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不体面的男女让她想哭
1
幸福路两侧分布着多家建材批发商店，附近交通状况一向混乱，经常发生刮擦事故。
杜雨宁在路口下了出租车，远远瞧见包着红头巾的妈妈正在跟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理论些什么。爸爸则狼狈地蹲在不远处，手脚并用地收拾散落一地的废纸箱。
在他身后，堵着一长串交通受阻的司机，怨怼地将喇叭按得震天响。
看到这个场面，杜雨宁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快步走向事故现场，那个西装男不堪的辱骂越来越清晰地传进她耳朵，“你他妈就是一臭收破烂儿的，跟我在这装什么呢？啊？你知道我这车多少钱吗？开上道没几天就给我怼成这样？我还怎么出去跟人谈生意？损失你们能赔吗？你卖一辈子纸箱也赔不起！”
杜妈也不是个善茬儿，叉着腰开骂：“你开那么高级的车，嘴巴怎么不能学着高级点？你怎么就保证是我们的责任？怎么的，我先跟你道歉就是我们的责任了？我那叫厚道你懂不懂？交警还没来呢，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还叭叭个没完没了！
“我一个纸箱就算卖一块钱，也有赔起你车的那一天，你那啥车啊？金镶玉做的啊？”
杜雨宁头大，先把脚底的几个纸箱拾掇起来塞给埋头收拾现场的杜爸，而后上前拉住杜妈，刚说出一句“行了行了别吵了”，待回头看清对面何人后，便愣住了。
出言不逊的西装男竟然是廖景逸他二叔。
廖景逸是杜雨宁男朋友，他这位二叔原本在南方做生意，近期才回来，打算在这边发展，杜雨宁只见过他一次。
显然，二叔也认出了杜雨宁，因而脏话说出口后又生生咽回半截，此刻露出一副消化不良的表情。
“二叔。”杜雨宁红着脸叫人，尴尬得想要立即遁地。
二叔轻咳两声，双手插兜：“这不是雨宁吗？那个，咳咳，这是你爸妈？我听景逸爸爸提过你们家，你们家……不是做的再生资源回收生意吗？”
杜雨宁无言以对，转而问杜妈：“这是怎么回事啊？”
杜妈上前一步，一改之前的态度，咯咯笑着说：“哟，你是景逸二叔？你看这事儿闹的，我要是知道你是，不能跟你吵。”
杜雨宁腹诽：妈，你可真实诚。
2
二叔和杜妈“认亲”后，都抢着给对方台阶下，仿佛刚才谁都没有跟对方说过难听的话。
随后四个人齐心协力将散落的纸箱收拾好，疏散了堵塞的交通。然后在交警的见证下，互相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交警一副大无语的表情，先去勘察现场，最后得出结论：“别争了，轿车全责。”
杜爸说道：“我们不追究责任，我们自己解决吧。”
处理完这个小事故，已经到了饭点，二叔抬起手腕看看表，说道：“既然遇上了，正好又是吃饭时间，不如咱们一起吃顿便饭？”
杜妈杜爸齐齐摆手：“我们要去送纸箱，身上穿得也不干净，以后再说吧。”
二叔拉着杜爸：“这话说得真外道，什么干净埋汰啊，哪有那讲究。咱们就是吃顿便饭，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杜爸杜妈也不好推辞，算上杜雨宁，四人就近找了一家饭馆。
可好巧不巧的，等餐的空档，二叔接到了廖景逸爸爸的电话，聊完正事后，二叔随意提了句：“大哥，你猜我现在跟谁坐一起呢？我跟你未来亲家在一桌上吃饭呢……不小心遇上了，说来话长……要不你俩也过来呗，刚好离得近……行，我给你发位置。”
二叔挂断电话，笑着说道：“景逸爸妈也在这边，一会儿过来跟咱们凑一桌。就是凑巧赶上了，你们可别多想哈。”
杜雨宁听完都有点想哭，谁能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完成双方父母的会面。就算不是正式会面，那也太草率了吧？她越想越觉得这个二叔有点拎不清，他自己打扮得溜光水滑，说叫人来就叫人来，根本没有考虑过杜家人的感受。杜家三口人，哪个想在这种情况下跟廖家人见面？
十月的天气已经有点冷了，杜妈和杜爸坐了一会儿，而后相继默不作声地把有点脏的外套脱掉，又假装不在意地整理整理头发。
动作很小，但看得杜雨宁心口很堵。
3
廖景逸爸妈过来后，开头大家客气寒暄，也还算融洽，直到二叔聊起自己在魔都定居的儿子，廖爸随口问道：“我侄儿在那边挺好吧？听说那里生活节奏快，压力挺大。”
二叔微微一笑：“年轻人嘛，起步总是难一些，幸好两家都还算不差。孩子买房，我能出五百个，人家父母也能出五百个，这不就没有压力了吗？”
众人没有说话，二叔自顾自说道：“从前老爷子总嫌我这嫌我那，幸好我儿子智商不像我，随他大伯。谁能想到哈，我跟我哥没得比，到了我儿子这辈儿，总算是赶上景逸了。”
杜妈向来心直口快，她见没人搭茬，气氛有点尴尬，便主动问道：“你儿子已经结婚了呀？”
二叔靠在椅子上：“去年结的。儿媳妇是上海本地人。哎哟，大上海的大小姐做派，我可处不来。不过这也是难免的，人家出身好，从小就当淑女培养的。”
杜妈瞥了旁边的廖妈一眼，再也没吭声。
吃完饭，在饭店门口道别时，廖妈忽然撸下自己戴的棉线手套塞给杜妈，说道：“你把我手套戴着，卸纸箱冻手。我这手套就是网购的，不值几个钱。”
那一刻，杜雨宁真想抱住这个未来婆婆。在这个让杜爸杜妈无法自如舒展的场合，她给了他们全家最大的体面。
回家后，杜雨宁给廖景逸发微信，讲述今日双方家长的“巧遇”。她很不高兴地问：“廖景逸，你二叔不会代表了你们家的心声吧？他这是什么意思？”
廖景逸笑道：“从小我爸处处比二叔强，他心里憋气。当年我爸考上大学，他连高中都没读完，后来受不了爷爷唠叨，就跑去南方了。那时候他还挺好说话的，自打做生意赚了钱，整个人就变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既如此，杜雨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将此事翻过。但她没想到，事情还会有后续。
那天，杜雨宁正在公司里加班，接到了廖景逸的电话，约她周末去参加二叔公司的开业庆典。
杜雨宁：“我不去。”
廖景逸劝道：“其实我也不想去，但是家里非要让我去，你陪我去呗，顺便在亲友面前亮个相。我们也不用应酬，躲起来吃好吃的就行。”
杜雨宁无法推辞，说道：“也行吧。”
她是真心想要融入廖家人的生活。
4
杜雨宁以为那只是一场普通的庆典，所以并未放在心上，一直随意跟廖景逸躲在角落里吃东西聊天。
没想到，二叔竟从另一头找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高挑的年轻女孩。
二叔冲她点点头后，指着廖景逸对身后的女孩说：“娜娜，这就是我侄子。他是从你的学校毕业的，还保研了呢。你爸说你想转专业，具体的事情你可以问问他。”
叫娜娜的女孩笑着跟廖景逸打招呼：“学长好，你有时间吗？我想问问你转专业的事情。”
说着娜娜看了看不远处的卡座。
杜雨宁有些莫名不快，正打算走，廖景逸说道：“行，那你就在这儿问吧。我女朋友也是咱们学校的，兴许她也能帮你。”
娜娜还真就问起了专业方面的问题，二叔一个中年人杵在这儿也没意思，淡淡扫了杜雨宁一眼，便走开了。
杜雨宁盯着二叔那禁锢在西装中的肥墩背影，想起那日在幸福路，他也是穿着类似的西装，叉腰大骂“你他妈就是一个臭收破烂儿的”，满脑子都是“狗人”这个词。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庆典结束后，回程的车上，杜雨宁一直没说话，歪头看着窗外的景色，回想那个叫娜娜的女孩。
她欠缺社会经验，但人不傻，这位富贵二叔的意图很明显，他想给他侄子重新选一门亲事。他明明知道侄子已经有结婚对象了，还是居高临下地横插一杠，这仅仅是因为他为人傲慢吗？
未必吧。
杜雨宁甚至觉得，二叔这一套戏码，背后可能有制片人。
思来想去，那制片人只能是廖景逸的爸爸和妈妈。
5
杜雨宁默默想着，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没有一对父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因为结婚而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也没有人会真心地希望看到，一直与自己作比较的人，到了下一代便迎来逆袭和反转。从前高高在上，如今如履薄冰。
看来，仅有二叔一人出来作乱，廖爸廖妈的心思便有了波动，否则他们不会默许二叔这般撺掇。
廖家爸妈总是温和的，他们坚持己见，同时尊重孩子，永远不会声嘶力竭地喊“不”，只会通过默许等种种方式，轻轻敲打恋爱中的廖景逸：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那个娜娜，就算是家人送给廖景逸的警醒。只不过到最后，他们会把决定权交给廖景逸。
廖景逸把爸妈送到家后，又专程去送杜雨宁。路上，杜雨宁问道：“你说句心里话，我妈我爸收废品收破烂，有那么不体面吗？”
廖景逸：“你别胡思乱想，二叔介绍的那家人有点来头，他撮合我跟那个女孩，其实都是为了他自己。”
杜雨宁：“我们家的条件，确实配不上你们家。”
廖景逸笑笑：“唉，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你和你家什么样，一开始我就知道。”
杜雨宁的心里这才稍微好受一些。
但她不知道，其实在今天之前，二叔私下找廖景逸聊过，第一句话就是：“景逸啊，你爸是国企中层干部，你妈是大医院医生，你是怎么想的，找个对象家里是收破烂儿的？”
当时廖景逸回道：“那有什么？杜雨宁又不收破烂。我和她能在一个环境里认识，难道还不能说明我们相配吗？”
二叔看着侄子，沉吟了片刻说道：“你还是太年轻。我跟你说句实话，咱们这些亲戚啊，知道杜雨宁家里是收破烂儿的以后，都……唉，大家当着你们的面儿不好意思说，只能在背后念叨念叨，谁不为你惋惜一句呢。条件这么好的小伙儿，明明可以找到出身更体面的对象，你何必呢。她爸妈我见过，真的太跌份儿了，很没有素质。”
廖景逸不是很爱听：“我自己愿意，我爸妈也同意，那就行了。”
他以为事情到此为止，真没想到二叔能来这一出，换他是杜雨宁，他也生气。
而杜雨宁回到家后，一时没忍住，把自己在庆典上的遭遇讲了一通。杜爸杜妈对望一眼，说道：“你也不是给他二叔当儿媳妇，甭管他。”
6
杜雨宁回房间后，杜爸杜妈二人默默无言，大眼瞪小眼。许久，杜妈说道：“一开始干这行，就怕孩子让人瞧不起，结果还真就让人瞧不起。”
杜爸撸了把头发：“就一个二叔呗，不算啥，不跟他来往就行了。”
杜妈叹了口气：“有这样的二叔，兴许还有这样的二舅、二姨呢。你只有盲选怼了他们的车，大家骂起来，才能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瞧得起你。”
杜爸嘴拙，不是很会劝人：“行了，你别难受。咱们闺女那么优秀，你自卑啥？”
杜妈：“我不难受。咱们都不难受，你知道最难受的是谁吗？是廖景逸他爸妈。以后孩子们结了婚，他们出门去，总会有人问，儿媳妇家里是做什么的呀？他们都是文化人，肯定会文绉绉地说，做废品回收工作。别人当时不说什么，背后肯定笑话，什么废品回收呀，那不就是收破烂儿的吗？”
杜爸咳了一下：“廖景逸他爸妈不是那种人。”
杜妈：“唉，就因为不是那种人，才不该被人笑话呢。”
杜爸：“那咋办？咱俩现在还能改行啊？”
杜妈想了好半天：“体面人啊，就得让他更体面。”
杜妈想不周全何谓体面，以她自己的理解，得先把面儿上的功夫做足。这样想着，她便拉上杜爸一起，去商场里买了好多东西回来。其中重中之重，是两人在婚宴现场穿的礼服，全是名牌，贵得让他们心头滴血。
可就在杜妈兴致勃勃地准备婚礼时，有一天，她收到了一份同城快递。
一家人打开来看，竟又是两套新衣服，随附卡片：“我觉得在婚礼现场，咱们两家穿得相似些效果才好，所以自作主张给你们也订做了两套，还可以吧？”
杜妈杜爸皆愣住，空气犹如凝固般。
许久之后，杜妈细细摩挲着套装的纹路，感受着触感，随后问道：“贵吗？”
杜雨宁点头：“很贵。”
从前的乐天派拧起了眉头：“亲家考虑得真周到，这是怕咱们不会穿啊。真是体面人，可我觉得，咱们自己买的也不错。
7
婚礼当天，杜爸杜妈穿上了廖妈送来的新衣服，在酒店大堂内迎来送往。那是他们有生以来最贵的一身衣裳。不过此刻，已经没人在意他们的行头，还有他们的职业。廖家亲戚聚在一起，过去常谈的是“收破烂儿”，现在谈的是杜雨宁的陪嫁。
一套百平房子，一辆中档车，全套金饰，一对名表，另现金二十万。
真的是太丰厚了。
当地并无彩礼一说，嫁妆自然也没有，因而更显厚礼贵重。有人偷偷问：“新娘爸妈不是收破烂儿吗？现在收破烂儿的这么有钱吗？看着也不像啊。”
另一个人说：“你管人家像不像，反正房子、车、钱都是真的。”
杜雨宁看到爸妈为自己准备的嫁妆，亦无比震惊。房子是早就说好过户给她的，她算是知情，其余那些都是爸妈之后添置的。准确地说，是在看到那两套衣服后，临时添置的。
杜雨宁想：那么多钱，两个人得卖多少纸盒箱才能赚回来？大概需要大半辈子吧？这是干嘛呢？要这体面做什么呢？
她被繁复的婚纱簇拥着，像被人放在手心里捧着。妆造小姐姐想给她补个眼妆，却发现越补越晕，她便劝慰道：“新娘别哭，要笑，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
杜雨宁低头将泪水挤出眼眶，抬头时看见爸妈一起走了进来。他们本性中的活泼和随意被昂贵的套装封印，在这样的场合中，表现出可爱稚拙的拘谨。
杜雨宁说道：“你们是不是把老本都掏光了？咱们这儿也不兴彩礼嫁妆啊。”
杜妈摸着杜雨宁的婚纱，说道：“爸妈赚了一辈子不体面的钱，今天给我闺女花钱买个体面。我们老早就盘算好了，你嫁的这家要是让我们不踏实，这些我们就留着给你托底；你要是嫁了个好人家，咱就让它立马好上加好。”
这时，司仪忙慌慌地、推门而入，请杜雨宁和杜爸去门口的南瓜车里等着。音乐响起时，聚光灯打下来，南瓜车行驶在花路上，他们万众瞩目。
那一刻，心酸伴着尘埃，以幸福的姿态落定。即便午夜过后，一切恢复如初，杜雨宁也是不会失去一切的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