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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撤退是一种进攻

2022-03-21 02:18:20 作者:格桑亚西 来源:读者·原创版 阅读:载入中…

  有时候,撤退是一种进攻。

  有时候,失败是一次胜利。

  有时候,置之死地可以获得新的生机。

  当然需要信念,需要忍耐,需要等待。

  感谢法国军人,他们用忠勇的环形防御,使德国装甲军团的滚滚洪流有所迟滞。钢铁履带飞快转动,碾压过开花的原野,炮火连天,堑壕残破,硝烟遮蔽了鸟儿的天空。

  他们死战不退也没有地方可退,用汗水、鲜血、漫长战俘营的代价,为陷入重围的盟友,赢得金子般宝贵的9天9夜。

  9个昼夜,一共撤出338226人,平均每分钟就有26名战士获救。他们可能是英军上尉,可能是法军中士,可能是比利时军士长,但更多的是憔悴疲乏的普通大兵。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国军队。

  他们中有许多人,在5年后的夏季,从距离这里仅两三小时车程的另外5片海滩,重新回到法国。只不过后面这次,他们是以胜利者的心境,以压倒一切的态势回到法国的。他们的人数也高达惊人的288万,接近5年前撤退时的10倍。

有时候,撤退是一种进攻

  这当然是后话,在1940年初夏还看不出来一丝端倪。

  当时晦暗。

  围困,空袭,伤病,溺水。

  有许多人,他们倒在松软的滩涂上,淹没在窄窄的海峡里,永远没有机会像回溯的潮水,惊涛拍岸,重新找回战士的荣耀。

  铭记这样一些数字,因为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有一个家庭,一群亲友、老师、同学、恋人,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分别;都有纷飞的眼泪、永不磨灭的记忆、无法平复的伤痛。

  4万余人被俘,将近3万人阵亡。

  仅仅是“兰开斯特里亚”号邮轮被击沉,就有3500名英军葬身大海,死难人数远远超出大名鼎鼎的“泰坦尼克”号,吓得英国政府不得不长时间封锁消息,担心会因此影响了士气而一蹶不振。直到有不少尸体漂上海滩,他们也是使用惯常的外交辞令,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敢正面承认。

  这是大英帝国的至暗时刻,国家面临空前危机。战事凶险,结局未卜,岛屿孤立。

  是战是和,议会争吵不休,意见迟迟不能达成一致。

  匮乏的战争资源,盟友暧昧的态度,使得昔日傲骄的日不落帝国首相忧心忡忡地抽着雪茄,在唐宁街10号某个烟雾浓重的房间里,苦着虚胖的脸。

  这张脸,曾经傲慢得很哩!

  但不列颠毕竟是不屈的。

  “我们将战斗到底。我们将在法国作战。我们将在海上和大洋作战。我们将具有愈来愈大的信心和愈来愈强的力量在空中作战。我们将不惜任何代价保卫我们的岛屿。我们将在海滩上作战,我们将在敌人登陆的地点作战,我们将在田野和街头作战,我们将在山区作战。我们决不投降!”

  这个振奋人心的声音此时此刻正通过无线电波传遍整个世界,鼓舞了所有不堪专制奴役、为自由而战的国家与民族。其中也包括不惧焦土抗敌,正在与日本侵略者苦苦缠斗,付出巨大牺牲的中国军民。

  “我们必须极其小心,不要把这次撤退蒙上胜利的色彩,战争不是靠撤退取胜的。”

  这个声音也同样在提醒人们,不要因为勉强保全了远征军主力而盲目乐观,要做好长期奋斗、争取早日转入反攻的思想和物质准备。

  这样的人,平时或许并不那么讨人喜欢—尖酸刻薄,不够友善,雪茄抽得很凶,还有酗酒等臭毛病,却能够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在民众陷入失败主义情绪的危急关头,登高一呼,山鸣谷应,慷慨陈词,有理有据。让人心悦诚服,重拾希望和信心。

  在虚妄的胜利错觉甚嚣尘上,整个社会膨胀浮躁、沾沾自喜的时候,他们当头棒喝,让人们于自满自大和得意忘形中猝然心惊,重新回归清醒和理性。

  搭乘免费的公共巴士,我一站站沿着绵延几十公里的海滩行进。

  海岸公路沿线建有很多墓地,敌对双方的都有,不规则分布着,像一个没办法下完的残局。模样如围棋、跳棋、象棋的棋子,更有方块状的军棋棋子,就那样被摆放着,接受风吹雨打,或隆重祭奠,或默默无闻。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雾气,海浪,所有的春夏秋冬,汽车行驶的声音,关切或者冷漠的目光。

  Smith(史密斯)、Jones(琼斯)、Williams(威廉姆斯)、Karl (卡尔 )、Mark (马克)、Andreas (安德里亚斯)……

  时光流逝,他们的灵魂佩戴着式样不同的钢盔,永远停留在20岁甚至更小的时空维度里,不再老去。

  细细琢磨人类社会20世纪这两个重大历史事件的代号,发生在眼前这片海滩的大撤退行动,名字叫“发电机”;发起于几年后不远处海滩的全面反攻,代号是“霸王”。

  “发电机”为即将陷入暗黑无际的欧洲大陆保留下最后一线光明的可能性;“霸王”则充溢着满满自信和冲天豪气。

  “发电机”和“霸王”,两大行动互为因果,相互关联,类似一篇好作文的首尾呼应。没有“发电机”,“霸王”则无从谈起;没有“霸王”,“发电机”也毫无意义。

  只是,1940年暮春时节,吃力得几乎不堪重负的“发电机”能够预知1944年夏季摧枯拉朽的“霸王”吗?

  我當然说的就是敦克尔克,半个多世纪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撤退。

  不是溃退。

  因为有事前预案,有序组织,基本遵守纪律。

  还有民众广泛的支持和参与。紧要关头,他们驾驶着各色各样的船只,从海峡对面浩浩荡荡赶来:并不适合风浪的内河舢板,接近退休的老旧明轮,内饰考究的私人游艇、渔舟、拖船、驳船,总之如他们的自我调侃,是一切可以漂浮在海上的物件。

  在后来的历史记载中,这些民船被庄重地统称为“敦刻尔克小艇”。

  起初的期望值,不过是撤出来区区3万人。

  也是太过悲观了。

  我此刻就站在仅存的东堤上,迎着向西沉落的太阳。

  1940年5月26日到6月3日,它是唯一能够勉强停靠大型舰船的深水码头。

  其实都算不上码头,真正的码头已经被戈林的空军悉数炸毁,它只是一段防波堤,幸存下来,临时充当码头帮助撤退军队。

  当然代价是巨大的,大概从维多利亚女王时代伊始,大英帝国就没有蒙受过如此巨量的损失,尤其在器物层面。

  从我眼前的沙滩开始,包括狭长的整个敦克尔克战区,被遗弃的物资装备堆积如山,大部分完好无损。

  车辆、武器、辎重。

  6.3万辆汽车、7.5万辆摩托车、700辆坦克、1200门大炮、750门高射炮、500门反坦克炮、2.1万挺机关枪、6400支反坦克枪,还有包括食品、药品、衣物在内的50万吨军用物资。

  工业革命后的英国人真是富有啊,追踪而来的敌人捡了个盆满钵满。

  30多万人,几乎是赤手空拳回到英国的。

  但是对于英国这样的重工业化国家,朝野上下的认识倒是高度一致:人是最重要的因素。

  有人才会有国家、政府、未来。丢盔卸甲算什么?战列舰、巡洋舰沉没怕什么?有伯明翰、曼彻斯特、谢菲尔德、格拉斯哥、贝尔法斯特这样的工业基地,有数千万同仇敌忾的人民,还有英联邦所属的庞大土地和人口,假以时日,一切可以复制,一切可以弥补。心还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已经是黄昏,迟迟不肯下沉的太阳照耀着敦克尔克海面,东堤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垂钓人。钓丝沉入灰绿的海水,沉入依旧混沌的历史深处。

  敦克尔克的海滨其实是不适合游泳的,走出老远,水深依然只到腰际,然而风疾浪涌,含沙量大的海水显得浑浊。浸没海中,吐出硌牙的咔嚓作响的沙粒,我在努力体会当年涉水登船的士兵心境。

  海滩上,人们在8月末的阳光下欢乐着,孩子们挖掘水沟,构筑城堡,老人静坐,远处水面有人练习冲浪,天空飘有滑翔伞。面朝大海,夏末秋初,英国就在天水相连处、眼睛还无法望见的北方。

  1940年,它高耸的白垩纪海岸就是光明的路标,以其亘古不变的醒目形象,指引著生命、希望、勇气,还有几年后大反攻的路径。

  在一艘永久靠泊的明轮轮船旁,我喝到此行最好的自酿啤酒,牌子是“Brasseurs”,酒标上画着3位手托大酒杯、腰系红围裙的酒保。始于1910年的老酒馆,红宝石颜色的酒液,混合有甜酸味道的覆盆子。

  那艘大名鼎鼎的功勋轮船就泊在窗外不远处,大撤退中,它以老旧之躯,往返英吉利海峡四次,拯救了1673位官兵的生命,其中包括500名法军。如今的它被油漆刷成崭新模样,像一位在夕阳下陷入荣光回忆的老美人,陪伴它的,是一大群一大群仿佛海洋之花一般的桃红色水母。

  看着她窄小狭长的船身,想象着她以很深的吃水,在海峡摇摇晃晃航行的样子,我向她举起酒杯,心里满满的,全是尊敬。

  也不知道当年急切奔向海边的军人,有没有时间停下脚步,于漫天炮火的间隙里,在这里匆匆喝上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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