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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眉

2022-01-28 15:12:50 作者:佐伯俊 来源:佐伯俊推荐 阅读:载入中…

娥眉

  从北京我直接回到娥眉,在我看来,在最快的时间里最详尽地向我母亲奶奶转达我伯父许喜鹊不育的事实,已经成为刻不容缓的当务之急。

  我母亲不在家,我奶奶说她去城里了。问为什么?我奶奶噜着黄豆不满地反问:“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呸呸!你们那么多为什么我都知道为什么?”

  我就说起我伯父,我选择的是一种平和安宁的叙述口气,这看来是必要的。这么多年,她这个当母亲的,都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儿子的真实情况,她是有责任的。我奶奶眼睛望着别处,好像她根本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可是,我看出她眼睛里有震惊,这个事实像山一样结结实实地压下来了。她咳起来,一粒黄豆突然跑进气管,把她呛住了,她一声接一声地咳,脸涨得通红,快别过气了。我吓坏了,连忙站起,拍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已经拿出手机,都准备打120了。这时,我奶奶一声吼叫,一粒已经泡得发白的黄豆从她口腔冲出,飞了很远,落在地上。我奶奶这才停了咳,直起身子,揉揉前胸,恨恨地说:“死不了!”

  她又说:“你们这些死不了的!”

  一会儿我母亲回来了,有点疲倦与忙乱,穿着却格外精心。我狐疑地问她去哪里了。她不答,咨询地看着我,她知道我去了北京。我于是把许喜鹊的事重复一遍。我母亲没有意外,她平静极了。我说:“妈,他根本不会生孩子!”

  我母亲说:“我知道。”

  “许盼望她是我爸的女儿!”

  我母亲说:“我知道!”

  真不像话,她把生活搞成这样,居然还这么无动于衷,连基本的歉意都没有。我突然觉得筋疲力尽,太疲倦了,四肢无力。这么多年,这件事像尖刀一样刺在这个家庭中,现在,真相大白了,把刀往外一拔,无边的倦怠就从天而至了。我母亲看出我想歇下,她不愿意,推了推我。“回城去吧,到医院看看你外公。他情况不太好。”

  “你去看他了?”我突然意识到她是才从城里回娥眉的,几乎有惊喜。

  我母亲转了头,望着门外的石板。二十多年前,就在那里,他们父女俩说出了绝情的话。“我去了,到了病房外。”话好像很重,宛若石块,我母亲非常吃力地把它们从肚子里往外搬,一字一顿的,“可是,他不见。”

  “你去吧,”我母亲这时候显得很无力,仰望着我,“有什么事叫我。”

  我回到城里后了解到,我外公突然之间心脏出现衰竭。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许盼望给我母亲打电话,我母亲去了,她还是细心的,怕太突然了,我外公经不起刺激,就对许盼望说:“你先去跟他说说,说我来了。”许盼望进去了很久。高干病房外的走廊上安安静静的,我母亲靠墙而立,柔弱,沮丧,灰暗,这样的形象,在她,几乎是新鲜的。她一直远远地望着我外公住的那间病房,门开了,许盼望出来,一脸的不解。“外公说不见!为什么?”

  我母亲那一瞬间不易觉察地咬了一下嘴唇,然后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许盼望在后面叫她,妈!妈!我母亲头也不回,脚步急匆匆。但是下了楼,她在医院大门口的石凳上坐了两个小时。亮着红十字灯的大门一直拥挤不堪,很多人进去,很多人出来,他们都是身体有恙才往这里跑的,但是仔细瞧瞧会发现,我母亲的脸色比那些人都苍白,也比那些人更蔫头蔫脑。

  然后,她重新坐上了回娥眉的汽车。

  二十年来,这条路她几乎不走,她真的像一棵树,种在了娥眉,长出了气根,巍然不动。这次是破了例吧?二十年后重踏旧时地,她的胸腔,不知道会不会被万千感慨挤爆。

  我外公居然不见我母亲,他真是老糊涂了。我相信他内心不是这么想的,这个犟老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仅此而已。在我母亲背影离去后,他又立即陷入无边的懊悔之中。如果我的姨妈姜辽沈还活着就好了,我外公姜二至少可以有另一个女儿成为他的精神拐杖,现在他也有拐杖,是许盼望,但许盼望虽然有情有义主动提出要守在病房里,却带来纸和笔,不停地一张接一张地画她的卡通画。“为什么你不见我妈?”这是许盼望不明白的,但她好像也没多大兴趣弄懂,问了问,问过之后,还未等我外公想清楚是否该正面回答,许盼望就已经把自己所提的问题忘到脑后。

  我想暂时不见也好,我外公病情不稳,绝对不能让他受刺激这是医生反复交代的。

  回到报社上班时,主任远远见到我,就像刚从火场中逃生出来的一样。他失声叫道:“凯歌凯歌!刚接到一条新闻线索,一条船,名叫‘樱花浴’的船在海上出事了,一群偷渡客死了,死了八九个。快去!你去!”

  我现在连写半个字的热情都没有,脚好像罢工了,它们根本不听使唤,我觉得迈不动它们。我说:“不行,我外公病危了,正在医院抢救,我真的走不了。”

  主任望着我,不高兴已经毫不掩饰地摆到脸上。他让我去做这篇稿,可能私下里还认为是恩赐了我,这样一个大事件,肯定得在显著位置弄出一大版,这就意味着我可以多得到一些奖金,在我们报社,这都可以算个美差了。我这不识抬举的,主任他真的生气了,看我歪里吧叽的一副熊样,他断然转身走了。很快,那个爱抓裤裆的张记者就出发了,他没有因为是第二候选人而耍脾气,仍然兴高采烈斗志昂扬,真是一个好同志。我发现只要乐意,不仅一个雷锋,周围的很多人都可以成为我学习的好榜样。

  后来,这成了我真正后悔的一件事。

  张记者在现场见到两个与我相关的人。第一个是秦三毛,他已经死了。

  “樱花浴”是一条万吨轮,船体白色,嵌着棕色的边,看上去普通,实则与众不同。这条船不装货物,装人。人在甲板下的首尖舱里。多么奇怪的一个地方啊,原先是用来装淡水的,经过改制,成了暗舱,只有十平方米左右吧,却装进十几个人,封上板盖,压上锚链,留几个小的通气孔。刚开始没事,黑乎乎之中还有人小声哼着歌:“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大家都觉得虽然不是唱歌的场所,倒也能接受,好歹抒了一些怀吧。

  秦三毛看不清唱歌人的脸,但他知道不是娥眉老乡,口音上判断。这群人,几天前才凑到一块,分别用小渔船陆续运到这艘大船上。直到进了暗舱,也还是彼此谁也不多问。奔的是同一个地方,来日方长,以后再问也不迟。只知道有的是广州人,有的是苏州人,有的是郑州人,天南地北的都有,共同奔小康去。

  船已经动了,这不难感觉到。万吨轮吃水深,暗舱已经在蔚蓝色的大海底下,像只鱼般前行。看不见海水有多漂亮,但不要紧,可以想象得到啊。船在劈波斩浪,波涌浪翻都在身边完成。脸贴在钢板上,光滑,冰凉,这可消解去一些暗舱中的热气。没有人会对这一趟远行的条件抱多少期待,总得过这一关的,曙光在前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但是,不对头了,下来前,都说好了,只需一两小时,等舱检结束,船一开动,就开舱,让大家上去。可是,船在开,开了三个小时五个小时,上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肚子饿是次要的,小便急是次要的,人站不直是次要的,机器声快把人耳膜震破了也是次要的。哎呀,怎么胸越来胸闷了?有人开始拍打顶上钢板,手都打疼了,钢板纹丝不动。又有人扯起嗓门大声喊,但声音只能在舱中回转,嗡嗡地刺耳。秦三毛倒不急,他说:“别吵!会不会上面有事?如果边防来了,你们这是不打自招。”

  我说秦三毛与众不同就在这里,其他人踏上船,这么大的一艘船啊,气派得充满了安全感。船开了,他们就喜滋滋地以为大功告成了,人生崭新的一页从此掀开,脑子里也不是没想头,但想到的除了金钱,便是美女。但秦三毛不一样,秦三毛在轰隆的机器声中听出了异样的东西。他拿眼看看四周,黑,太黑了,只有这些同伙的眼睛隐约有光。会不会出事了呢?他想。

  后来的事实证明秦三毛是对的。“樱花浴”舱检没发现问题,但是在它开航后,却接到了举报电话,公安边防警艇于是出发拦截。“樱花浴”如果停下来接受检查,如果坦白,喊出暗舱中的人,一切都会安然无恙。可是“樱花浴”不停,反而开足了马力,它想逃。海上追逐持续数小时,大浪排空,狂风怒吼,场面比美国警匪片中的公路追车还惊心动魄。毫无疑问,“樱花浴”最后被追上了。

  为什么逃?

  我们要按合同期到达对方港口装货,不想被耽误。

  这么一逃,已经耽误更多时间了。

  对不起。

  我们要查一查。

  好呀,查吧查吧,要快一点,我们的时间就是金钱。

  公安边防人员把整艘船差不多底朝天查了一遍,还是没有。情报有误?都有些丧气,准备撤兵了,突然发现了暗舱。双方都意外。

  居然在这样的地方弄个暗舱!

  都想得这么绝了以为万无一失,竟还是被发现!

  舱打开,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往下喊几声,好半天才有一丝微弱的回应。拿来手电筒一照,下面横七竖八躺着人。一个个往上拖,共拖上十七个,火速送医院,死了八个,救活十一个。秦三毛是八个之一,他死了。同他一起走的另五个娥媚人,存活的仅两个。

  我的家乡,一下子被这消息搅得鸡犬不宁了。

  张记者迅速写出报道,配发大幅照片。我看到他照片所拍的就是秦三毛。

  秦三毛第二次上我们的报纸。第一次他还生龙活虎地站在海边,指着远处侃侃而谈,这一次,他也是在海边,正从船上被抬下来,抬他的人托着他的头、后背和双腿,他的手再也不能抬起来指向远方了,而是软绵绵地垂着,细细的胳膊像一根挂在身上的拐杖,直指地上。

  张记者在现场见到的另一个与我有关的人是沙佳邦。

  大家都在抢新闻,到处乱糟糟的,张记者说他没跟沙佳邦多说什么,只知道她哪个报社的都不是,她是自己跑去采访的。

  我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她住在哪里?还一直在我们这座城里吗?”

  张记者说:“没有吧,她在写一本有关偷渡的书,她说她全国各地跑。”

  “她给你留电话了吗?”

  张记者又忍不住伸下手抓抓他的裆,整条裤子都揪得吊起来。他说没有。

  我说:“怎么不留个电话?连电话都不留?你不会问一问她?你要问呀!”

  张记者很委屈地高声嚷起:“我怎么问?当时哪顾得了这个!你自己也不是没跑过现场的人。”他可能有些不高兴了,抬抬手腕看一眼表,很不客气地对我直摆手,“我没空,真的,我还要写后续报道!主任逼在后面,等着上版面哩。噢,哥们,再见!”

  我心里百感交集。没什么好说的,是我自己把这个机会放弃了。当然,如果是我去了,我可能最终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秦三毛躺在那里,他纸一般薄薄的身子,因为失去体温,必定变得更加轻飘飘。我站在他的面前,该怎么下笔?

  而沙佳邦,她自己去采访的?她在写书?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如果跟她在那个现场相逢,会是什么情形。她身上仍然飘荡着好闻的夏奈尔5号的味道吗?

  既然她在关注这个事件,那么,她就一定要再去娥眉的吧?

  我往报社门外走去。我要回娥眉一趟。

  28

  娥眉人说看到沙记者了,沙记者去了秦多尿家。秦多尿说,沙记者来过,又去了你家。我冲回家,我奶奶说噢,她来坐了一会儿,又坐汽车走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

  我奶奶看上去恹恹的。她正织着那件蓝毛衣,已经织到袖子,看样子快收工了,但她手指头不再快速飞动,而是缓缓地、一下一下地将线绕过竹针,有气无力。织几下,她就停下来,从放在一旁的碗里抓几粒黄豆扔进嘴里噜着,发出叭叭叭的声响。

  我看看大门,看看屋子,它们都比我幸运,我回家之前,它们都再一次见到沙佳邦,而我却不能。

  我奶奶突然往前一倾,揪住我的肩臂摇了摇,说:“三毛死了,秦多尿的三毛!”

  我点点头,我说我知道,我刚刚去过秦多尿的家。秦多尿家中挤满了人,主要是记者,各地的各报的,包括那个张记者。当事人的父亲,死者的父亲,他究竟是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悲剧?做报纸的人都知道,读者喜欢看这个。从本质上说,记者这个职业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秦多尿刚刚外出回来,带回的是秦三毛的骨灰。他神情淡淡的,好像只是旁观者。记者问三句,他也不会应一句。他一直抽着烟,一根接一根,好像他有责任抽这个烟,非得把全世界的烟都抽光了才对得起别人。而秦三毛的母亲,那个四川女人,我没有看到她,但听到了她的叫声,她一个人关在里屋抱着骨灰盒,不时发出打咯般的声响,抑扬顿挫,断断续续,让人毛骨悚然。

  这么多年,娥眉没出过这样的事。娥眉人有走不成的,半途被抓回来;有走成后,付不起钱,被打得半死最后以做工还债的。这都没事,抓就抓吧,这个“偷”不是偷人偷东西,不丢人,关一阵,以后再去。打也就打吧,如果身上每一块疤都能换成日元,还恨不得被多打几下哩。总之,一批又一批“出去”的人,他们都还活着,可是,这一次,包括秦三毛在内,却一下子死了四个,死在途中,连双脚都没来得及沾一沾日本的泥土。

  镇子安静极了,非常安静。风在堤外刮着,树在堤内摇着,刺桐树上阔大的叶子已经取代了硕大的花朵,但树叶摇得非常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太大的声响似的。扳着指头一算,全镇哪一户人家里没有“出去”与试图“出去”的人?大家心不免颤动了,总归要后怕一下的啊。比如我,我在想,如果二十年前,我父亲许鹦鹉出去时,他所乘坐的那条船也出了事,他在二十年前就死掉了,那么我们家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我母亲很快就改嫁了吧?毕竟那时她还年轻。她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伯父许喜鹊她想必是不会嫁的,许喜鹊那样的软蛋,我母亲是瞧不起的。即使他的才情曾经让我母亲欣赏了一把,但是,他后来光着身子站在那里簌簌发抖的样子,一定彻底让我母亲失望了。我母亲宁可把自己撕碎,也不见得会嫁给他。

  外面突然喧闹起来,极为喧闹,路上的人都在跑,都往一个地方跑去。我拦住一个人问:“出了什么事?”

  那人并不停下来,心不在焉地答道:“四川婆在扔钱,快去捡!”

  秦三毛这趟要花二十一万元,除了预付了一万元做订金外,余下的二十万元都放在家里,只等着秦三毛平安到达日本,打回电话,钱就交给蛇头。可是,秦三毛永远打不了这个电话了。秦多尿的老婆,那个四川女人,她左手提着一个白色口袋,右手不断从里头抓出钱来,往空中撒去。

  钱都是百元的,有些是散开的,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有些是一捆一捆扎在一起,它们飞到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如同一只只被枪击中的鸟,猛地俯冲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围上去抢。娥眉在死一般平静两天之后,蓦地又闹腾了起来。

  我扑过去,抓住四川女人手中的口袋。娥眉人大叫起来,他们以为我想把整袋钱都独吞了。我瞪大眼,我吼了一声,我说:“你们还是不是人?都给我住手!”

  四川女人乐呵呵的,她不停地笑,她说:“拿去,拿去!给你钱,拿去!”

  谁都相信她疯了。

  我揽住她的肩,非常用力,几乎把她骨头压得嘎嘎响。我把她拖回家。四川女人一点都不反抗,她在我手中如同一个稻草人,任由我向东向西,脚步歪来歪去。她说:“拿去,哈哈哈哈,拿去拿去拿去。”

  我把四川女人和钱袋子一起递给秦多尿,秦多尿看了一眼,并不接。

  我说:“钱是借的,我知道,拿去还人家。另外,还得给她看病。”

  秦多尿一跺脚,过去推我,他说:“走走走,你给我走!”

  我不生气,不怪罪他,尽管他以前曾批斗过我奶奶。我还是举着钱袋子,我说:“这钱你先收起来。”

  秦多尿把钱袋子一把夺过,摔到地上。他嘴巴大张,我都看到他咽喉处的小舌头了,红红的,湿湿的,嫩嫩的。原来那个小舌头是不会老的呀,秦多尿脸上的皮肤早就皱得跟刺桐树皮似的,可是他藏在嘴巴深处的小舌头,却娇嫩得跟婴儿没太大的差别。应该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吗?我从前没注意过这个这部位。我以为他把嘴张得这么大是要说话,可是,他突然嚎啕大哭,脸上一下子全湿了。“都是你奶奶害的!”他说,“你奶奶不嫁给我,她不嫁给我,我只好找这个四川婆。四川婆生三毛,三毛被四川婆逼去日本!三毛!”

  四川女人张大双臂在原地打着转,她说:“拿去,拿去,嘻嘻,拿去拿去。”

  我吓了一跳,我想这两个人都疯了。这就麻烦了,这个家里仅剩下两个人了,如果都疯了,未来的日子里他们将如何打发?我拍拍秦多尿的后背,他比我奶奶大几岁,是我的长辈,但现在,我不得不像个长辈一样安抚他。我说:“你别急,不要急,都会好起来的。”

  秦多尿一把推开我,他往上舞起的手,差点都打到我脸上了。“你奶奶,你奶奶她不是东西!你奶奶明明可以嫁给我,她又不嫁!她为什么不嫁?我去找她,她不嫁!她明明是想跟我好的嘛。”

  我后来得到证实,秦多尿说的不是假话。当初,在竹篾匠走掉之后,我奶奶确实有过一段时间看到秦多尿脸就红,这暴露了她内心的隐秘。但是,突然她又改变主意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常坚决地改变了主意。秦多尿来提亲,被她骂出家门,她的中指还有力地戳到秦多尿的鼻子上,差点没把鼻血戳得满地流。秦多尿怎么咽得下这口恶气?有机会批斗时,他还不跳起来把我奶奶揪出来?

  一桩陈年往事,也许我奶奶自己都忘得精光了吧?

  我把四川女人和她的钱袋送回秦家后,手机响了两次。打进来的是沙佳邦。这一次,我不容她多说话,冲着话筒大声喊:“你在哪里?快说!”

  沙佳邦说:“一帅,你听着,我有你父亲的一些消息。”

  我说:“我不听,我要你的消息。你在哪里?”

  沙佳邦说:“我已经离开你们那儿了。听我说,我刚刚听人说,你父亲不仅是开百货商场的,百货商场只是他微不足道的一个企业,他可能最主要的还是做另一件事。”

  我咽一口水,问道:“什么事?”

  沙佳邦说:“我现在还不是太清楚,我刚下飞机。有消息再告诉你。”她把电话又关上了。号码还是隐藏的。

  第二个电话是许盼望打来的,我的妹妹许盼望对我说:“凯歌哥哥,外公快不行了。”

  我母亲正在上课,我气喘吁吁跑到学校,把她叫上,然后一刻也不停,坐车赶往城里。

  还是迟了一步,我外公已经在太平间。

  我母亲上次见到她父亲姜二,还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那时姜二六十岁不到,还身强体壮,步伐矫健,“有种你就一辈子呆在这里!”这句话声若洪钟犹在耳旁啊。可是现在,他却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嘴再也张不开,话再也说不出。

  我母亲没有哭,她非常平静地站在那里,比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还面无表情。直到我外婆出现,我外婆颤抖地拉住我母亲的手,我母亲犹豫了一下,眼珠子慌乱地转动,好像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最后还是伸出手把我外婆抱住。我外婆削瘦得只剩下小小的一团,被我母亲圈进双臂间,看上去她们就如同两棵交错纵生的榕树。那一瞬间,就是铁人也一定要悲从心起的,我母亲的泪这时候才从眼眶中冒出来。

  给她们母女相见伴奏的是许盼望声震云霄的哭声。真没想到,许盼望不仅会笑,还如此能哭。在我外公气息越来越微弱的过程中,许盼望的哭声则越来越强劲。医生都被弄烦了,医生正手忙脚乱地动用各种器械试一试能否再度发扬一下人道主义精神,许盼望把大家弄得心烦意乱。医生严肃地对许盼望说:“家属,出去!”

  但我外公却以最后的力气动了动,他可能想举手臂,结果没举动,连手掌都举不起,只是手指头微微动了动。许盼望看懂了他的意思,许盼望上前去抓住他的手,对他说:“外公,我在这里,我不走。呜呜呜外公!”

  我外公显然很满意,他紧闭着双眼,但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浮起来。这时候,心电图已成一条基线,平平地从屏幕上滑过去。医生互相看一眼,说:“去了。”他的话音未落,许盼望就竭尽全力发出刺耳的高音贝,她的哭声惊动了整幢楼的人,其他病房的人反正也闲着无事,都挤到门口,各怀心事地往里看。

  许盼望最后居然哭倒在地上,休克过去。

  我和我母亲赶到医院时,许盼望刚刚被医生救过来。医生说:“这么孝顺的孩子真是太少见了。我们都感动得不行。”

  后事办理完毕,我母亲黯然地站在那里不知何去何从。我说:“妈,你别急着回娥眉,你在城里住两天再走吧。”

  我外婆也说:“回家吧,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这个家是我外公“解放”后才分到的房子,它对我母亲来说是陌生的。我母亲踏进来,我看到她的脚步甚至迈得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什么似的。她先进了许盼望的房间,许盼望在墙上贴满了各种彩色卡通挂图,密密麻麻的没有余下一点空间。“来!”我外婆在厅里叫道,“你来看看。”

  我外婆让我母亲看的是一堆照片。刚开始是一个小女孩的,小女孩站在一棵小树前,每一张都是同一地点,同一姿势。接着,是我外公外婆站在树前,也是同一地点同一姿势。仔细分辨,那棵树在照片中是有变化的,它一张比一张壮大。照片的中人,那个小女孩,她也一点点变成了大女孩,而我外公外婆则从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

  那个小女孩是我母亲,后面那棵树,就是当年她出生时我外公姜二种下的榕树,从一周岁起,每年生日那一天,我外公都带我母亲去拍一张照。“和树一起成长,当树长成枝繁叶茂时,你也将是建设祖国的栋梁”,这是写在照片后面的话。猜得出来,我外公的这个创意曾经遭受我母亲强烈的抵触,在每一张照片上我母亲都是愁眉苦脸,正在受刑似的。她与榕树的合影一共拍了十六张,也就是说在我外公下乡劳改之前,她在每一年生日这一天,都被迫站到这棵榕树前,完成这项活动。接下去,再也没有了,我母亲从榕树前面消失掉,我的外公外婆在“解放”之后就自己替代了她。他们并排伫立在树前,表情肃穆,肢体僵硬。越来越苍劲巍峨的榕树,把他们反衬得越来越垂老衰败。最后的那一张,我外公双手用力压在拐杖上,好像一松手,整个人就会轰然倒塌。

  我母亲手在照片间摸来摸去,好像要从中寻找出一张来,可是一时之间又没了主意。最后她把照片一张张收拢来,仔细叠好。

  她把照片带走,带到娥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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