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记忆｜唐宝洪：《补锅世家》

　　红色记忆｜唐宝洪：《补锅世家》

　　我要结婚了，父亲拄着拐杖走了十多公里的山路，然后坐三个多小时的汽车，又坐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备受颠簸之苦，才来到我工作的这个城市。父亲这次来，是要送给我一件结婚礼物。

　　父亲的礼物用红绸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席终人散，当新房里只剩下新郎新娘的时候，妻子满怀好奇地打开红绸布，发现父亲的礼物竟是一口锈迹斑斑的打了三个补丁的小锅。妻子一脸不解地望着我。

　　这口锅是我家的传世宝。我拥着妻子，说起了这口锅的故事。

　　我家是个补锅世家，曾祖父是个有名的补锅匠，红军入闽那年，曾祖父四十多岁了，也加进了头戴五星帽队伍的行列。临别时，曾祖母把家里的一口小锅叫曾祖父背上，一来留作纪念，二来部队上用得着。曾祖父背上这口锅出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三年后红军廖连长把这口锅送回曾祖母手中，这口锅上已有一个窟窿。廖连长说，在一次掩护战友撤退的战斗中，一发子弹击穿了我曾祖父背后的铁锅，另一发子弹击穿了我曾祖父的后脑勺。

　　曾祖母将锅上的窟窿修补好，又让我新婚不久的爷爷背上这口锅，到区苏维埃报名参军去。爷爷背着这口锅，在战火硝烟中成长，到红军开始长征时，已是个连长。长征中，由爷爷所在的师担任全军总殿后，湘江一战，这个师六千多人血染沃野，爷爷等十余人被敌人逼到一块悬崖上，爷爷不想当俘虏，第一个纵身跳下悬崖。爷爷挂在山脚下的一棵大树上，腰部和头部都受了伤，那口锅也被戳了一个窟窿。

　　爷爷大难不死，却和部队失去了联系。他秘密潜回家乡，在深山老林里过野人一般的生活。后来，爷爷遇到了进山采野果充饥的曾祖母，才知我父亲已降临于世。曾祖母在夜间把铁锅带回家中补好，又在一个夜间将铁锅送回给爷爷。爷爷是个好猎手，常能捕到山鸡、野兔、蛇等。爷爷把猎物在铁锅里煮熟，让曾祖母带回家给我奶奶母子补养身子。

　　后来，爷爷和当地的游击队联系上，跟游击队走了，曾祖母再进山时，就没见着爷爷。爷爷有次出山侦察，遭到民团的包围，曾祖母和爷爷再见面的时候，爷爷身上已被刀戳了好几个洞，满身是血，他身边的锅完整无缺，却被鲜血染红了，一如绽开的红杜鹃。

　　曾祖母含泪埋葬了爷爷，将小锅带回家中。曾祖母和奶奶总把小锅擦得锃亮，擦的时候，婆媳俩都不说一句话，泪珠儿似断线的珍珠，滴落在小锅里……

　　曾祖母、奶奶和我父亲相依为命，熬着苦日子，盼望着，盼望着……终于盼来了当年把铁锅还给我曾祖母的红军廖连长——此时已是师长——带着队伍解放了我的家乡。此时，曾祖母六十来岁，身体衰弱得一阵风能把她刮倒。

　　朝鲜战场上烽烟正浓时，曾祖母又把我的父亲送去当兵。她拄着拐杖，移动着颤巍巍的步子，把背着那口小锅的父亲直送到廖师长那儿，廖师长庄重地向我的曾祖母行了个军礼，然后深情地凝视着那口铁锅。父亲在战场上表现得很勇敢，在一次战斗中，一块飞溅而起的碎弹片坠落时把父亲身上的那口铁锅捅了个大窟窿，而父亲一条腿也被炸得血肉模糊。当父亲拄着拐杖、胸挂军功章回到山里老家时，曾祖母已静静地躺在坟墓里，在曾祖母的坟前，奶奶和父亲把铁锅补好。

　　父亲回到家乡后，被县里任命为铸锅厂厂长，一干就是十年。国家困难时期，父亲主动报名回乡支农，他胸戴大红花，背着祖传铁锅，拄着拐杖回到村里，村里选他当党支部书记。

　　身为党支部书记的父亲很平和，常义务为村里人补锅。父亲还把补锅的手艺传给大姐、二姐、三姐和长我五岁的哥哥。如今，我姐姐和哥哥都成为各自乡镇有名的补锅匠，而我，高中毕业后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考上研究生，留在省城工作。

　　妻子听完小锅的故事，泪光莹莹，她默默地将小锅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她的嫁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