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绑架
1
前年5月23日，我一直记得。那是一个灾难的日子，林小平在上班的路上被汽车撞了，生死未卜。那时我怀着9个月的身孕，突然听到这个消息一下晕倒在地上，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里，女儿提前来到了人间。
林小平也正在这家医院抢救，一直没有脱离生命危险。直到第三天才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我硬撑着去了他的病房，他看着我，手动了动，我把女儿小心地放在他的身边，他一句话也不说，眼泪无休无止……他的腰椎被撞成粉碎性骨折，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出门还是帅气健康的他一下瘫痪了，巨大的落差让我心口像是压了大块大块的石头。
一个星期后，我出院。一个月后，我推着轮椅去接他出院。轮椅是我为他挑选的，我推着他回家。他把头深深地埋在手掌里，后来他说他受不了这种离地一尺的生活。而我那时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我昂着头。我想，这就是以后的日子，我得面对。
回家了，他沉默得像雕塑，哪怕女儿就在他身边哭，他也不做声。就那样揪心地沉默着，有时候他看着女儿也会笑一笑，但他的笑容突然像是被什么抓去了一般，僵在脸上，然后就是深深的叹息，叹息。
他用针刺他的腿，我知道他渴望疼痛感，可一点感觉也没有。他无助的样子，我任何劝说都显得苍白、软弱。我不知道他要沉默多久，要么在沉默中爆发，要么在沉默中沉默。
事实上，他爆发了。他失声痛哭，我就坐在他的面前，任他哭啊哭，后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拍着婴孩。
他开始说话，他说为什么不撞死他，让他活受罪？我对他说，有你，我和女儿才是完整的。我告诉他，再苦再累我都愿意，但我不想他沉默着，不想听他叹息。
三个月产假休完之后我上班了，只好请保姆来照顾他和女儿，我的工作辛苦，可是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抱着女儿坐他身边，一边给女儿喂奶一边跟和他说话，喂完了女儿，我要揉一揉他的双腿，期盼着奇迹出现……
我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在忙碌中到来了。
那天夜里，他回忆了我们相爱以来许多美好的片断，他的眼里有一种东西燃烧，这是我熟悉的久违了的同时也是刻意回避的目光，令我颤栗，但此时这是多么无能为力的事情。
他紧紧地抱着我，不是抱而是箍着我，他说他现在是个废人，他问我能照顾他多久？
他问得很直接，很突然，我一下愣在那里。这一愣，他马上觉察到了，他不要我回答了。他说，其实他是明白的，一辈子不是一早上和一个晚上，他说，他不会拖累我。
我没有勇气说我要照顾他一辈子，我不会说谎。是的，以后的日子还很长，虽然有许多故事里的女人能做到这一点，但我想，那些女人一定牺牲了很多。我知道他希望我能给他一个承诺，而我无法承诺，可我会一如既往地照顾他，爱惜他。
2
我想林小平会生气的，可是那几天他的脾气出奇地好，忽然抬头我会发现他含情的眼光。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他又爆发了。起因是我那天晚上参加同学聚会回来晚了。
他说我红扑扑的脸蛋似乎要告诉他刚和男人鬼混过。他的话很难听，我没计较，赶紧给他解释，他打断我说要是我外面有了人，他不怪我，只求别让绿帽子把他压死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我们可是相爱了三年才结婚的，应该说很了解，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这么说话，说这样的话。
似乎被棉絮塞住了喉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方式表达我的愤怒和伤心，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打自己耳光，我从来没有想到我柔和的手掌能扇出响亮而清脆地耳光。
他吃惊地看着我，想要阻止我，结果从轮椅上栽了下来，我扶他，我们扶在一起，哭了，他说，对不起，他说他不能左右自己的情绪。
我原谅了他。
我突然接到电台的电话，要我晚上十点打开收音机，听一个和我有关的故事。
那人的口气不像是恶作剧，于是我按时打开了收音机，那档节目叫今夜无眠。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林小平的声音，背景音乐好像是《致爱丽丝》。
在节目里他回忆了他瘫痪以来，我关照他的许多细节，那些很平常的琐碎的事他一句一句说出来，就像电影画面一样，我以为他无动于衷，可他分明是感激的。
收音机里依然是他的声音，那种压抑着自己不让哭出来的声音。屋里很安静，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泪流满面……
原来他昨天打进了热线电话，电台的人被感动了，就录成了节目。
我没有想过这档节目打扰了我安静的生活，原来有这么多人在听收音机。很多听众打电话来表达对我敬佩之情。当然也有人打电话来骚扰我，说一些很难听的话。
那些天我很烦，听到电话铃声，我心里就慌，我像是一个被提审的人，随时准备着回答很多提问。
因为这档节目，几天后晚报的记者采访了林小平，从侧面展现一个年轻妻子面对困境的坚强，善良。
我好像一下成了我所在居民区的“名人”，老是有不认识的人跟我打招呼。我回家跟林小平说了，他说，这叫群众监督嘛。
我当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也就放下了。
他接着说：“每每夜半醒来，我抱着你温暖的身体，我就想哭，做为你的丈夫，我现在只是名义上的，但我还是紧紧地搂着你，我爱你。”
一刹那，我仿佛回到了我们的初恋时光，我又听到了初恋时他那些细腻的情话。
那一刹那，我为自己常常在夜里涌起的欲望感到羞愧。也许真的有一种爱情可以纯粹到没有一丝欲念？
3
2017年3月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忙。进来了一个看上去挺稳重的男子，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杨钧，他说他听过我的故事，也看到了我的故事。为了找到我，他费了一些周折。他觉得报纸上的那些话都不是我想说的。
他说他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无意打探任何隐私，可是感觉林小平别有用心。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谢谢他关心我，在我“出名”后，只接触到两种人，一种是赞美我的，因为我做的他们做不到，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做到；一种是无赖，他们以下流的臆想，揣测我的个人生活。
而他两者都不是。
杨钧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递给我一张名片就告辞了。临出门时，我和他握了下手，他的手很温和，我的心颤颤地动了一下……
是的，我的心动了一下，但我一定得让我的心平静下来。我的心常常会动，在街上看着别人相依相偎，我会心动，但心动之后，我立刻要求自己冷静下来，就像水浇烧红的铁才会硬，我希望自己百炼成钢。
我是妻子，同时也是母亲，我不能感情出轨，让林小平和女儿蒙羞。我在心里一遍一遍跟自己说，但我不能阻止我在暗夜里偷偷哭泣，我做不到心止如水，我是一个女人。
但事情总会发生改变。起因是我从街上买回一本杂志，封面是我喜欢的一个女子，而且还有一份小礼品赠送。谁知让林小平羞辱一番。
那天夜里，他突然抓住我的胸使劲地拧，我死死咬住嘴唇而不敢出声，我怕我的喊声吓哭了熟睡的孩子。我还是挣脱了，我问他是人还是动物？他喘着粗气说他的大脑还没瘫。我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让我自己看那本杂志。
原来杂志有一篇文章讲了一个丈夫瘫痪之后，不想拖累妻子，多次要和妻子离婚，妻子不肯离婚，最后丈夫请朋友给妻子做红娘，找到了一位如意的人……
我说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在我没有做出选择之前，我会一如既往地照顾他，也决不会辜负他。
我一直在挣扎，请不要伤害我，要体贴我，心疼我，而不是虐待我。
他答应了我，他说他有些自私，要我别放在心里，他说那个男人做到的，他同样也能做到，只是请我多给他一点时间，就算是关怀他。
我偶然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篇“文章”，就好奇地拿出来看，这篇“文章”写的是我和他的“夫妻生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可是这些臆想出来的细节，看上去很恶心。
稿纸在我的手中成了碎片散落了一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夺门而出。
我给杨钧打电话约他出来，我在心里已经当他是朋友了。那次见面之后，他给我写过一封短信，说他原来是一个教师，妻子嫌他穷跟着一个有钱人走了，他一气之下辞了职办了一家公司，钱是赚了一些，可再也找不回站在讲台上那种意气风发的心情。他说是我让他明白这世界上还有女人在坚守着情感，真心实意的坚守。
杨钧一会儿就赶到了，我们去了咖啡店，我们都默默地用小匙喝着咖啡，都不说话。许久，我抬起头看见杨钧脉脉地看着我，目光里有关心也有探询，他问我遇到什么烦心的事了？我说也没什么。他说如果当他作朋友，他愿意听我倾诉，“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就会轻松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结婚这几年的酸甜苦辣我全都说了出来，我告诉他我很矛盾，我希望能一辈子照顾林小平，可他老在动摇我，他多疑，甚至有点变态。
杨钧握着我的手，他说如果他是林小平的话，他会选择离开的。他说，对不起，他又批评林小平了。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了，他说他喜欢我，而我竟然心跳加速。莫非，我不可免俗地遭遇了婚外恋？
不，那是不能的。
4
我对林小平说过在我没有最后决定是不是离开他之前，我不会辜负他。
虽然我厌恶他写了那样的“文章”，但我还是精心地护理他。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一晃就是夏天。
那天晚上他问我是不是和一个叫杨钧的勾搭上了？我很诧异他知道杨钧的名字。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得意地说，你以为我瘫了就没有朋友了？在外面我有朋友做你的义务监护人，你别动邪念，一动就有人告诉我的。
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了，我要离婚！
他慢条斯理地说，离婚？也不是你说的那样简单！我知道你迟早要抛弃我的，你上了报纸、上了电台，我以为你会安分的，你还是出墙了。现在你说离婚，我不同意，因为有“第三者”插足！
刹那间，我的心被他划得四分五裂，这就是林小平吗？这一年所有的辛劳所有付出所有的委屈，因为他的这些话变得一文不值。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老谋深算？
也许离婚真的不是那样简单，动了这个念头，可是离了谁来照顾他？这是最大的问题，动了的念头我放下了，我依然尽心尽力照顾他。
日子就这样过着，这期间我和杨钧见过几次面，我说了我想离婚的事，杨钧有时叹一口气有时安慰我几句，他说他尊重我所有的决定。
今年9月的一天，晚报登了林小平写的我给妻子当红娘。
文章里说：我瘫痪以后，妻子要照顾我又要带小孩又要工作，妻子的任劳任怨让我深感不安，当婚姻成为一种形式而没有内容时，结束它是人性的。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应该托付一个好男人。这时，一个人出现了，他是一家公司的老板，他对爱情很执著，可他的妻子跟你人跑了……于是，我撮合他们……可妻子不同意，她说你记得吗，我们相爱时说过的话，不弃不离，白头偕老。文章最后说，妻子啊，你就安心地离开吧，虽然我残疾了，可是我依然是个男人，我不能拴住你该有的幸福。
这篇明里是赞扬我的文章，暗地告诉别人我有“外遇”。可是这并不是事实啊。杨钧马上也知道这件事，他在电话里问我是不是把他的经历告诉了林小平，我说是的。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总是不相信我的话，我说过他别有用心的。杨钧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事已至此，你会离婚吗？你能冲破世俗的眼光吗？我坚定地说：我能！杨钧说，那好，我们沉默吧，不要去申辩这是假的，就按林小平设计的故事走下去……
我忍受着人们对我的指指点点，忍受着人们的七嘴八舌，比如我红杏出墙了，比如我道德败坏，水性杨花……
我没有跟林小平吵闹。有天他说，那篇文章……
我说我看了，感谢你给我做红娘，现在我同意了你的想法：离婚。你不要担心孩子，如你文章说，离了婚我们还是一样爱她，我会让她健康成长。
林小平抱着头哭了，其实这是他内疚了。他说，如果说以前他做错了什么，而这一次他是真心的，那是他的心里话。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我相信了他的话，这一回是我错了。
一个星期之后，他的父母和弟弟从乡下来了，当着他们的面他说离婚，离婚之后，他回老家住，不管怎样，他都是女儿的父亲，他会尽父亲的责任……
这一刻来临时，我的心如刀绞。
我推着他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办完手续，我送他回家。我对他说：“多保重……”
两行眼泪再次缓缓从我脸上流下，我走出这个生活了五年的家时，他说：“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
我明白，这声迟到的道歉是真诚的。我说：“对不起，其实我也很自私……”
：素材来自是一位名叫“夏夜成风”的女子，本文略有加工。愿她幸福。文中男主人公为化名。
作者简介：南在南方，要是你看过花溪，希望，爱人，读者，里头有一个叫南在南方的，就是这个人。陕西人，在武汉，写些小说，写些随笔，清佳可喜。公众号“南在南方me”，ID：nanzainan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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