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下辈子还记得你
学校门口有一家老友粉店,破旧、狭窄、昏暗,却是我每个周末最想去的地方。因为家人给的伙食费有限,于是只能每周给自己一到两次奖赏。
跟好友一起去往店面,在门口排着队,老板娘兼厨师手里的那口锅,伴随着西红柿丁、肉末、酸笋、青菜一同翻炒。我吞咽着口水,小心翼翼地等待。
高三那一年,某个夜里,宿舍里隔壁床的好友问了一句,要是我们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大学是有的选的。所以我知道她想要表达的是,如果考不上自己喜欢的大学,那该怎么办?
我寻思着,然后答复:只要我们努力了,总会有个还不错的结局的。
倒是她,突然惊喜地说了一句:实在不行,我们就开家老友粉店或者螺丝粉店吧。
“那样总能养活自己。”
我先是惊讶,而后突然发现——好像这也是可以的——即便在此之前,我的未来构想里,从来没有过这一项。
好,开家小店,好歹是可以养活自己的。
这个相互“承诺”,很像是一个约定,甚至构成了我们的“承托力量”的来源。
好些年过去,似乎从那个时候,我们就开始意识到,不再把自己的未来(包括依赖)寄托到我们的父母身上,而是寄托在某个“好像自己是可以掌控”的规划里。
开一家老友粉店。
这个意愿,并不沉重,也不算大事件。于是成为了我们当时可以设想到的,可实现度非常高的谋生手段。
后来的日子,准备高考的日子似乎不再那么沉重。在那个年纪里,在关乎“分数决定命运”的论调压迫下,我跟好友在每个自习课结束的夜里,走回宿舍的路途中,会交换几句。
“反正还能有一家小店,总不会饿死的,对吧?”
“嗯,当然。”
那时候最流行的,除了周杰伦跟张韶涵,还有飞儿乐团。
以及那一首歌,《如果下辈子我还记得你》。
用现在的话来说,你并不不认识一个歌手,可是你并定会在某个阶段循环一首歌。只是那个时候,我们是“被循环”了这首歌很久——来自每个中午的校园广播里。
“你说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歌词里有这样一句。
吃过午餐,到开始午睡前的短暂阶段,是那个辛苦念书岁月里,每日最难得的时光。
漂亮的女同学们在谈论最新款的运动鞋、或者喜欢的男同学,一些同学在抓紧时间看书。我跟好友靠在宿舍楼的走廊上,大部分时候是沉默的。
我们都算是早熟的那一类孩子,不喜欢谈论家人,没有心情去喜欢漂亮的衣服鞋子;谈论文学好像遥远了些;可是唯独这当下,我们依旧小心翼翼地,不敢多加提及。
普通人家的孩子,可以有个不错的高考分数,好的大学去处,就意味着好像以后就会有了着落。
即便心底有“开一家老友粉店”的约定来安抚自己,可是我们依旧知道,这个选项,在大人那里不一定能够过关。
沉重。
沉重之外,是更多的沉重。
很多年后,好友成为了挚友。我们各奔前程,以还不错的结局。那时候我们以为生命里最难的一关终于结束了——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一切的辛苦,那仅仅只是开始。
这近十年的日子里,即便一面跟生活斗争,一面说服自己不要厌恶它。可是大多时候,我都知道,唯有感受无法欺瞒。
于是我决定记录下所有那些“当下时刻”的心情,无论是很久以来不被人见过的文字,亦或者是后来有些被一些人看到了的文字。
记录的过程里,总会因为某个关键词,开始腾升起一整个画面。这些画面里,即便它们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可是依旧会随着心境的成熟,而开始逐渐被自己所接受。
到后来更是发觉,唯有被自己接纳的那一环环,才可以在心底真正被放下。
于是失眠的时候越发减少,偶尔幸运的话,还可以拥有一整个舒适的夜里。
只是从前从未有人告知过我,这一生的幸运之一,便是一夜好眠。而不是其他的光鲜亮丽、或者掌声与喝彩。
还是那位年少时候认识的挚友,大学毕业后在国外生活了几年,而后决定回到国内。起初我带她到我生活的城市,让她熟悉一切,看看是否有合适的工作。
我当然是有私心的——要是最重要的朋友可以跟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那得是我的身上多了很稳固的盔甲。
遗憾的是,几番体验、考察,外加思虑,她终究觉得自己无法融入大城市快节奏。于是决定回到家乡的市区里工作。
安顿下来许久,我在假期里回到家乡与她碰面。
“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没有出息,直接从国内就逃回家里了?”她问。
“当然不会。”我答复,“即便我觉得遗憾,我们无法继续一起生活。但是总归来说,你自己思虑过后的决定,便会觉得很心安。”
“那么你呢?这些年,你睡得还好吗?”
我勉强地笑,下一秒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当然了,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本就无法拥有什么。可是即便如此,被问到这一句的时候,那种抽搐的紧张感依旧是真实的。
我们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年少时候的那个约定——开一家老友粉店。
“看来这是很难实现了,对么?”
“不不不。”我答复,“这还很难说。”
我尚未说出口的是,一切还未尘埃落定。
就像是在心底给自己打气。
那时候我还在当着朝九晚六的上班族,夜里自己写字;生活看似安稳,但是涤荡着摇摆的不安;所有人都告诉我,车到山前必有路,偏偏我总觉得,路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于是叮嘱着自己:还不到认输的时候。
一切才刚刚开始。
即便那时候身边很多同龄的女同事们,每天最多讨论的话题,是如何打扮自己,嫁给一个好人家。
没有人跟我谈论工作规划、梦想清单,还想要去很多的地方旅行,可以的话想要再去念书,或者学一门艺术。
孤独感是时时刻刻的事。
讲述完这一切的时候,不过是为了给如今的自己一个迟到的答复——其实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只是这遵循的路途中,经过别人的世界观跟生活方式的时候,难免总会生气迟疑跟自我否认。
早前的一位旧同事,决定卖了深圳的房子,回到家乡。起初我很是疑惑——那么多人想要努力扎根而不得,为何你偏偏往回走?
她答复:我本是喜欢慢生活的人,一直以来都是。所以即便这个城市有属于自己家,可是还是觉得不够“贴近”自己。
“很多时候,即便万家灯火辉煌,我还是觉得,这不是我喜欢的样子。”
不出几个月,她交接好工作、办好离职手续,将房子卖出、跟先生一起落地家乡市区里的工作,而后很快搬了家。
人格跟生活节奏总是相通的。生活哲学麻利而坚定的人,处理起来生活的碎碎,也是周到而步步稳重。
而后我们告别。
每个适合的季节里,她都会给我寄来北方的樱桃、大枣、苹果。偶尔的朋友圈里,她的气色很温柔,是那种不是扭曲而强装出来的岁月静好。
告别那一日,我问起:如果以后你的孩子埋怨你,没有在大城市扎根下来,给他更好的起点,那你会怎么办?
“一开始有过矛盾跟挣扎,可是后来就想通了。我不是逃回去的,而是真心喜欢慢一些的生活——那样我会快乐很多。”
“只要我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孩子也会感受到我身上的某种底气——大概就是,无论将来他选择奋斗不息,还是安稳生活,他都会清楚地知道,是因为自己喜欢,而不是出自勉强。”
“我想要将这部分人格,继承给他。”
电影《你好,之华》里,之华的姐姐之南,在当年的出众毕业典礼上的发言是:我们的人生选择丰富多彩;我们每个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将走在自己独特的人生道路上。
下一句是:也许有的人能实现梦想,也许有的人不能。
电影里的尹川,在年少的时候就被很多的人认可——你以后肯定能当作家。三十年后,尹川算是成为了一名作家,落魄、贫穷,只写出过一部小说。
没错,关乎梦想,也许有的人并不能实现。
而更多的人,则是在“好像是实现了梦想”跟“可是好像这终究不是自己想要的”之间来回徘徊。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想给当年的那位“老友粉小店”之约的好友说上几句话。而后又觉得作罢。
只是再次从故事场景回到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里,竟然全是那一句歌词,“你说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高中毕业典礼上,我将这这一句,当作是对友情的珍重,送给了那位挚友。
那时候总觉得,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有出路——出路不必跪求他人,撒娇父母——我只需要开一家老友粉店,这一生我也可以过得去。
当年我会担心小店心愿无法实现;亦担心小店开启了之后,他人如何看待我的人生成与败。
而这一刻,我的表达是,在清楚了心底那个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之后,无论成为了“什么职业身份”,我也都不必害怕。
问问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有人要万家灯火里的一抹暖,有人要的是蒂芙尼戒指的闪耀。而我想要的,是一夜又一夜的安然入眠。
可是仅仅是这看起来微不足道的“重大心愿”,亦是承载了太多复杂而漫长的自我清洗、纠正、劫难、救赎、新生之后的旅程。
可是还好,它总归是到来了。
算是实现梦想的一样了,对吧?
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
我说的是,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你还记得这一世的自己——将她辛苦半生换来的成全自我,并为此决定坚持一生的信念——将这份“格调”继承下去。
如果可以,我不要喝孟婆汤。
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