮着灯,开着车库的门,掀开了车子的引擎盖,在鼓捣着什么。”

  “***太对了,我是在鼓捣着什么。我在——”

  “请别这样,高特先生。先是带穗的路夫皮鞋,现在又是这些接二连三的感叹词——”

  “不会再这样了,厄任格拉夫先生。”

  “好的。现在让我想想。车库里有两辆车,不是么?您的别克和尊夫人的庞帝亚克。您的车停在左侧,尊夫人的车在右侧。”

  “这是为了让她能直接倒车出门。停在左侧要倒车的话,就得绕一段弯路。吉妮试着这样倒车时,总是碾到草坪的一角。”

  “啊。”

  “有些人就是不在乎草坪,”高特说,“有人在乎。”

  “在人类努力奋斗的各个领域,往往都是如此,高特先生。布尔兰德太太看到您在天亮前在车库呆过片刻,几小时后,令尊夫人丧命的那场爆炸便发生了,当时您正在吃早餐。”

  “英式烤松饼和咖啡。几年前,吉妮还给我做炒蛋、榨桔汁来着。可时过境迁——”

  “她发动车子的时间跟往常一样么?”

  “不,”高特说。他坐直了身子,皱起了眉头。“不,当然不一样。该死,我为什么我早没想到呢?我原以为她会无所事事地耗到中午才走。我本打算在事发时躲得远远的——”

  “高特先生。”

  “我原先是这么打算的。突然,这场冲击波就传了过来,开头还有一声巨响,我跟您说,厄任格拉夫先生,我甚至弄不清出了什么事。”

  “您当然弄不清。”

  “我是说——”

  “我不明白,尊夫人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离家。她什么也没跟您说吗?”

  “没有。来过一通电话——”

  “是谁打的?”

  高特又蹙起了眉。“该死,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不过她是在临出发前接到的电话。我怀疑这两者有联系。”

  “对此我并不怀疑。”厄任格拉夫继续调查着,随后他问,是谁继承了维吉妮亚•高特的财产。

  “财产?”高特咧开嘴笑了,“吉妮一个子儿也没有。我是她的继承人,正如她是我的继承人一样,但有钱的是我。她留下的珠宝和衣物都是我花钱买的。”

  “有没有保险金?”

  “刚好够支付您的酬金,”高特说,这次他笑起来的时候,嘴咧得像鲨鱼。“只不过我一个子儿也见不到了。五万美元,意外身亡的话双倍赔偿,我认为保险公司把谋杀也算作是意外,不过这样一来就更像是我蓄意杀人了。赔偿金有十万美元,跟您的酬金分毫不差,但我是拿不到了。”

  “的确,法律不允许人从犯罪中获利,”厄任格拉夫说,“但如果您是无辜的——”

  高特摇了摇头。“也是一样,”他说,“我也是在几天前刚发现的。在我买炸药的时候,她更改了受益人。更名没花多少时间。整整十万美元就变成那个烂人拉蒂摩尔的了。”

  “这件事,”马丁•厄任格拉夫说,“可真有意思。”

  *******

  时隔两星期零三天。阿尔文•高特置身于马丁•厄任格拉夫异常零乱的办公室,坐在一把舒适得惊人的直背座椅里。他在膝头摊平支票本,认真地填写着支票。他用的那支自来水笔花了他65美元。相比之下,这位律师的服务价格要高昂得多。高特在支票上填的是全额酬金,不过他擅长进行价值判断,他觉得厄任格拉夫的收费还算低廉,而这支笔则要价过高。

  “十万美元,”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支票,让墨迹变干。“我签的是今天的日期,不过得劳您等到礼拜一上午再去兑现。我已经让我的经纪人变卖证券,把资金转到我的支票账户上了。平时我在支票账户上不会留那么多的余额。”

  “可以理解。”

  “多谢您的体谅。因为我迫切地想知道,您是怎么让我脱身的。”

  厄任格拉夫让自己露出了笑容。“对我来说,最大的障碍就是您的心态,”他说,“您真心相信,对于尊夫人的死,您是有罪的,对吧?”

  “但是——”

  “啊,亲爱的高特先生。您瞧,我知道您是无辜的。厄任格拉夫推定令我深信不疑。我只需找出一个有着恰当动机的人就行,此人正是巴里•拉蒂摩尔先生,尊夫人的情人和保险金受益人,他需要钱,他与尊夫人的私情正处于危急关头。”

  “对我来说,事情明摆着:您并非那类用四处招摇的方式为非作歹的人。公然购买炸药,在购货订单上签署本人姓名——亲爱的高特先生,您永远也不会干出这等蠢事!不,您是被人陷害的,显然,拉蒂摩尔就是那个有理由陷害您的人。”

  “后来他们就找到了物证,”高特说。

  “的确如此,只要我告诉他们从哪儿找起。他们有了什么样的特别发现啊!您以为拉蒂摩尔先生会把那些东西统统丢掉,对吧?可他没有,一件勃艮第运动夹克、一条白色休闲裤,这套衣服跟您的一模一样,可它们符合拉蒂摩尔先生的身材,就挂在他家衣橱的最里面。警方在他写字台的抽屉里找到了半打纸,他在纸上模仿您的笔迹,最终写得惟妙惟肖。通过在穿着上模仿您,在购物订单上签署您的名字,他巧妙地设计陷害了您。”

  “难以置信。”

  “他甚至还照搬了您的带穗路夫皮鞋。警方在他的衣橱里找到了一双这样的鞋子,当然,他平时从来不穿任何品种的路夫皮鞋。当然,他否认以前见过这双鞋,或者那件夹克,还有休闲裤,当然他还否认他模仿过您的签名。”

  高特无意中看到了厄任格拉夫本人穿的鞋。这次律师穿的是黑色侧翼式皮鞋。他的外套是青灰色的,要比高特上次看见的那件棕色外套还要华贵一些。他的领带是栗色的,袖扣是六角形的,颜色是清一色的金色。厄任格拉夫的考究穿着和举止风度与他办公室的零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还有尊夫人写给她姐姐的那封信,”厄任格拉夫接着说,“经查证的确属实,但其内容可作另一种解释,这一点也得到了证实。维吉妮亚对她害怕的那个男人没有指名道姓,经过细心阅读不难发现,此人既可能是指您,也可能是指拉蒂摩尔。当然,随后警方在尊夫人的物品中发现了她写给格蕾丝的第二封信。显然是她在遇害身亡前一晚书写的,还没来得及交邮。这是一项有力的罪证。她告诉自己的姐姐,她是如何在拉蒂摩尔的一再要求下才将受益人改成了他的名字,您发现私情这件事如何令拉蒂摩尔失去了理智、变得用心险恶,以及她有怎样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他打算将她害死。她还写道,她打算再次更改保单,让格蕾丝做受益人,好让拉蒂摩尔知道,让他别再有谋财害命的动机。”

  “但就在她写下这些话的时候,他正准备往她车里安放炸药。”

  厄任格拉夫继续解说着,高特情不自禁地直盯着他看,心中惊愕不已。他本人的记忆跟现实天差地别,这可能吗?莫非他因为吉妮的死和被捕入狱,遭受了双重打击,因此虚构出了一段完全错误的记忆?

  该死,他记得自己买过炸药!他记得自己把它接在了她的庞蒂亚克车引擎盖下面!那到底是——

  厄任格拉夫推定,他想。既然厄任格拉夫自有办法认定高特是无辜的,为什么高特自己就不能认定自己是无辜的呢?何必拒不接受这种无辜的推定呢?

  因为这一选择太可怕了。那封信、模仿他签名的纸张、鞋子、休闲裤和勃艮第运动夹克——

  “高特先生?您还好吧?”

  “我没事,”高特说。

  “您刚才有点面色苍白。无疑是压力造成的。要不要喝杯水?”

  “不,不用了。”高特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气。“我没事,”他说,“我感觉一切都好。您知道么,不光是因为我洗清了罪名,还因为我认为您的酬金不会给我造成什么花费。”

  “哦?”

  “如果法院认定是那个烂人杀了她,就不会有什么花费。拉蒂摩尔不能因为犯罪而获利。虽说吉妮可能愿意让格蕾丝当受益人,但她还没来得实现这一心愿,这一心愿也就不具备法律效力。因此保单的受益对象将是她本人的遗产,而她始终不曾抽出时间更改遗嘱,这意味着这笔钱最终会落入我的手心。令人惊奇,不是么?”

  “令人惊奇。”小个子律师兴冲冲地搓着双手。“但您要知道那句老话,关于还没孵出来的小鸡云云,高特先生。拉蒂摩尔先生还没被定罪呢。”

  “您认为他有机会逃脱指控么?”

  “这要看,”马丁•厄任格拉夫说,“他选的是哪位律师。”

  *******

  这一回厄任格拉夫穿了件藏青色外套,外套上有着不易分辨的浅蓝色条纹。他的衬衣如往常一样白皙。他穿的是黑色路夫皮鞋——既不带穗,也不带花边——他的领带有一道皇家蓝色、半英寸宽的条纹,两侧是两道窄一些的条纹,一道是金色,另一道是明亮的绿色,底色是海军蓝的。这根领带是牛津大学凯德蒙学会的专用领带,而厄任格拉夫先生并非该团体的成员。这根领带是另一起案件的纪念品,律师遇有特别的幸运场合,时不时地就会戴上它。

  到监狱会见巴里•皮尔斯•拉蒂摩尔正是这样的一个场合。

  “我是无辜的,”拉蒂摩尔说,“但问题是,我不指望有谁会相信我。有那么多证据对我不利。”

  “间接证据。”

  “对,不过要绞死一个人是足够了,不是么?”拉蒂摩尔每念及此,就不寒而栗。“我爱过吉妮。我想过要娶她。我从未想过要杀她。”

  “我相信您。”

  “您相信?”

  厄任格拉夫严肃地点点头。“我确实相信,”他说,“否则我不会到这儿来。我只有在取得实效的情况下才收取酬金,拉蒂摩尔先生。要是我不能让您摆脱所有指控的话,我会白忙一场,分文不收。”

  “这可真够特别的,不是么?”

  “确实如此。”

  “我自己的律师觉得,我要聘请您简直是发疯。他有好几位刑事辩护律师可以推荐。不过我对您略有耳闻。我知道您能取得实效。因为我是无辜的,我认为自己需要由这样的人来代理:我的自由获释能让他获得既定利益。”

  “当然,我收费不低,拉蒂摩尔先生。”

  “嗯,这倒是个问题。我可不是有钱人。”

  “您是十万美元保险单的受益人。”

  “但我拿不到那笔钱。”

  “要是您被宣告无罪,就能拿到。”

  “哦,”拉蒂摩尔说,“哦。”

  “要是不能让您无罪开释,您什么也不用付。”

  “这么说,我没什么损失,对么?”

  “看来是这样,”厄任格拉夫说,“我们可以开始了么?很明显您是被人陷害的,拉蒂摩尔先生。那件运动夹克和那条裤子不是自己跑到你衣橱里去的。那双鞋也不是自己走去的。高特太太写给她姐姐的那两封信,一封寄了出去,一封没有寄出,这肯定也是阴谋的一部分。有人精心布局、栽赃嫁祸,拉蒂摩尔先生,让人先是对高特先生产生怀疑,继而怀疑到您的头上。现在让我们来判定,谁有这么做的动机。”

  “高特,”拉蒂摩尔说。

  “我不这样认为。”

  “还能是谁?他有杀她的理由。他恨我,因此他更有理由——”

  “拉蒂摩尔先生,恐怕那是不可能的。您瞧,高特先生曾经是我的委托人。”

  “噢。对,我忘了。”

  “我个人确信他是无辜的。”

  “我明白。”

  “正如我确信您是无辜的一样。”

  “我明白。”

  “还有谁有这样的动机?高特太太还与别的什么人有情感纠葛么?她是否还有另外的情人?在您涉足此事之前,她可曾有过其他情人?高特先生又如何呢?也许他有一名前任情妇,在记恨他们夫妇?嗯?”厄任格拉夫捋着胡须的尖梢。“又或许,只是或许,这是高特夫人的精心布局。”

  “吉妮?”

  “并非没有可能。不过我不认为她是自杀。自杀总是诱人的,但在本案中,这种想法恐怕站不住脚。不过让我们来假设一下,仅仅是假设,高特夫人决定杀死她的丈夫,嫁祸给您。”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不知道。不过假设她是这样计划的,假设她打算让丈夫开她的车,因此布设了炸药,后来她匆匆离家外出,一时忘记了自己做过的事,当然,当她在点火装置中转动钥匙的那一刻,她戏剧性地自食其果。”

  “可我没法相信——”

  “噢,拉蒂摩尔先生,我们都是按自己的心意,来选择应该相信什么,您说不是么?重要的是,承认您是无辜的,并按这一认识做出行动。”

  “但您为什么对我清白无辜如此深信不疑?”

  马丁•厄任格拉夫让自己露出了笑容。“拉蒂摩尔先生,”他说,“让我给您讲讲我的一条办案准则吧。我称之为厄任格拉夫推定。”

  ①loafer,一种矮帮休闲皮鞋,无需系带,也作懒人鞋。

  【完】

  《The Collected Mystery Stories》读后感(三):翻译书中短篇《厄任格拉夫经验》

  说明:本文是厄任格拉夫系列短篇的第3作。

  建议在阅读本篇前先阅读:

  “单纯,”马丁•厄任格拉夫说,“简单说来,您的问题就在于此。”

  “无辜①也成问题?”

  小个子律师扫视了一下这间监狱牢房,然后转身瞧着自己的委托人。“正是这样,”他说,“假如您并不单纯,就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了。”

  “哦,是吗?”格兰瑟姆•比尔笑了,这笑容虽说还不至于登上牙膏广告,却是他在两星期零四天前被宣告一级谋杀罪成立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那您是说,无辜的人被收监关押,而有罪的人逍遥在外。您是这个意思么?”

  “常有这样的事,比您认为的要多,”厄任格拉夫柔声说道,“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哦?”

  “我并不是在拿单纯跟有罪进行对比,比尔先生。我知道您没有犯谋杀罪。问题不在于此。马丁•厄任格拉夫的所有委托人就其被指控的罪名来说,都是无辜的,这种无辜总会在适当的时机得以彰显。的确,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一种推定,也是我的谋生手段。我收取的酬金很高,比尔先生,但只有在我的委托人无罪获释,他们的无辜被记录在案时,我才会收取酬金。如果委托人坐牢,那我分文不收,我为他代理所花的费用,不论多少一概不计。所以我的委托人永远是无辜的,比尔先生,正如您是无辜的一样,从这个角度上讲,他们都没有罪。”

  “那为什么我的无辜成问题?”

  “啊,您的单纯。”马丁•厄任格拉夫摩挲着他那精心打理的胡须末梢。他的薄嘴唇向后一绷,挤出了一丝笑容,但这股笑意并未波及到他那深陷的深邃眼眸。格兰瑟姆注意到,这个小个子男人穿着极为考究,不亚于纨绔子弟。他穿着绿色达特茅斯运动夹克,以及带有珍珠纽扣、休闲短领的米色衬衣。他的休闲裤质地是法兰绒的,带有时髦的翻边和打褶,跟衬衣一个颜色。他的丝绸领带比夹克的绿色要深,领带结下面有个显眼的标志,是用银色和古铜色的线绣上去的:一头狮子在和一头独角兽搏斗。袖扣跟运动夹克的珍珠纽扣颜色很配。在他那流露着贵族气派的小脚上穿着擦得锃亮、用整片科尔多瓦皮革制作的路夫鞋,不带穗或花边,款式相当简洁大方。不亚于纨绔子弟,比尔想,但他听说此人颇有能耐,并非徒有其表。据说他办案很见成效。

  “您的单纯,”厄任格拉夫又开了口,“您的‘单纯’并非那种只与有罪相对的‘无辜’。与这种单纯相对的,是经验。您知道布莱克吗,比尔先生?”

  “布莱克?”

  “诗人威廉•布莱克。当然,您不可能与他有什么私交。他已经去世一个多世纪了。他在创作生涯之初写过这样两组诗:《天真之歌》与《经验之歌》。在一本书里的每一首诗,都能在另一本书里找到一首与之对应。‘虎,虎,光焰灼灼,燃烧在黑夜之林,怎样的神手和神眼,构造出你可畏的美健?’您也许熟悉这首诗,比尔先生。”

  “我觉得上学时我学过。”

  “有可能。用不着由我来为您讲解诗歌,先生,再说这里的环境又这样压抑。就让我把话说得再明白些吧。与单纯相对的是经验,比尔先生。您被控谋杀,先生,您只知道您没有犯下罪行。而您不但在谋杀罪一事上是无辜的,还在布莱克对这个词的用法上也是单纯的,您光是聘请了一位能干的律师,就以为万事大吉。我们身处文明社会,比尔先生,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我们会了解到,法院的职责便是释放无辜之人,惩治有罪之人,杀人犯不会逃脱惩罚。”

  “这不都是废话吗?”自从听到陪审团的裁决之后,这是格兰瑟姆•比尔第二次露出笑容。他想,别的暂且不说,这位衣着入时的小个子律师很善于鼓舞别人的情绪。

  “我不会管这叫废话,”厄任格拉夫说,“不过眼下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您进了监狱,真凶逍遥法外。”

  “沃克•默奇森。”

  “您说什么?”

  “他就是真凶,”比尔说,“我进了监狱,沃克•默奇森逍遥法外。”

  “正是这样。因为光是无辜还不够,比尔先生,还必须要让陪审团相信自己是无辜的。简单说来,要是您不这么单纯,经验再丰富些,您早就恢复自由之身了,就不会像眼下这样了。”

  “我本应该怎么做呢?”

  “您本该做您拖了好久才做的事,”马丁•厄任格拉夫说,“您本该马上找我。”

  *******

  “被害死者艾伯特•斯贝尔德伦,”厄任格拉夫说,“遭近距离射击,心脏部位中了三枪。凶器是一把没登记的点三八口径左轮手枪,随后在您汽车的备用轮胎舱里被人发现。”

  “那把枪不是我的。在警察向我出示之前,我从没见过。”

  “您当然没见过,”厄任格拉夫抚慰地说,“继续。艾伯特•斯贝尔德伦是个放高利贷的。但他并不是这号人:每次向渔民和工人放贷一二十美元,一旦他们迟延归还高息,就用棒球棍砸断他们的腿。”

  “归还什么?”

  “啊,单纯是福,”厄任格拉夫说,“高息,高额利息的简称。这是犯罪学中使用的术语,指的是债务人为维持其财务状况所必须偿付的、不断产生的利息。”

  “从没听过这个术语,”比尔说,“不过我还款情况良好。我每星期还给斯贝尔德伦一千美元,这部分钱不含本金。”

  “您跟他借了多少钱呢?”

  “五万美元。”

  “陪审团显然认为,这足以成为谋杀动机。”

  “哦,简真是发疯,”比尔说,“我干嘛要杀斯贝尔德伦?我跟他无冤无仇。他借钱给我,是帮了我的忙。之前我有机会买下一批价值不菲的邮票珍藏。倒卖邮票是我的老本行,我有幸买到了一笔非同一般的藏品,其中多数邮票是美国和大英帝国的,但也有为数极多的早期德国邮票,还有——嗯,在我说得忘乎所以之前,容我问一句,您对邮票感兴趣么?”

  “只在寄信的时候感兴趣。”

  “哦。那我就这样说吧,这是一批上等藏品。卖家只收现金,这笔交易必须秘密进行。关系到税务问题,您明白么。”

  “完全明白。税收制度把我们所有人都变成了罪犯。”

  “我并不认为避税就是犯罪,”比尔说。

  “很少有人这样想。不过请接着说,先生。”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必须悄悄凑足五万美元,买下这批上等邮票。跟斯贝尔德伦打交道,我用不着填大堆表格,也用不着做什么抵押,光是作个口头承诺,就能借到钱。我很有信心,只要我把这批收藏拆开,零售给各个邮票商和收藏家,就能赚到三倍的钱。也许光是其中的美国邮票藏品就能卖到五万美元,我还认识一名买家,要是他看到那些成套的德国邮票,准会眼馋得不行。”

  “这么说,每星期偿还斯贝尔德伦一千美元,对您来说算不了什么。”

  “根本不算什么。我原计划在两个月之内卖掉一半邮票,然后先把五万美元本金还上,把这笔贷款还清。到时我归还的利息应该有八千到一万美元,差不多吧,不过跟五万或十万美元的利润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斯贝尔德伦帮了我的忙,我挺感激的。哦,当然他自己也不吃亏,每周百分之二的利息并不算苛刻,不过这场交易对我们双方来说是互惠互利,这点毫无疑问。”

  “您以前跟他打过交道么?”

  “这些年下来,也有十几回了吧。我借过的钱从一万到七万美元数目不等。我以前从没听说过利息也叫高息,不过我一直都及时还款。也没有谁威胁要砸断我的腿。斯贝尔德伦和我,我们一起做生意。最终结果总是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检方声称,您杀害斯贝尔德伦,把欠他的钱一笔勾销了。陪审团当然会把这点当成行凶动机,比尔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只为一瓶威士忌的价格就动手杀人是常有的事,为了五万美元而杀人,这个数目已经够高了。”

  “可除非我疯了,才会为这么一笔钱就去杀人。我可不是什么穷光蛋。要是我有什么难处,还不上斯贝尔德伦的贷款的话,只要把邮票出手就行了。”

  “要是您有难处,卖不掉呢。”

  “那我就把存货里的其他商品甩卖掉。我还可以抵押房产。哼,用房子抵押出来的钱偿还斯贝尔德伦,就是三个五万也不在话下。他们从中找到枪的那辆车,是安东里尼牌的蝎子跑车②。光是那辆车就抵得上我欠斯贝尔德伦的一半欠款。”

  “的确如此,”马丁•厄任格拉夫说,“不过说到这位沃克•默奇森,他与本案有何牵连?”

  “是他杀了斯贝尔德伦。”

  “咱们怎么能知道这一点呢,比尔先生?”

  比尔站了起来。此前他一直坐在小铁床上,把囚室里唯一一把椅子让给了律师坐。现在他站了起来,舒展着四肢,走到了囚室后面。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站在那里看着牢房墙面上的涂鸦。然后他转过身,望着厄任格拉夫。

  “斯贝尔德伦和默奇森是合伙人,”他说,“我只跟斯贝尔德伦打交道,因为肯发放无抵押贷款的只有他一个人。默奇森有一块保险业务,斯贝尔德伦没有参与。他们联手经营的投机生意包括房地产、投资,以及其他种种涉及大额款项的活动,在这些活动中,金钱往来频繁,没有多少账目记录可查。”

  “见不得光的业务,”厄任格拉夫说。

  “在很大程度上是这样。并非自始至终都不合法,并非完全不合法,不过您说的没错,我喜欢您的措词。见不得光。”

  “这么说他们是合伙人,一个合伙人干掉了另外一个,这种事倒也不是没有过。像本案这样解除合伙关系的方式,是最直接了当的。但为什么偏偏是这对合伙人出了问题?默奇森为什么要杀斯贝尔德伦?”

  比尔耸了耸肩。“钱,”他说,“有那么多钱,不用说,斯贝尔德伦的死肯定让默奇森狠捞了一笔。我敢打赌,他揣进自个衣兜、没有记录在案的钱远不止五万美元。”

  “这是您怀疑他的唯一理由么?”

  比尔摇了摇头。“这对合伙人有个秘书,”他说,“名叫费利西娅。她年纪轻轻,有着乌黑的长发,闪闪发亮的黑眼睛,能登上杂志插页③的姣好身材和能给香奈儿做广告的漂亮脸蛋。两个合伙人都跟她有一腿。”

  “也许这一点并未引起怨恨。”

  “可它引起了。默奇森已经娶了她。”

  “啊。”

  “我之所以知道是默奇森杀死了斯贝尔德伦,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比尔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那里的律师。“那把枪是在我行李箱里发现的,”他说,“包在一条脏毛巾里,塞进了备用轮胎舱。枪上没有指纹,也没有登记在我名下,却在我的车里。”

  “那辆安东里尼牌蝎子跑车?”

  “没错。怎么了?”

  “没事。”

  一瞬间,比尔皱了皱眉,然后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枪是有人放在那儿的,好栽赃陷害我,”他说。

  “看来是这样。”

  “把枪放在那儿的人肯定知道我欠斯贝尔德伦的钱。肯定是掌握内幕消息的人。合伙人只有他们俩。我去办事处偿还利息——或者像您说的,该叫高息——的时候,常常碰到过默奇森。他们为什么管这叫高息?”

  “我不清楚。”

  “默奇森知道我欠钱。而且默奇森和我向来不睦。”

  “为什么?”

  “我们就是合不来。原因无关紧要。还有,我可不是在乱抓救命稻草。说这话——斯贝尔德伦可能是我杀的——的人正是默奇森。欠斯贝尔德伦钱的人多的是,他们当中大概有好几位财政状况比我更紧张,但默奇森却告诉警方说,在斯贝尔德伦遇害前两天,我跟他大吵了一通!”

  “有这回事么?”

  “没有!哼,我这辈子从没跟斯贝尔德伦吵过架。”

  “有意思。”小个子律师抬起手,举止优雅地理顺着胡须的末梢。格兰瑟姆•比尔注意到,律师的指甲经人打理过,上面竟然还涂了无色的指甲油?他定神一看,没有,没涂指甲油。这位小个子律师也许是个讲究穿着的人,但显然并非纨绔子弟。

  “那天您真的见过斯贝尔德伦么?”

  “是的,老实说,我是见过。我还了利息,我们还彼此开过玩笑。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谁也不会误以为我们有过什么争吵。”

  “啊。”

  “哪怕有过争吵,默奇森也不可能知道。他根本就不在办事处。”

  “更有意思啦。”厄任格拉夫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有意思。但您怎样才能证明是他杀了合伙人,陷害我呢?你没法诱使他认罪,对吧?”

  “有些杀人犯是会认罪的。”

  “默奇森可不会。我觉得您可以尝试从那把枪入手,对他进行调查,不过警方试过从枪入手,想追查到我头上,结果发现他们什么也查不到。我看不出——”

  “比尔先生。”

  “怎么?”

  “你为什么不坐下呢,比尔先生。来,坐这把椅子吧,我肯定它比床边舒服得多。我站上一会儿。比尔先生,您有一美元么?”

  “在这儿他们不让保留财物。”

  “那您拿着这个。这是一美元,我借给您的。”

  律师的深色眸子闪闪发光。“不收利息,比尔先生。这是个人借款,不是商业交易。现在,先生,请把我刚刚借给您的一美元交给我。”

  “把它交给您?”

  “没错。谢谢您。比尔先生,您已经聘请我来为您的利益行事了。从您无条件获释出狱那天起,您会欠我九万美元的酬金。这笔酬金包含了各种费用。各项开销也由我自行负担。万一我没能让您获释,那您什么也不欠我的。”

  “可是——”

  “这样安排您满意么,先生?”

  “但您打算怎么做?雇佣侦探?申请重审?试着让案件重新来过?”

  “有人保证会救您的命,比尔先生,在这种情况下,您会要他先讲讲有何计划么?”

  “不会,可是——”

  “九万美元。只有在我获得成功的情况下,才需要支付。您对这个条件满意么?”

  “是的,可是——”

  “比尔先生,下次我们见面时,你会欠我九万美元,另外您还会对我由衷感激。在此之前,先生,您只欠我一美元。”律师的薄嘴唇上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被犁断的虫原谅犁头’,比尔先生。语出威廉•布莱克《天堂与地狱的联姻》。‘被犁断的虫原谅犁头。’在我们下次会面之前,您不妨想想这句话。”

  *******

  马丁•厄任格拉夫与格兰瑟姆•比尔在五星期零四天之后再度会面。这次律师穿了件两粒扣、带有不明显竖条纹的藏青色西服。他穿着黑色侧翼式皮鞋,擦得锃亮,还穿了件浅蓝色衬衣,衣领和袖口是白色的,与衬衣的颜色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系的领带上有一道半英寸宽的皇家蓝条纹,这道条纹侧面有两道细条纹,一根是金色的,一根是亮绿色的,领带的底色是海军蓝色。

  这一次,厄任格拉夫的委托人也打扮得颇为体面,尽管他穿的斜纹呢夹克和肥大的法兰绒裤子很难与律师的穿着媲美,但比起他早先在监狱里穿的那件不成样子的灰色囚衣,可谓大有改观。同样,他所在的这间办公室跟上次他们会面时所在的那间简朴的牢房比起来也大为改善。这间屋里乱糟糟地码放着书籍和箱子,写字台上摆满了书、集邮册、装进玻璃纸封袋和散落在外的邮票,屋里还有两张破旧的皮椅,一张与之配套、已经塌陷的沙发,这些杂乱摆放的物品令人感到安适。

  比尔坐在写字台后面,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厄任格拉夫,后者身板笔挺地站着,一只手搁在写字台上,另一只手放在身侧。“九万美元,”比尔不动声色地说,“您得承认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厄任格拉夫先生。”

  “我们曾就这个价码达成过一致意见。”

  “毫无疑问。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而且我对口头契约的神圣性信奉不疑。不过据我理解,只有在您经过努力促成我自由获释,才需要向您支付酬金。”

  “今天您自由了。”

  “的确如此,明天我也是自由的,不过我看不出这跟您的活动有关。”

  “啊,”厄任格拉夫说。他脸上流露出极大的失望之情,这股失望之情让人觉得,它不光是由个别客户引起的,而是应全人类而生。“您觉得我没有为您做任何事。”

  “我倒不会这样说。也许你正要申请重审。也许您雇佣了侦探,或是亲自作了一些调查。也许在适当的时机,您会想法把我弄出监狱,但就在这时,发生了意外情况,结果您的效劳之举变得没有必要了。”

  “发生了意外情况?”

  “哦,谁又能预料得到呢?”比尔惊讶地摇着头。“想想看。默奇森竟然会良心发现。这个大老粗的良心还不足以让他进一步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他想到,万一自己突然死了,我还得为他犯的罪服无期徒刑。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不能危及自己的人身自由,不过他想万一自己不幸身故,能有所弥补。”

  “明白。”

  “于是他写了封信,”比尔继续说,“他打了一封长信,解释了他为什么要害死合伙人,那把没登记的枪原本属于斯贝尔德伦,他是如何射杀了他,如何用毛巾包了枪放进了我的车里。后来他编造了我与斯贝尔德伦的争吵,当然,这样一来,警方就会对我进行调查,接着我就进了监狱。我看了默奇森写的信。警方让我看的。他解释得一清二楚。”

  “他可真体贴。”

  “然后他做了一件平常的事。他把信给了一名律师,并指示后者把信放在保险箱里,只有在他死后才能拆阅。”比尔从写字台上的一团糟中找出一只邮票镊子,用它夹起一枚邮票,冲着邮票皱了皱眉头,然后把它放了下来,直视着马丁•厄任格拉夫。“您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天可怜见,默奇森可是个年轻人,身体健康,怎么会料到自己会死呢?也许他确实有不祥的预感。”

  “我对此表示怀疑。”

  “那就是纯属巧合了。默奇森把信交给了律师,几星期后,他在一条弯道上车辆失事。他的车撞断了警戒护栏,从两百英尺高的地方掉了下去,车子因撞击而爆炸。我认为他死时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我认为您说得对。”

  “他开车一向谨慎,”比尔陷入了沉思,“也许他喝多了。”

  “也许。”

  “要不是他发了善心,写了那封信,也许我就要在监狱度过余生了。”

  “多亏他这样,您可真走运。”

  “可不是么,”比尔说,“所以,尽管我对您为我做的一切由衷感激,不管您都做了什么,尽管我并不怀疑您会适时地还我自由之身,尽管我不清楚您是怎么安排的,但说到您的酬金——”

  “比尔先生。”

  “什么?”

  “您当真相信,像W•G•默奇森这样讨人嫌的恶棍,会费心把他死后您的自由问题安排妥当么?”

  “嗯,也许是我看错了这个人。也许——”

  “默奇森恨您,比尔先生。如果他发现自己会死,他一定会因为您含冤入狱而感到快慰。我跟您说过,您是个单纯的人,比尔先生,看来几个星期的牢狱之苦也没能削弱和减少您的单纯。您竟然以为那封短信是默奇森写的。”

  “您是说他没那么做?”

  “信是用他办公室里的打字机打的,”律师说,“用的是他本人的信纸,很多专家都会信誓旦旦地说,底下的签名是默奇森本人签的。”

  “但不是他写的?”

  “当然不是。”马丁•厄任格拉夫的双手在他面前悬停在空中。那副架势像是在一台看不见的打字机上打字,或者只是看上去像猛禽捕掠的利爪。

  格兰瑟姆•比尔着魔般地盯着小个子律师的双手。“那封信是您打的,”他说。

  厄任格拉夫耸了耸肩。

  “您——可是默奇森把它留给了一位律师!”

  “这位律师并不是默奇森过去聘请的那位。据推断,默奇森显然是从电话黄页里挑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他还跟这位律师有过电话联系,讲明了他想让律师为他做些什么。然后他把信、支付律师费的邮政汇票,还有一份确认电话通话内容的短笺一并寄了出去。看起来,他与律师商讨此事时没有使用真名,在附上的那张短笺里署的也是化名。不过他的署名看起来确实出自他本人的手笔。”

  厄任格拉夫打住话头,用右手整了整领带结。这条领带颇为特别,比他平时佩戴的色彩更鲜艳,这是牛津大学凯德蒙学会的领带,而马丁•厄任格拉夫并不隶属于这一团体。这条领带是一起较早的案件留下的纪念品,他倾向于在特别的幸运场合——个人大获全胜的时刻——佩戴这条领带。

  “默奇森作了周详的指示,”他接着说,“他会每周四给这位律师打电话,只重复一下他所使用的化名。要是哪个星期四他没打电话,星期五也没打电话,律师就拆开信,并按信中的指示行事。一连四个星期四,律师都收到了电话,应该是默奇森打的。”

  “应该是吧,”比尔语气沉重地说。

  “当然。在第五个星期的星期二,默奇森的车坠下了山崖,他当即毙命。律师收到了沃克•默奇森的死讯,可他弄不清委托人的真实身份。然后到了星期四,没有打来电话,星期五也没有电话打来,于是律师拆开信,立刻去了警局。”厄任格拉夫摊开手掌,露出大大的笑容。“其余的事,”他说,“您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

  “天哪,”比尔说。

  “要是您真的认为我什么也没做,不该得那份钱——”

  “我得变卖部分存货,”比尔说,“不会有问题的,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一星期内我就把支票送到您的事务所。顶多十天。或者您愿意收现金?”

  “支票就行。只要是有效支票就行。”他嘴唇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表明他是在开玩笑。

  这副笑容令比尔不寒而栗。

  *******

  一星期后,当格兰瑟姆•比尔把支票递过马丁•厄任格拉夫极度零乱的办公桌时,回想起了那副笑容。“是有效支票,”他说,“我永远不会给您开空头支票,厄任格拉夫先生。是您打了那封信,是您打了所有的电话,您仿造了默奇森在汇票上的假签名,时机一到,您就让他车毁人亡了。”

  “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厄任格拉夫低声说。

  “一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默奇森杀了人,嫁祸给我,然后不明不白地付出了代价,令我重获自由。‘被犁断的虫原谅犁头。’”

  “的确如此。”

  “也就是说,只要目标正确,手段就是正当的。”

  “布莱克的那句诗是这个意思么?我一直想知道。”

  “只要目标正确,手段就是正当的。我是无辜的,现在我自由了,默奇森有罪,现在他死了,您拿到了钱,不过这没什么,因为我靠那些邮票赚了不少,当然,我也不用向斯贝尔德伦还钱了,可怜鬼,因为人死债消,还有——”

  “比尔先生。”

  “什么?”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这件事,不过恐怕我非这样做不可。您要比您自以为的还要单纯。您按照我们的约定,为我的服务付了不少钱,我觉得,也许我应该给您提供一些经验,就当是一份薄礼好了,用以弥补您那极为严重的单纯。我先从忠告说起吧。千万不要继续您与费利西娅•默奇森的恋情。”

  比尔目瞪口呆。

  “为什么您与默奇森相处不睦,这一点您本该告诉我,”厄任格拉夫温和地说,“结果我只好亲自着手调查,这倒没什么。更重要的是,人不应该和不敬重自己、用谋杀罪名陷害自己的女人同床共枕。默奇森先生——”

  “是费利西娅陷害了我?”

  “当然,比尔先生。默奇森太太并非要跟您作对。当然她也不是为了帮您。您瞧,她杀害斯贝尔德伦的动机跟我们没多大关系。杀人之后,她需要有人当替罪羊。”

  “如果她丈夫只是道听途说您与斯贝尔德伦有过争吵,不大可能告诉警方。当时他不在现场,也不知道你们见过面,假如他贸然告诉警方,而您有不在场证明的话,他就会显得很傻,不是么?”

  “但默奇森太太知道您见过斯贝尔德伦,她告诉丈夫说你们俩有过争吵,他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于是就告诉了警方,随后警方在您本人的安东里尼牌蝎子跑车里发现了手枪这一凶器。顺便说一句,这是辆很棒的车,您有这么辆车真是值得赞赏,比尔先生。”

  “是费利西娅杀了斯贝尔德伦。”

  “是的。”

  “然后嫁祸给我。”

  “是的。”

  “可是——您干嘛要陷害默奇森?”

  “难道您指望我说服法庭相信是她干的?她由于良心发现,给律师留下了一封信?女人是不会给律师留下书信的,比尔先生,她们这样做的可能性不比她们有良知的可能性大。所以我只好因势利导,就地取材。”

  “可是——”

  “而且这个女人年纪轻轻,有着乌黑的长发,闪闪发亮的黑眼睛,能登上杂志插页的姣好身材和能给香奈儿做广告的漂亮脸蛋。她还是个出色的打字员,在很多方面都能帮得上忙,这些我们就暂且不谈了。比尔先生,要不要我给您来杯水?”

  “我没事。”

  “我肯定您会没事的,比尔先生。我肯定您会,比尔先生,我还要给您提个建议。我认为您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成家立业了。我认为那样您会过得更幸福。您是个单纯的人,比尔先生,现在您学到了厄任格拉夫经验,这份经验会让您受益匪浅,变得更为老道,但您的单纯并不容易消除。对默奇森遗孀和她那类人敬而远之吧,比尔先生。她们不适合您。给自己找个传统的姑娘,过过传统的生活吧。做做邮票生意,侍弄一下花园,养养小猎狗吧。西部高地白梗④这个品种挺适合您,不过当然,您说了算。比尔先生?您确定不需要来杯水吗?”

  “我没事。”

  “那就好。我再送您一条布莱克的思想吧,比尔先生。‘腐烂的百合⑤比野草更难闻。’这句诗同样出自《天堂与地狱的联姻》⑥,他还把这首诗称为《地狱箴言》,也许有朝一日,您会为我解说这句诗的意思。布莱克想表达的意思,我总是搞不太懂,比尔先生,不过他的诗听起来着实美妙动人,不是么?天真与经验,比尔先生。真是说到了点子上,不是么?天真与经验。”

  【完】

  ①innocence,一语双关,兼有“无辜”与“单纯”之意。律师在下文中使用该词时作“单纯”解,而格兰瑟姆•比尔以为律师说的是“无辜”,故二人有一番辩说。

  ②Antonelli Scorpion。Antonelli是著名意大利汽车厂牌。

  ③centerfold,杂志中页的折页图片,常为裸体模特的特写照片。

  ④一种活泼可爱、性格乖巧的小型梗犬。

  ⑤百合在英语中也有“纯洁的人”之意。

  ⑥该诗句其实出自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

  《The Collected Mystery Stories》读后感(四):翻译书中短篇《厄任格拉夫指派》

  说明:

  本文是厄任格拉夫系列短篇第4作。建议在阅读本篇前先阅读:

  马丁•厄任格拉夫步履轻快地走下法院楼梯,这时有个更高大的男人赶上了他。“叫人心情舒畅的好天气,”这个男的说,“真是叫人心情舒畅的好天气。”

  厄任格拉夫点了点头。的确是叫人心情舒畅的好天气,这样的秋天下午让人不由回想起那些踢球度过的周末时光。刚才厄任格拉夫正想来上一块热乎乎的苹果馅饼,上面再铺一层口味刺激的切达奶酪。他很少想起苹果馅饼,也几乎从不往馅饼上涂奶酪,但眼前的天气就是勾起了他的这股念头。

  “我是卡特利夫,”这个男的说,“哈德森•卡特利夫,马克沃特、斯通纳和卡特利夫律师行的。”

  “厄任格拉夫,”厄任格拉夫说。

  “久仰。真的,久仰大名。”卡特利夫吃吃地笑了起来,他本人坚信这样笑会让人觉得亲切。“真没想到,我竟会碰到马丁•厄任格拉夫本人像别人一样,排队等待贫困被告协调署①的指派。”

  “人人都有权得到像样的辩护,”厄任格拉夫生硬地说,“这是自由社会里的一项有所保障的权利。”

  “这个自然,只不过——”

  “法院会为贫困的被告指派律师。我国的司法制度要求律师定期接受指派,代理这类案件,而不是把这类案件交给公共辩护律师来办理。”

  “我很理解,”卡特利夫说,“因为我刚刚也接到贫困被告协调署的指派,代理了一件这样的案子,有个倒霉鬼从超市里偷了满满的一包肉。上好的精肉——羊排、牛里脊。如今要想吃这些东西,就得靠偷了,您不这样认为么?”

  最近改吃素的厄任格拉夫用薄嘴唇抿出一丝笑容,他心里想的是馅饼和奶酪。

  “当然马丁•厄任格拉夫本人不在此列,”卡特利夫继续说道,“把您想成这样,要比想象迷人的好莱坞女星如厕更加不堪。马丁•厄任格拉夫,衣冠楚楚、温文尔雅、几乎从不出庭的律师,只有在胜诉的前提下才会收费。顺便问一句,真是这样吗?您真的对杀人案实行风险代理?”

  “没错。”

  “真是非同一般。我不明白,像您这样做,要怎样才能负担得起。”

  “很简单,”厄任格拉夫说。

  “哦?”

  他的笑容更明显了。“我总是胜诉,”他说,“就这么简单。”

  “而且您很少在法庭出现。”

  “有时候在幕后做事更有成效。”

  “当您的委托人自由获释——”

  “我会得到全额酬金,”厄任格拉夫说。

  “据我了解,您的酬金可不低。”

  “很高。”

  “您的委托人几乎总能获释。”

  “他们都是无辜的,”厄任格拉夫说,“这一点大有帮助。”

  哈德森•卡特利夫哈哈大笑,仿佛觉得把有罪和无辜纳入到有关法律程序的讨论,怪有意思的。“嗯,也许对您来说,这件案子是个例外,”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您受指派代理普罗特案件,不是么?”

  “没错,普罗特先生是我的委托人。”

  “它跟您经办的那些典型案件可不怎么像,对吧?这个男人喝醉了,打死了他老婆,然后倒头就睡,醒来后,他看到自己犯了事,就报了警。您挺不走运的,不是么?”

  “哦?”

  “这案子用不了您多少时间。您会为他作过失杀人的有罪辩护,也许看在他以前没有案底的份上,刑会判得轻些,之后您做您的业务,普罗特会在牢里呆上一两年。”

  “您认为我会那样做么,卡特利夫先生?”

  “每个人都会那样做。”

  “几乎是每个人,”厄任格拉夫说。

  “您没必要亲自耗神费力,不是么?”卡特利夫眨了眨眼睛。“贫困被告协调署的这些案子——律师费那么少,我不知道他们干嘛还要付给咱们。作为包括各项费用在内的律师辩护费,一百七十五美元可不算多,不是么?您不觉得您平常收的酬金要比这高一些么?”

  “是高不少。”

  “不过聊胜于无的是,这一百七十五美元不管您是驳斥还是认可指控,都能拿到手,胜诉就更不用说。这跟您往常的做法大不一样,不是么,厄任格拉夫?要拿到报酬,您并不是非得胜诉不可。”

  “我还是非胜诉不可,”厄任格拉夫说。

  “为什么?”

  “要是我败诉了,我就把这笔律师费捐给慈善机构。”

  “要是您败诉了?可您会为他作过失杀人辩护,不是么?”

  “当然不会。”

  “那您要怎么做?”

  “我会给他做无罪辩护。”

  “无罪?”

  “当然。他没杀任何人。”

  “可是——”卡特利夫低下头,压低了声音,“您了解这个人么?您掌握了这件案子的某些特殊情况?”

  “我从没见过他,我了解的情况都是从报上看来的。”

  “那您根据什么说他是无辜的?

  “他是我的委托人。”

  “所以?”

  “我不为有罪的人代理,”厄任格拉夫说,“我的委托人都是无辜的,卡特利夫先生,阿诺德•普罗特是我的委托人,我打算为他代理,赚到律师费,不管这笔费用有多微薄。虽说我并非一心想要接到指派,卡特利夫先生,不过这种指派是种神圣的委托,先生,我会证明这次指派找对了人。再见了,卡特利夫先生。”

  *******

  “他们说会给我找个律师,用不着我出钱,”阿诺德•普罗特说。“我猜就是你,是吧?”

  “正是这样,”厄任格拉夫说。他对这间肮脏、狭小的单人牢房稍作打量,随后把目光转向了他的新委托人。阿诺德•普罗特是个削肩的粗壮汉子,将近四十岁,有着啤酒肚和喝威士忌带来的酒糟鼻。他的胖脸蛋让人不由想起皮尔斯伯利面团宝宝②。他的双手也肉鼓鼓的,他把手举到鼻子前面,面带迷惑地端详着它们。

  “就是这双手干的,”他说。

  “瞎说。”

  “为什么这么说?”

  “也许您还是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为好,”厄任格拉夫提议,“您太太遇害那晚。”

  “我记不太清了,”普罗特说。

  “我相信这很正常。”

  “那天晚上,跟平时没啥两样。下午,我跟格雷琴喝了一两瓶啤酒,看电视打发时间。后来我们要了份披萨,就着披萨又喝了两瓶,之后我们准备过夜,开始混着喝威士忌和啤酒。你知道,一瓶威士忌,一瓶啤酒。接着我们就吵了起来。”

  “为了什么事?”

  普罗特站起身,踱着步,又盯着自己的手看。厄任格拉夫想,他步伐沉重地走来走去,就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熊。他穿着丝光卡其布裤子,裤脚部位破破烂烂的,格子呢衬衫上的格子图案恐怕没有哪个苏格兰高地人③还能认得出。厄任格拉夫则大不一样,他就像在土堆上熠熠闪光的钻石,令这间囚室蓬荜生辉。他穿了件人字花的斜纹呢西装,颜色就像是用了不少年头的烟斗,他在西服下面穿了件绒面鹿皮背心和带有法式反褶袖、休闲短领的米色绒面呢衬衣。他的袖扣是清一色的金色六边形,领带是用羊毛编织的,跟西装一样是褐色的。他的鞋是用整张科尔多瓦皮革制成的路夫鞋,款式十分简洁大方,擦得锃亮。

  “那场争吵,”厄任格拉夫提醒道。

  “哦,我也弄不清是怎么吵起来的,”普罗特说,“一件事引起了另一件事,很快,她开始拿我跟住在楼下那层的女人做起了文章。”

  “这个女人是谁?”

  “她叫阿格尼丝•穆莱恩。格雷琴说我跟阿格尼丝搞得不清不楚。”

  “您与阿格尼丝•穆莱恩真有私情么?”

  “没呢,当然没有。也许我是跟阿格尼丝在楼道里聊过天,也许我是有点想入非非的想法,不过从没闹出过什么事情来。可她揪着这件事不放,我是说格雷琴,为了多少能还还嘴,我也拿她跟住在我们楼上那位编排起来。”

  “他的名字是——”

  “盖茨,哈里•盖茨。”

  “您觉得您太太跟盖茨有私情?”

  普罗特摇着头,说:“没呢,当然没有。不过他是个画家,我是说盖茨,我埋怨她给他当模特摆造型,你知道的。光着身子。一丝不挂。”

  “裸体。”

  “对。”

  “您太太真给盖茨先生摆过造型?”

  “你是在开玩笑么?你是不是从没见过格雷琴?”

  厄任格拉夫摇了摇头。

  “嗨,格雷琴挺好的,我们俩彼此都习惯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不过就算她能想法去大西洋城,也不会有人觉得她够格当美国小姐④。再说盖茨,他要模特干嘛?”

  “您说过他是画家。”

  “他说自己是画家,”普罗特说,“不过我才不信呐。他画的啥也不像。我上楼去过一次,因为他的收音机放的音乐太响了,我想叫他关小点声,你知道么,地上满满当当地铺了一张画布,他站在折叠梯子顶上,往画布上洒颜料。什么颜色的颜料都有,他像小孩瞎胡闹似的把它们朝画布上乱甩。”

  “照这么说,他是个抽象派中的表现派,”厄任格拉夫说。

  “不,他是个画家。我是说,有人买他的这些个画。凭着这些画,他倒也发不了财,要不然他就不会像我和格雷琴一样,住在这种破烂地方了,不过足够他他混口饭吃了。啤酒、披萨什么的他吃得起,不过他要模特干嘛?他找格雷琴上楼的唯一原因,就是让她把梯子扶稳当些。”

  “抽象派中的表现派,”厄任格拉夫说,“这可真有意思。他住在你们家正上方么,普罗特先生?”

  “楼上正对着,没错。所以我们能听到他的收音机响,听得跟敲钟一样清楚。”

  “您跟您太太混着喝啤酒和威士忌的那天晚上,收音机开着么?”

  “我们经常混着喝啤酒和威士忌,”普罗特说,他冥思苦想了一番。“哦,你是说我杀她的那天晚上。”

  “她过世那晚。”

  “一回事,不是么?”

  “大不一样,”厄任格拉夫说,“不过先不说这个。那天晚上盖茨先生开着收音机么?”

  普罗特挠了挠头。“想不起来了,”他说,“哪天晚上都差不多,明白我的意思么?对,那天晚上收音机是开着。现在我想起来了。他在放乡村音乐。往常他都放摇滚乐,那种玩意儿搞得我头疼,但这次他放的是乡村音乐。乡村音乐能抚慰我的神经。”他皱起了眉头。“不过我从没用自己的收音机放过这种音乐。”

  “为什么呢?”

  “格雷琴讨厌这种音乐。她受不了,她说乡村音乐歌手唱的简直就像吃了有毒的肉、快要死掉的狗在叫。格雷琴对什么音乐都不大喜欢。她爱看电视,盖茨总是用最大的音量放摇滚乐,有时候能听到一点阿格尼丝放的乡村音乐,从楼下传上来。她喜欢乡村乐,但从来不大声放。在开着窗户的热天里能听到,别的时候就不行了。当然,开着窗最常听到的是波多黎各人在街上放半导体收音机。”

  普罗特就波多黎各人和半导体收音机又讲了好半天。当他停下来歇口气时,厄任格拉夫站了起来,用嘴唇抿出笑容。“我很高兴,”他说,“普罗特先生,我相信您是无辜的。”

  “啊?”

  “您是别人精心筹划、恶意陷害的受害人,先生。但您现在有望得救了。您继续保持沉默吧,相信我好了。您还需要点什么,好让您在这里呆得更舒服些?”

  “这儿还算凑合。”

  “对了,您不会在这里呆很久。一切有我呢。或许我可以给您安排一台收音机。您可以听听乡村音乐。”

  “那可太好了,”普罗特说,“乡村音乐很舒缓,可以抚慰我的神经。”

  *******

  在会见完委托人一小时之后,厄任格拉夫坐在一张刮花了的木凳上,身边是一张同样磨损了的橡木桌。他正在用餐的这家餐厅,黑色木梁露在外面,上面挂着各个大学的三角旗和德国啤酒杯。厄任格拉夫正在享用热乎乎的苹果馅饼,上面加了口味刺激的切达奶酪,盘子边上放了一小杯没掺水的苹果白兰地。

  小个子律师正要呷第一口刺激的苹果白兰地,从他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厄任格拉夫,”哈德森•卡特利夫喊了出来,“真高兴在这儿见到你。一天之内再次相逢,不是么?”

  厄任格拉夫抬起头,面露微笑。“这儿的馅饼很棒,”他说。

  “我常来,”卡特利夫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就到这儿来落脚。我觉得以前从没在这儿见过您。”

  “我是头一次来。”

  “馅饼加奶酪。要是我吃这个,体重准得增加十磅。”这位大块头律师未经邀请,就把厄任格拉夫对面的那张凳子往后一拖,坐了下来。服务生过来时,卡特利夫要了一片主肋排和一份菠菜色拉。

  “瞧瞧我的体重吧,”他说,“都是蛋白质惹的祸。只好减少该死的碳水化合物摄入量了。对了,厄任格拉夫,我想您已经见过那位杀妻犯了,对吧?您还是坚持认为他不是凶手?”

  “普罗特是个无辜的人。”

  卡特利夫轻声笑了起来。“这种态度值得称赞,这我没意见,可您干嘛不把这话留到庭上说?临时陪审员会被这句话给打动的。不过我可不会。我一向认为事实胜于雄辩。”

  “的确如此,”厄任格拉夫说,“就我个人来说,我一向对实质内容和模糊不清的部分给予同样多的关注。我猜这是不同的性格使然,卡特利夫先生。我猜,您不怎么爱好诗歌,对吗?”

  “诗歌?您是指韵脚和诗体之类的?”

  “或多或少就是这些。”

  “学生们的玩意,不是么?少年站在燃烧的甲板上,您指的就是这类东西吧?上学时我也满腹诗文来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再不然您说的就是打油诗。我必须承认,我一向喜欢稀奇古怪的打油诗。您喜欢打油诗么?”

  “不怎么喜欢,”厄任格拉夫说。

  卡特利夫念了四首打油诗,厄任格拉夫坐在那里,面露苦色。第一首讲了一个名叫保罗的数学家,第二首里有个年轻妓女名叫戴娜,第三首讲了一个奥德堡来的男人,第四首里的老人来自特鲁克群岛。

  “有意思,”厄任格拉夫终于开口说道,“表面上看,打油诗和表现主义抽象画并无相似之处。它们截然不同。但其实它们彼此相似。”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话无关紧要,”厄任格拉夫说。服务生来了,把一盘烤得半熟的牛肉摆在卡特利夫面前,卡特利夫立刻拿起了刀叉。厄任格拉夫看着这份肉,说:“您要吃这个了。”

  “当然。我不吃它还能干啥?”

  厄任格拉夫又呷了一小口苹果白兰地。他高举着杯子,显然是漫无目的地谈起了他委托人的无辜来。“要是您读诗,”他发现自己这样说道,“要是您没有以食用动物的肉这种方式,有条不紊地降低您的敏锐,那您很容易就会看出,普罗特先生是无辜的。”

  “这样说来,您是真的要为他辩护一番了。您真的要给他作无罪辩护。”

  “我还能怎么办?”

  卡特利夫放下叉子,扬起一边的眉毛。“您应该明白,您是在纵容自己胡思乱想,这对那个人获释可没好处,厄任格拉夫。您那位普罗特先生肯定会被陪审团定罪,之后被判重刑,并且——”

  “可他不会被定罪。”

  “您指望用某些技术性的问题让他逃脱指控么?我在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有位朋友,你知道么,在您跟委托人会见时,我去转了转。他跟我说,这个州办的都是铁案。”

  “州里办案牢靠是好事,”厄任格拉夫庄重地说,“普罗特先生是无辜的。”

  卡特利夫放下叉子,停止了咀嚼。“也许吧,”他说,“也许您只不过是满不在乎。也许阿诺德•普罗特下场如何,跟您没有什么金钱方面的、切实的利害关系,您根本不在乎他下场如何。但反过来说,要是案件结果关系到您能否拿到一大笔钱——”

  “哦,亲爱的先生,”厄任格拉夫说,“莫非您想打个赌?”

  *******

  阿格尼斯•穆莱恩小姐最近刚烫过头,她那红褐色的头发呈爆炸状,像是把大姆趾踩进了电插座所致。她脸上长着雀斑和塌鼻子,惹火的身材足以让整整一班建筑工人从脚手架上栽下来。她穿了一身绿色丝绸质地的舞女行头,厄任格拉夫还注意到,她的步态十分婀娜多姿。

  “普罗特两口子真够不幸的,”她说,“他们算是不错的邻居,虽说我跟他俩都不太熟。她基本上不跟人搭腔,不过我上下楼碰见她男人的时候,他总是面带微笑,说些中听的话。当然啦,比起女人来,我一向跟男人处得更融洽,厄任格拉夫先生,虽说我也说不清原因何在。”

  “我明白,”厄任格拉夫说。

  “您再喝点茶吧,厄任格拉夫先生?”

  “如果可以的话。”

  她向前俯过身子,用一只德累斯顿茶壶给厄任格拉夫续杯,同时把自己身上一处迷人的部位展示给他看。然后她放下茶壶,直起身子,叹了口气。

  “可怜的普罗特太太,”她说,“就这样无可挽回地死掉了。”

  “鉴于当前的医学水平,的确无法可想。”

  “可怜的普罗特先生。他得坐很多年的牢吗,厄任格拉夫先生?”

  “只要他能得到恰当的辩护,就用不着。穆莱恩小姐,您跟我讲讲,普罗特太太说她丈夫跟您有私情。我想知道她凭什么这样说。”

  “我可以肯定地讲,我不知道。”

  “当然,您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女性——”

  “您真这样认为么,厄任格拉夫先生?”

  “——而且自己一个人住,难免有人说三道四。”

  “我是个作风正派的女人,厄任格拉夫先生。”

  “我确信是这样。”

  “我永远不会跟住在这栋楼里的任何人有私情的。对我来说,厄任格拉夫先生,谨慎行事至关重要。”

  “我了解,穆莱恩小姐。”小个子律师站起身,踱到窗前。这是个暖融融的下午,拉丁音乐的曲调从楼下大街上沿着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

  “半导体收音机,”阿格尼斯•穆莱恩说,“他们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

  “可不是么。普罗特太太那样责怪她丈夫的时候,穆莱恩小姐,她丈夫当场否认。”

  “哼,这就对了!”

  “他反过来又责怪她跟盖茨先生暧昧不清。我说的这件事怪可笑么,穆莱恩小姐?”

  阿格尼斯•穆莱恩设法止住了笑声。“盖茨先生是位艺术家,”她说。

  “我听说是画家。那幅油画是他的作品么?”

  “恐怕不是。他画的是抽象画。如您所见,我更喜欢具象派艺术。”

  “还有乡村音乐。”

  “您说什么?”

  “没什么。您能肯定盖茨先生跟普罗特太太没有私情么?”

  “当然。”她脸色一沉,随即恢复了常态。“不会的,”她说,“哈里•盖茨永远也不会爱上她。不过您为什么这样问呢,厄任格拉夫先生?情有可原的杀人,您打算这样辩护么?不成文的法律之类的?”

  “并非如此。”

  “我确实觉得那样行不通,您说呢?”

  “没错,”厄任格拉夫说,“我也觉得行不通。”

  穆莱恩小姐又向前俯下了身子,这次不是要倒茶,但看起来效果差不多。“您真是高贵,”她说,“肯为普罗特先生花费自己的时间。”

  “我是受法庭指派的,穆莱恩小姐。”

  “没错,不过并非所有的指派律师都这样卖力,对么?”

  “也许是这样。”

  “我就是这样想的。”她舔了舔嘴唇。“高贵是男人身上的一种诱人的品质,”她沉吟着说,“我一向仰慕衣着精良、举止优雅的男人。”

  厄任格拉夫露出了笑容。他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羊绒运动夹克,里面穿的是韦奇伍德蓝衬衣。他的领带颜色跟夹克很配,领带结下面的商标是用金线绣的,图案复杂难辨。

  “这件夹克可真漂亮,”穆莱恩小姐柔声说。她伸出一只手,放在厄任格拉夫的袖子上。“羊绒的,”她说,“我真喜欢羊绒的手感。”

  “谢谢。”

  “灰色法兰绒休闲裤。多好的料子啊。跟我来,厄任格拉夫先生,我领您看您的东西该挂哪儿。”

  来到卧室,穆莱恩小姐停下步子,打开了收音机。洛蕾塔•林恩⑤在唱着生来就是矿工的女儿如何如何。

  “这是我的一个弱点,”穆莱恩小姐说,“或者说,是两大弱点之一,另一个弱点就是抵御不了品行高贵、衣着精良的男人。我希望您不介意乡村音乐,厄任格拉夫先生。”

  “一点也不介意,”厄任格拉夫说,“我觉得它能抚慰人心。”

  *******

  几天后,阿诺德•普罗特获释出狱,厄任格拉夫在等着接他。“我想跟您握手致意,”他挺直腰板,告诉普罗特说,“现在您自由了,普罗特先生。我在促成您自由获释方面没帮上什么大忙,为此我感到遗憾。”

  普罗特满怀热情地握住律师的手,上下摇着。“嗨,听我说,”他说,“你对我再好不过了,厄任格拉夫先生。别人——包括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的时候,你相信我。眼下我正想把这事理出个头绪。我跟你说,我怎么也没想到,原来是阿格尼斯•穆莱恩杀了我老婆。”

  “这种事咱们谁也想不到,普罗特先生。”

  “这是我听说过的最疯狂的事儿。你看我说得对不对。我们家格雷琴到底还是跟盖茨有一腿。我原先说她跟他有一腿,只不过是笑话笑话她,可结果呢,一直以来真有这么回事。”

  “看来是这样。”

  “所以我一说起来,她才那么来气。”普罗特点点头,陷入了沉思。“不过,盖茨跟阿格尼斯•穆莱恩也有一腿。你知道吗,厄任格拉夫先生?这人肯定是个疯子。谁会把阿格尼斯弄到手之后,还去招惹格雷琴呢?”

  “艺术家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方式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普罗特先生。”

  “要是这话的意思也是说他脑子有毛病,不过说得更文明些,那我很同意你的说法。所以他脚踩两只船,阿格尼斯发现了,吃起醋来。你觉得她是怎么发现的?”

  “很可能是盖茨告诉她的,”厄任格拉夫指出,“再不然就是她听见您责备您太太不忠贞。您和格雷琴都喝了酒,大概你们争吵的声音也挺大。”

  “可能是吧。喝几轮威士忌加啤酒,我的嗓门就上去了。”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再不然就是穆莱恩小姐看到了盖茨给您太太画的素描。据我了解,在他房间里发现了几幅这样的画。虽说他是抽象派的表现主义画家,不过看起来,他也能画现实主义风格的裸体素描。当然,他不承认那些是他的作品,不过他本来就会这么说的,不是么?”

  “我想是吧,”普罗特说,“格雷琴的裸体画,好家伙,真出人意料啊,你说是吗?”

  “有些事就是让人意想不到,”厄任格拉夫赞同地说,“不管怎么说,穆莱恩小姐有您家的钥匙。在她的遗物里有一把,被发现了。也许这把钥匙是盖茨的,也许是格雷琴给他的,让阿格尼斯•穆莱恩给偷了过来。她溜进您家,看到您和您太太醉得不省人事,就拿空啤酒瓶猛砸您太太的脑袋。穆莱恩小姐进您家时,您太太还活着,普罗特先生,在她走的时候已经身亡了。”

  “所以说到底,我并没有杀她。”

  “是啊,您没有。”厄任格拉夫露出了片刻的笑容,随即面色一变,转为凝重。“阿格尼斯•穆莱恩并不是行凶杀人的那号人,”他说,“她心地原本不坏。在跟她交谈时,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去跟阿格尼斯谈过?”

  小个子律师点了点头。“我猜,也许是我的拜访让她陷于崩溃了吧,”他说,“也许她感觉出我在怀疑她。她给警方写了封信,详细说明了自己做过的事情。然后她肯定是上楼去了盖茨先生的房间,因为她设法拿到了登记在他名下的一把点二五口径的自动手枪。她回到自己家,拿那把枪对准自己的胸膛,打中了自己的心脏。”

  “她的胸部够瞧的。”

  厄任格拉夫未予置评。

  “我跟你说,”普罗特说,“整件事情有点太复杂了,像我这样头脑简单的人一下子弄不明白。我能理解,为什么警方一开始低估了这个案件。我和老婆喝了酒,打了架,后来她死了,我睡得不省人事。要不是你,我这会儿准是在背着谋杀罪名服刑呢。”

  “我是有份出了力,”厄任格拉夫谨慎地说,“不过让您免受牢狱之灾的,是阿格尼斯•穆莱恩的良知。”

  “可怜的阿格尼斯。”

  “这个女人受了不少的痛苦和折磨,普罗特先生。”

  “这我不清楚,”普罗特说,“不过她身材着实不错,这话我得替她说说。”他吸了一口气。“你呢,厄任格拉夫先生?你给我出了不少力。真希望我能有钱给你。”

  “这件事您不用担心。”

  “我猜,法院给你钱啦,是吧?”

  “有一笔固定数额的费用,一百七十五美元,”厄任格拉夫说,“不过鉴于本案的处理结果,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够格领这笔钱。他们也许会说,我并没为您做什么事,把钱给我等于是白白扔钱。”

  “你是说,你的费用会让他们给昧下?这叫什么事啊,厄任格拉夫先生。”

  “哦,别担心,”厄任格拉夫说,“就大局而言,这件事无关紧要。”

  *******

  厄任格拉夫身穿蓝色细条纹西服,系着那条跟西服颇为般配的、带条纹的凯德蒙学会领带,他正以一副优雅的姿态呷着苹果白兰地。这是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在这种天气就着切达奶酪吃热苹果馅饼,未免有点不合时宜。他改吃起浇有香草冰淇淋的凉苹果馅饼来,他发现这样吃,苹果白兰地的口感分毫不减。

  哈德森•卡特利夫坐在他对面,眼前摆着一盘炖羔羊肉。在卡特利夫点这盘菜的时候,厄任格拉夫强忍着没有对屠杀和烹煮羔羊这一残忍行径发表意见。他决定对卡特利夫的盘中物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不管他今天点的是什么,厄任格拉夫都打算当他吃的是乌鸦。

  “在所有律师当中,”卡特利夫说,“数您运气最好,简直好得惊人。”

  “幸运女神是个反复无常的吉普赛人,总是盲目胡来,时常颠三倒四,”厄任格拉夫引用道,“语出温思罗普•麦克沃思•普雷德⑥,生于1802年,卒于1839年。不过您并不怎么在意诗歌,对吧?也许您更认同老普林尼⑦对维苏威火山爆发所作的评语。他说幸运偏爱勇敢的人。”

  “这话已经成了老生常谈了,不是么?”

  “也许在普林尼说这话的时候,还算不上是老生常谈吧,”厄任格拉夫彬彬有礼地说,“不过重点不在于此。正如我跟您说的那样,我的委托人是无辜的——”

  “当初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推定如此,卡特利夫先生,正如我一向推定我的委托人是无辜的,时机一到,他们的无辜总会得到证实。而您太鲁莽了,执意要打赌——”

  “我执意要!”

  “确实是您提出来的,”厄任格拉夫说,“并不是我找上您的,卡特利夫先生。我可没有不请自来地坐到您的餐桌旁边。”

  “您到这家餐馆来,”卡特利夫气呼呼地说,“故意吊我胃口,引诱我上钩。您——”

  “哦,得了吧,”厄任格拉夫说,“叫您这么一说,我的所作所为就像牧师所说的犯罪诱因,或是律师所说的诱人的祸害⑧了。我是冲着加奶酪的苹果馅饼才到这儿来的,卡特利夫先生,是您提出要打赌的。眼下我的委托人已经无罪释放,我相信,您应该付钱给我。”

  “让他脱身的并不是您,而是命运。”

  厄任格拉夫两眼一翻。“哦,拜托,卡特利夫先生,”他说,“您知道么,我的委托人中也有这样想的,不过到最后,他们总是会改变自己的观点。我跟他们签订的协议总是约定,他们一旦获释,就应该向我支付酬金,不论我在解救他们一事上是否发挥了明显的作用。在我们定下这场小小的赌局时,我也特别申明了这些条款。”

  “当然,这样欠下的赌博债务,法律是不承认的。”

  “当然不承认,卡特利夫先生。您欠下的只是信用之债,您是否拥有信用这一品质,全看您是否自愿开具支票。不过我相信,您是个讲信用的人,卡特利夫先生。”

  他们的目光对在了一起。过了好长一阵,卡特利夫才从口袋里掏出支票簿。“我觉得我被转弯抹角地耍了,”他说,“但与此同时,我不能掩盖这一事实:我是欠你的钱。”他打开支票簿,摘下笔帽,很快填好了支票,龙飞凤舞地签上了名字。厄任格拉夫挤出一丝笑容,并不核对数目,就把那张支票放进了自己的钱包。这么说吧,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的确是一桩离奇的案子,”卡特利夫说,“哪怕您没怎么亲身参与。最值得注意的是今天早晨的新闻。”

  “哦?”

  “当然,我指的是盖茨的认罪供述。”

  “盖茨的认罪供述?”

  “你还没听说么?哦,这件事怪有意思的。哈里•盖茨进了监狱。他去警察局招供说,是他谋杀了格雷琴•普罗特。”

  “盖茨谋杀了格雷琴•普罗特?”

  “毫无疑问。看来是他杀死了格雷琴,跟穆莱恩那个女人偷来自杀用的是同一把枪,小口径自动手枪。他跟这两个女人都有私情,就像阿格尼斯•穆莱恩在自杀遗书里说的那样。他听到普罗特谴责妻子不贞,生怕阿格尼斯•穆莱恩发现自己和格雷琴•普罗特有染。于是他下楼去澄清事实,并且带了手枪以备不测——你当真不知道这件事?”

  “接着讲吧,”厄任格拉夫催促道。

  “好吧,他发现他们两人已经不省人事。起初他以为格雷琴死了,但他看到她还有呼吸,于是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生土豆当作消音器,朝格雷琴的心脏部位开了枪。他们在验尸时没发现子弹,是因为他们没想到要找子弹,只是想当然地以为,是大面积的头部打击造成了她的死亡。不过在他招认之后,他们又找了找,在他说的部位确实有颗子弹,盖茨入狱,被控谋杀。”

  “那他干嘛要招供?”

  “他爱阿格尼斯•穆莱恩,”卡特利夫说,“所以他才杀死了格雷琴。接着阿格尼斯•穆莱恩又自杀了,担下了盖茨的罪名,盖茨崩溃了。他觉得穆莱恩的死就像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所以他必须澄清事实,为普罗特那个女人的死承担罪责。检方认为,也许两个女人都是他杀的,阿格尼斯•穆莱恩的遗书也是他伪造的,但他后来熬不过良心的谴责。当然,他坚持说他没那么做,正如他坚持说,他从没有给两个女人当中的任何一个画过裸体素描,不过现在看来,阿格尼斯•穆莱恩的自杀遗书是真是假很成问题,所以她也应该是盖茨杀的。原因是,既然是盖茨杀的格雷琴,阿格尼斯干嘛还要自杀呢?”

  “我肯定,能讲得通的解释不计其数,”厄任格拉夫用手指捻着精心修剪的胡须说,“能讲得通的解释不计其数。您知道安德鲁•马维尔⑨给一位夫人写过这样一首墓志铭么?”

  “这样说吧——她洁身自好地生活

  在这风纪松弛的放纵时代;

  此时歪风邪气横行无忌,

  贞洁、羞耻和尊严无处容身;

  她要上天堂的心意已决,

  但一时半刻却无法成行;

  于是为了赎清最后的罪孽,

  她日日检点自己的生活;

  像清晨一样谦逊,像正午一样欢欣,

  像黄昏一样温和,像夜晚一样宁定:

  这是真的;但无人称颂;

  更重要的是,她已然亡故。

  “她已然亡故,卡特利夫先生,我们就像另一位诗人说的那样,让她在天堂安息吧。我的委托人是无辜的。这是唯一至关重要的一点。我的委托人是无辜的。”

  “对这一点,不知何故,您一向心知肚明。”

  “我一向心知肚明,没错。的确如此,我一向心知肚明。”厄任格拉夫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也许您能给招呼一下服务生,”他建议道,“我想再品尝一杯苹果白兰地。”

  【完】

  ①IDC,Indigent Defense Coordinator,应法院提请为经济贫困的被告安排律师的美国司法机构。

  ②Pillsbury Dough Boy,白白胖胖、头戴厨师帽的卡通形象商标。

  ③格子图案的服装是苏格兰高地人穿着的传统服饰。

  ④“美国小姐”选美比赛一般在大西洋城举行。

  ⑤Loretta Lynn,美国乡村女歌手,系矿工的女儿出身,《煤矿工人的女儿》是她的一首著名歌曲。

  ⑥Winthrop Mackworth Praed,英国诗人、政治家。

  ⑦Elder Pliny(23-79),罗马学者。

  ⑧attractive nuisance,法律术语,原意指可引起儿童兴趣,但有危险的东西,如没有围栏的水池等。

  ⑨Andrew Marvell(1621-1678),英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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