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是小丑工作的一部分

　　有机会你一定要找来黑泽明导演的《乱》来看一看，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好电影，重温经典总是好的，更何况这部电影在视觉上还很美。在这部电影里，年迈的主君步入自己命运多舛的晚年，最后身边只有一名宫廷小丑相陪伴，叫做狂阿弥。

　　狂阿弥是个非常特别的角色，从头到尾他都在插科打诨，又蹦又跳，一天到晚疯疯癫癫没有正形。但同时他又是整部电影里从头到尾唯一保持清醒的角色，通过他的道白，每每说出事实和真相。如果说他是智慧的，但是他的行为却又很疯癫。如果说他是人人可以呵斥殴打的卑贱小丑，但是他又可以在城中公然嘲笑主君，拥有超然的地位。

　　类似狂阿弥这样的角色还有很多。比如说中国就有东方朔，汉武帝的臣子，因为诙谐有趣的缘故，武帝“以俳优畜之，虽数赏赐，终不任以事也。（《资治通鉴》）”。意思是武帝把他当做俳优那样的滑稽搞笑艺人来养着，虽然经常给予赏赐，但并不重用。

　　关于东方朔这个人，以及他和汉武帝之间的关系，有一则小故事很有代表性。说是某年汉武帝沐浴斋戒七天，请人去君山找寻不死药。后来果然得到了一壶不死酒，东方朔就骗武帝说自己能够辨别真假。武帝信以为真，就把珍贵的不死酒给了东方朔。结果东方朔二话不说，拿起来自己先喝了一口。武帝大怒，要以领导伸筷你转桌之罪斩杀东方朔。这时候东方朔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陛下如果杀了臣，那么说明这酒是假的；如果这酒是真的，那么陛下就杀不死臣。

　　汉武帝听完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赦免了东方朔。这个故事告诉我两件事：1、小丑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搞笑；2、表演成功也需要观众有足够的理解力做配合。东方朔骗武帝珍视的不死酒喝，目的是为了劝谏。他肯定不相信有所谓不死酒的存在，但是他也能理解武帝对于长生的强烈渴望。在具体做法上，他没有去讲大道理，而是搞了一出喜剧出来，构造一个悖论让汉武帝思考，从而道出真相：我喝下去，掉脑袋的是我；你喝下去，丢脸的那可是你。

　　真实和诚实太昂贵了，所以这个世界需要小丑。他们用卑贱和癫狂，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智慧，以戏谑搞笑的方式，在笑话中讲出真话。人们并不喜欢听真话，尤其是涉及到自己，经常会觉得是一种冒犯。哪怕小丑在台上表演所谓自己的故事或者是自己的遭遇，他其实都是在说台下的诸位观众。小丑在台上表演某种行为的愚蠢，台下哈哈大笑的观众并不会立即意识到相同的愚蠢出现在自己身上。即便有所觉察，哈哈大笑是一种掩护，人在松弛的情绪里即便发现笑话里的刺也并不会太在意。

　　但表演不会每次都成功，观众总有不能理解的时候，那就会嘘声一片。观众也总有恼羞成怒的时候，那小丑就会挨骂挨打。即便不是在表演的时候，人群中的小丑也要承担众人的嘲讽、戏弄，因为讲真话是一种特权，它的代价就是要让众人始终拥有心理上的优势。这种优势存在，小丑才是安全的，人们不大会和小丑去较真---小丑蠢，小丑癫，不值得和这样的人认真计较。

　　在动画片《狮子王》里，有一头蠢笨的疣猪叫彭彭，还有一只聪明的狐獴叫丁满。日常生活中彭彭是丁满的坐骑，也是丁满嘲笑的对象，经常脑袋上要挨丁满的凿栗。影片有这样一幕，在某个美好而惬意的夜晚，狮子辛巴、疣猪彭彭和狐獴丁满躺在地上仰望星空。辛巴问天空这些闪烁的星星是什么，丁满很智慧地回答，那是关在透明罩子里的萤火虫。此时，彭彭插进来说：会不会是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一团团正在燃烧气体？丁满听完捧腹大笑，又嘲笑了彭彭一顿。

　　大部分人都是丁满，看谁都像是彭彭。彭彭给丁满们带来了欢乐，有时候也有恼火。彭彭知道，让大家欢笑是自己存在价值的一部分，让大家嘲讽欺负也是自己存在价值的一部分，甚至于挨凿栗也是。如果要拒绝这一切，可能会没观众，很可能会没朋友，搞不好还可能没命。要知道，辛巴可是一头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