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梦到过杀人吗?我的男朋友真的死了
不久之前,我被拉到一个初中同学的微信群里,大家很自然地聊起了各自的经济收入、婚姻状况和小孩的健康问题,一天可以聊两三千条。我失业在家,闲来无事,就一条条地看下来,但从未发过言。群里的同学有一大半我都想不起来长什么样了,但是有几个人的模样却清清楚楚地刻在脑子里,活灵活现的,就好像昨天才分开的一样。小夜就是其中一位。有一天,她突然在群里问:「有人在北京上班吗?」大家仍在继续之前买车的话题,屏幕迅速跳动,她的问题很快就被淹没了。她又问了一次,还是没有人理她。
于是我加了她微信,告诉她我也在北京。我们彼此寒暄了几句就约定了见面的时间。上初中的时候,小夜是那种相貌普通的女孩,成绩不好也不坏。她不是我的同桌,更不是我暗恋的对象。我能记住她大概跟她的眼神有关:她从不回避别人直视的目光,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你盯着她看,她都会抬头挺胸正面迎战,到最后,你总是先低头的那一个。
当然这并不足以成为见面的理由,事实上,所有的同学,不管是初中、高中还是大学的,我一个都不想见。我之所以待在微信群里,就是想看看大家的生活究竟能无聊到什么程度。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中有的纯真无邪,有的嫉恶如仇,有的郁郁寡欢,多多少少都带着一点非现实的意味。但是无一例外地,现如今他们全都过上了匍匐在地的动物一般的生活,并且引以为豪。当然,这样讲未免太苛刻了点。但是我最近常常发现,只有通过否定他人的生活才能给自己找到活下去的勇气。
见面的冲动来自于小夜的失业,这条从她口中无意间透露出来的消息带着地下情报式的秘密感,像手电筒的光一样照亮了我们在黑暗中彼此相认的瞬间。
02
在咖啡馆见面大约三分钟后,我就发现了我们之间的相似之处:穿着洗过很多遍已经开始褪色的衣服,满是泥土的球鞋,眼神躲闪,一说长句子就结巴,总之全身上下都裹挟着那种毫无自信松松垮垮但又不以为然的失败气味。
「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我用方言问她。
「比你晚一年。」她拿普通话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哪年来的?」我以为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继续说着方言。
「我们说普通话吧?」她打断我的提问,「我有好几年没有回家了,已经不太会讲方言了。」
「没问题啊!我其实也很讨厌方言里那股油腻腻的味道,一讲方言,七大姑八大姨好像都寻着气味跑过来了。」
我以为这会是一个精巧的比喻,但她没有接话,只是漫不经心地搅动着咖啡勺,不时发出撞击杯壁的声音。我有「冷场焦虑症」:无论多少人的聚会,只要没人说话,我一定是最先开口打破沉默的那一个。
「你好像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哦,对……你不是出过一本书吗?哪年来的北京,做过些什么工作,里面都写了。」
「不会吧,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暗中关注我啊?」
「你还是那么自恋啊。」
「我上初中的时候也自恋么?我记得那会儿我很自卑啊。」
「自卑不就是自恋无法得到满足时的表现形式么?」
「好吧……有时觉得挺不公平的,我把自己经历的那点破事儿全都写出来了。可是走在大街上,大家一个个都紧紧锁住自己,一点秘密都不肯透露。这样一来,我好像是光着身子在人间行走,感觉很羞耻啊。」
「唔。」
「说说你吧,之前在做什么工作呢?为什么要辞职?」
「感觉像是面试啊。」
「有这么和蔼可亲的面试官吗?」
「还说不自恋?」
「就这做做,那做做啊,没什么可说的,都是很没意思的工作。」
「那倒是,不过这世界上真的存在有意思的工作吗?」
03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好像都在用力思考着答案。玻璃窗外的人群似乎像分裂繁殖一样在不停增多,他们随身携带的焦虑感像雾霾一样穿门而入,沉甸甸地压在我们身上。我听见小夜叹了一口气,然后以故作愉悦的口气问我:
「说点有意思的事情?」
「好啊。」
「你有女朋友吗?」
「有,你有男朋友吗?」
「也有。」
「好像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是啊。」
「那不如我们像写命题作文一样讲一件自己印象中最有趣的事情?」
「听不去不错。」
「你先开始?」
「好啊,我想想……我在梦里杀过人。」
「是吗?杀的是前男友吧?」
「还真会猜。」
「怎么杀的?」
「用一把匕首刺向他的心脏。他艰难地抬起手臂,轻轻抚摸着刀柄。伤口处流出来的血是银白色的。他的嘴角带着笑,好像是得到了某种安慰……做完这个梦之后,就把他给彻底忘记了。」
「彻底忘记?」
「是的,连名字也记不起来了。」
「可你还记得这个梦。」
「只剩下这个梦了,后来又做过几次。梦里只是隐约记得对方是我的前男友。又因为事先知道他不会反抗,所以在梦里也不觉得害怕,就像是例行公事般地拿刀直直地捅向他的心脏,然后就平静地等待着银白色的血流出来。」
「完了?」
「几年之后,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他真的去世了,被人捅死的,只剩下刀柄露在心脏外面,一刀毙命。凶手至今都没有找到。」
「不会吧?」
「我当时跟你一样惊讶,甚至怀疑凶手是我。但是事发时我正在公司上班。我不得不打消这个疑虑。」
「嗯,梦与现实的巧合这种事也是时有发生的。我好奇的是,在现实中,他流的血是什么颜色的?」
「当然是红色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
「这个嘛……我猜的啊。要真是银白色的话,新闻上一定会提到的吧。网上每一条关于这件事的报道我都读过,没有一条提到过血的颜色有异样。」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什么意思?」
「故意讲一个杀人故事,然后又留下一些疑点,好让我怀疑你才是真正的凶手。但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
「我不至于那么无聊吧,哈哈,不过你还真是一块写小说的料……对了,该轮到你了。」
「噢,我想想……好像还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啊……不知道这个算不算……」
「哪个?」
「我怀疑眼下的这场对话是我凝视窗外的时候幻想出来的,证据是我们说得太流畅了,像是对过台词一样,还带着日本文学的翻译腔。而实际的情形是我们都在低头玩手机,正在陷入一场不可自拔的尴尬沉默之中……」
「哈哈,那我是不是应该掐你一下,让你醒过来?」
「也有可能你根本就是我虚构出来的,确实有那么一个初中同学的微信群,你也确实在那个群里,但我们根本就没有联系过,也没有在线下见面。理由是,我们不都是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县应该是国家级贫困县,我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喝咖啡嘛?」
「贫困县就不能喝咖啡了?你这是地域歧视啊……不过你的意思是我并不存在?」
「有这种可能性,换个角度讲,不存在的人也有可能是我。你看上去确实太真实了,我甚至都能看见落在你睫毛上的细小皮屑,在你眨眼的时候,它们像蜘蛛丝一样在空中翻转了几下,然后消失在你我之间。」
「你这是又开始创作了啊?」
「说起创作,很有可能你我都不存在,我们只是某个三流小说家笔下的人物,正在他意志的驱使下进行这番无聊的对话。」
「呃,你成天想这些累不累?」
「累啊,不过不想这些就不累了吗?」
04
门口响起一阵风铃声,像是从梦中传来的一样,我听见她的声音:「咖啡都凉透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其实更愿意待在这里胡思乱想,外面的天气太糟糕了,冷,雾霾又重,而且我的羽绒服上还破了一个洞,不停往外露毛。但是,我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别人的建议,似乎不管是什么样的建议,我都会在第一时间表示同意,然后花大量时间去后悔自己的决定。
「好啊,我们去哪儿?」
「附近有个公园,去逛逛?」
我点点头,一边控制着手臂摆动幅度以防止羽绒服露毛,一边懊恼地走在雾霾中。我想从初中生活中找出一点共同的记忆来讲一讲,但发现找不到,就下意识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先低下了头。不过这也很正常,回忆似乎从来都是不可靠的。
「你有没有想过去看看……心理医生?」
「刚才在咖啡馆跟你讲的话是不是吓到你了?我只是为了活跃气氛才胡编出那么一大段……」
「没有没有,我是看你眼睛里全都是血丝,好像很憔悴的样子,最近是不是经常失眠?」
见我没有回答,她又问我:「对了,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这个随随便便脱口而出的问题就像是一道当着我的面轰然关上的门,彻底瓦解了早先在我心底悄然升起的那种同盟的错觉,我甚至都能看到在我们站立的地面之间有一道裂缝在不停扩大,延伸至视线的尽头。
「感觉还没有歇够,最近先不找工作了。你呢?」
我没有听见她的回答,或者我并不想听。眼前的一切让我感到陌生,就像是刚刚抵达了一座遥远而黯淡的城市。我被公园里音箱的轰鸣声所吸引,就循声一路走了过去。
原来有人在公园搭起了舞台举行婚礼,仪式已经完毕,正在进行的是表演环节。新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是在舞台中央留下了他们的名字。一段歌舞表演之后,主持人上台预告下一个节目是魔术表演。在公园里游玩的小孩全都围了过来,当魔术师变出鸽子的时候,他们全都拍手叫好。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叫声太大,吓到了鸽子,它竟然挣脱魔术师的怀抱,奋力朝天空飞去,很快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雾霾之中,只留下一些翅膀振动的回声。在场所有人都抬起头寻觅着鸽子的踪影,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仰望天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