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之美
她跟男友从恋爱阶段进入同居,因为年纪正当时,所以大概就算是正式“试婚”了。问题不在大层面,仅仅只是下厨房这件小事。
两人因为都是上班族,下班了有时候一起回家,想要早些做完晚饭,于是秉承着分工合作的原则。
只是没想着,不过半月下来,两人都接近崩溃。
我不追究细节,因为也不必知晓。或者说,我是个过来人,所以大概知道那是一番怎样的争执、以及各自都觉得自己很委屈的场景。
女友问我:按照你的逻辑,是不是要像从前那样,说出“相互理解、继而磨合、最后达成默契”那一类思路?
我大笑,而后马上否定。
具体来说,就是建立在“因为真心诚意打算一起过日子”的前提下,把理解跟包容放在第一位,这是根基。
而后两人再各自分担“自己愿意、或者还不至于讨厌”的那部分工作,一人负责厨房区域,一人负责衣物换洗整理部分。
“总之,不要再奢望在同一个区域上达成默契的分工跟合作。一是时间成本问题;二来是,既然还有其他的解决之道,那就不必用上对你来说比较辛苦的这一种。”
她依旧疑惑。
我于是开始追溯:你在厨房里,是不是一直在指使他,要做这做那,不该这样或者那样?
她答复:当然了。我只是希望他配合我,提高效率,早些吃上晚饭。因为我们都很饿了。
“那么,你想起了什么?我是问,从小到大,你的妈妈是不是也是在厨房这样指使你的——于是你根本就没有发现,你无意间已经成了你妈妈那样的女人?”
“不出意外的话——你知道我会一直对你说真话——你并不想成为你妈妈那样的女人?”
很久。
好在那一夜,我们并不打算探讨世界观的区域话题,于是还是回到了具体操作上。
“如果你愿意,你出让厨房的使用权,或者你独占厨房的使用权。总之,这个空间里,一直只有一个人,而另一个人不可以靠近。”
“而至于其他的,比如下厨使用权在你,那么饭后收拾的空间权限就留给他。总之,你们需要的是彼此隔离的分工,这是适合你们的生活方式。”
她收下了我的建议。
如果是其他人,我并不知道如何给出建议。可是因为是年少时候就结下友谊,并且一起相互扶持过来的挚友,所以我无法逃避。
她是跟我很类似的那种人,安全感极其虚无,于是一直在自我的个体生活里奋斗前行。她甚至比我更有斗志,更有开拓者的勇气。
只是一个常年习惯了“强大”的人,在进入一段亲密关系的时候,会常常忘了如何切换角色,让自己柔和下来。
“我不想成为妈妈那样的人。”
这是我跟她探讨很多年的话题。
她的母亲与我的母亲大概是一类的,就是一个家庭的管家角色。于是我们从小到大习惯了被关照,于是也意味着,在某方面的“被压制”。
这种压制,来自于一种掌控的权威。从物质供给到教养传达,而又因为女人大多时候是处理琐事的那个人——于是她的生活习惯,就是对其女儿的言传身教。
我的细节感,便来自于那个女人的影响。与此对应的,便是强迫症,困在对完美的奢望中,无法对自己谅解,对世道释怀。
而女友的妈妈,不大注重细节,但是习惯了掌控大局。甚至是她在女友年少的时候,就会传达出自己的负面情绪。
于是女友在认识我的十多年里,情绪一直处于大起大落中——一种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当下足以震天动地的某种浩荡。
因为我在乎她,所以我可以接住她所有的情绪。
可是她并不知道,他们不是我,那个与她一起生活的男孩也不是我。这是那一夜,我告知给她的一句叮嘱。
而在我们这么多年的相互探讨中,大概的结果是:她跟自己的母亲越来越像,从言行到情绪;她为此而困惑,但是总觉得无能为力;她只能劝慰自己,带着谅解,而后过好自己的生活。
而我的版本是:一方面我还是那个母亲的温柔女儿的角色,我倾听她、安抚她、关照她;另一方面,我长出了另一个全新的自我——这个身体里的我,与她的世界观完全大相径庭;于是关于处理生活的策略观到执行,我都令她“无能为力而又觉得理所当然”。
我在年少的时候,就有一双大脚。每每去亲戚家做客,后来再到去朋友家里,总会极其尴尬。进屋的时候,或者只能穿小鞋,或者请求要一双男主人的拖鞋。
时间久了,我便不喜欢到别人家里做客。起先是找各种理由向亲戚推辞,而后再跟朋友们们推辞。只是我从来没有说出口,关于真正的理由——仅仅只是一双鞋。
这是个很小的点,为了照顾对方,同时为了保护自己不被误解为“神经病”。于是时间久了,内向也好、不喜热闹也罢,这些表达就成为了我的性格。
很久以后,我开始跳出自己的角度,而站在高处觉察。我的感受是,对于任何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生活都是围绕他们的本质来进行的——从客厅的布置、三餐的安排、饭后的活动、周末的出行等等。
他们大多数的思维,都不会在家里准备“客人”所需求的,甚至喜欢的。因为他才是那个空间的掌控者,他是主人。
我不喜欢配合他人,我不喜欢配合“我不喜欢的生活方式”。
你看,我终于承认了这一点。
我曾经请教那些相对很喜欢去别人家做客的朋友,他们给我的答复大概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相反的,去不同的人家里,吃不同的饭菜、聊起不同的话题,感觉新鲜跟快乐。
也就说,他们觉得,当我提出这个所谓的“不是烦恼的烦恼”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在他们眼里很奇怪的那一类了”。
相隔着银河系的生活观,大概是同世界观一样的。只能相互观望,而无法相互理解。并且这“无法理解”是善意的无能为力而已。
我想到一个词语,关于打断。
年少的时候,无论在家里在学校,我一直觉得自己被打断、被控制、被屈服。因为要服从家人与学校里的各项安排——尽管在那个时候,好像每一个孩子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
到了大学阶段,第一次从应试教育模式中解放出来。很长一段时间,一度迷失方向。关于身边那些同龄人的心中有数——要拿奖学金、参加实践活动、要考研究生、要准备出国的材料等等。
我像是一个被遗弃的人。
那时候网络并不算发达,很难找到类似“关于二十岁你要知道的多少个人生真相”,或者“过来人告诉你大学应该这样过”的建议类文字。
因为长久以来的压制,于是在大学校园里,我从身体到精神上一度放空,进入某种极端的虚无。那时候的我还不够认知自己,更不知道如何运用这股“自由”的力量,几乎差点毁掉自己的人生。
可是尽管这样,我依旧要承认,我是到了大学才真正的体验到自由的滋味。
而真正觉得自由的力量,是在参加工作以后。即便是人情社会里冷暖自知,但是在这艰辛的空隙当中,仍然有我可以自己把控的部分。
这些空隙里,有偶尔可以错开早高峰上班的自由,有选择我喜欢的项目组跟合作部门的自由,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同事一起去午饭。
即便薪水不多,但是依旧可以选择周末逛街,或者是在家看剧。不会有人赶着我去洗漱,去整理,去入睡。
或者说,不是“好像”,而是一种“本就是”。
依旧还是从日常说起,关于时刻更新的社交网络、不断响起的电话铃声、时刻被人从当前境况中叫走的指令或者邀请。
总之,我们一直在配合、服从,甚至是完成。于是你知道,我们其实并不属于自己,如果我们的时间是被“占用”的话。
所以即便旅行网站召唤你放下一切,去往一个安静之地,你依旧知道,你并不独属于自己——如果你还在海岛边用笔记本答复工作邮件,如果你在微信里跟老师安排儿女的功课,如果你在烦忧自己的另一半到底如何构想你们的未来。
于是你知道,你无法真正拥有自己。
所以我一直觉得,世道的马不停蹄,跟个人自我世界里面的恒定前行,并不是一件有冲突的事情。
从前我并不知道如何去解读“一花一世界”,如今我觉得重要的,是当你的内在世界是自由的,于是你看花的时候才会觉得它有别样的美。
人们常说相由心生,而我常常觉得可以反过来说,心由相生。
一个人在经历过生活的面貌之后,你会大概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或者你的心会走向它,或者你的心会离它越来越远。
于是你的本心,你的本性,就越愈发向着这“相”走去。
我在年少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不是喜欢“半熟悉”环境的那一类。我只能去到非常信任的几位好友的家中,或者直接去往陌生的城市、酒店、客栈,因为那里一切都是可以根据我的需求而获得对应的舒适的。
从前我常常在想,那些在深山远林的人,或者是在困在某一个局限的环境之下,甚至是那些处在混乱的时代、世道之下的人们,他们是如何看待自己跟当前这个世界的关系的。
后来我知道,当你自己的世界足够饱满与丰富,其实你不必太过于害怕外界境地的变迁。甚至你会觉得这种变迁是一种适当的节奏,来对比起内心的自由与恒定。
可是反过来,如果内在混乱,那么外力的加重只会越发让你偏离了原本的中心。
于是我会说,或许我们行走,不是为了必须到达某处——我们只是为了不被他力牵走而已。
越发成人后才发觉,我们一直都在被打断,几乎没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片刻。于是也才发觉,停留此刻是很重要的一种能力。
因为现实世界当中不可能给予我们足够的空间跟时间,让我们大片地停留。于是我们尽力只能去拓展“如何在有限的时间跟空间之内的停留质量与深度”。
唯有这样,我们才不至于对生活产生厌恶。
从前我一直致力于,如何对抗自己的虚无感——时时刻刻的那种。尽管有人告诉我,难得糊涂,或者这日子会更容易过得去。
可是我无法听从这一道逻辑。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了如何处理混乱的真谛,是在于你相信生活有残酷无奈的一面,同时也并存美的那一面。
以及,仅仅意识到这一点是不够的,你还需要去探索。
也就是说,世界观是抽象的,可是生活却是具体的。于是单方面地“思考”如何生活,都不如投入身心感知它来得真实。
而这关于“混乱之美”的阐述,我是在毛姆的故事《面纱》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小说里的女主角基蒂跟瓦丁顿谈论起修道院的修女们,“她们放弃了一切,就是为了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种牺牲、贫穷、顺从、令人筋疲力尽的工作和祈祷的生活中去。”
基蒂问:“万一永生不存在该怎么办?万一死亡真的是万事的终结,那将会意味着什么?她们放弃了一切,追求的却是虚空。她们被骗了。她们是傻瓜。”
而毛姆借用瓦丁顿之口,说出了这段话。
“我觉得唯一有可能让我们不带着厌恶感去看待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办法,就是人类不时从混乱中创造的美。”
“人类创作的画作、谱写的音乐、写作的书籍和人们的生活,在所有这些东西当中,最美的就是美好的生活。那是一件完美的杰作。”
我好像知道了他所提到的,这“完美”的表达:
或许“美好的生活”,不是生活本身,而是我们愿意在各种混乱中,梳理出自己的哲学,找寻到更加适合自己的解决之道,于是使得它变得更接近“期待中的完美”。
如今想来,我也是经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真正意识到,一个人不习惯清静,就像是另一个人不习惯热闹。这两者之间没有好坏之分,有的只是本质区隔而已。
只是依旧是在很久之后,才听懂了电影《低俗小说》里的那一句,“当你可以跟一个人不说话,分享片刻寂静,且不会觉得尴尬,那一刻你就会明白,你遇到了对的人。”
片刻之间,独自享有,这是掌控自由之力之后的礼物。片刻之间,能与某个人分享寂静,这是盛大的礼物。
人们总说往事如风,可是却常常忘了,当下的片刻亦如风。
那么,就请你抓住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