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相尸Ⅱ》之实验室(上)
图/ loika
《入骨相尸Ⅱ》之实验室(上)
1
入秋之后,银沙湾的游人渐渐少了。上游的洗砂场趁着夜色将废水排出,酸味浓厚,烟雾袅袅。一时间,场子仿若至于仙境之中。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场子的确是跟飘飘欲仙有不可割裂的关系。
银沙湾酒店28楼,有个男人是摄影师,他是“天鹤”台风到来之前已经蹲点在这里的,在台风之后,他更是每天早起,他想拍出一些“台风肆虐后太阳依旧升起”感觉的充满正能量的照片,如果那些照片能够发表在《地理》之类的摄影杂志,上面还能署上他并不诗意的名字“罗春发”的话,就更好了。他开始用镜头搜寻景别的时候,发现洗砂场西侧有个简易的铁皮工棚被台风掀了,里面有一堆白花花明晃晃的东西,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甚是耀眼,好奇心驱使,他不由得多拍了几张。
他的镜头在阳光下也一阵晃眼,那个位置所能拍摄到的角度,被某个人无意中看到,也是打草惊蛇。这蛇呢,除了要把这些白花花明晃晃的东西处理掉,还要处理掉这个摄影师手里的照片。
2
罗春发手中的相机还没放下,银沙湾酒店前台就打来了电话。
“罗先生吗?有要紧的事情,请您务必到一楼前台处理一下。”
“什么事?”
对方已经挂了电话。罗春发觉得不可能啊,这次出门,没有告诉任何家人朋友,这是他们那个不入流的摄影协会惯有的做法。首选的自然是孤军作战了,但是人是群居动物,有些场所,不动用协会的名义是根本不能进入的,或者进入了也得不到相关的配合,所以又得结伴而去。但即使是影友结伴的场合,在某个点放下三脚架落下的痕迹,走的时候也要用脚涂抹掉。而且,用完的盒子也不会随意丢弃,都是非常文明礼貌地装回自己的口袋,免得被人发现自己用什么菲林,当然,你若敢开口问也是可以的,但是比如罗春发这种人未必会告诉你真相。
罗春发的摄影是功利性的,他是为拿奖而生。但是这句话并不客观,每次G市举办的摄影大赛,他都会自己投稿2,300张,虽然评委不是他,但也是他相熟的人,于是也等于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自己网罗了一堆小奖,200元一个小奖,获奖照片100张,他也能有20000块钱了。他另一种赚钱的办法就是看哪个广告牌用了他的照片——当然不是说他的照片拍得有多好,而是“瘸子里挑将军”,他拍的本土照片用来做什么“示范基地”的背景,还是很切合的,他打一场官司又能赚到一笔钱。
至于去银沙湾拍出能发表在《地理》杂志的照片,那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他从来没有做到过,除非那本权威的《地理》杂志能像某些文学杂志一样接受自费购买版面,然后他肯定会去买,因为对于罗春发来说,与其说他是个艺术家,还不如说他是个商人,他很懂得某些事情的运营之道。只要他能够在权威的摄影杂志发表了照片,他就能从宣传部、文联等一些常设的奖项里拿到不菲的奖金,毕竟有些评奖方案里规定“凡是在权威杂志发表”就能申请奖金的,可是方案又没有细化到,自费的,买版面的不在此列。
再次强调罗春发不是一个坦坦荡荡的艺术家,而是一个披着艺术家画皮的精明商人,有着如猎犬一样敏锐的嗅觉,对金钱是,对危险也是,所以他很容易就能将酒店大堂打给他的电话跟五分钟之前他拍摄的照片联系起来。他除了相机什么都没拿,而且相机卡掏了出来藏到了鞋子里。
他从猫眼里观看了一下走廊没有人,先是冲到电梯口,看到电梯正在4楼一路不停歇地往上,他转身就跑回步梯里。幸好这些年来,他习惯了扛着沉重的相机东奔西跑,否则还真是吃不消,但是这种被人扼住咽喉的感觉,也是让他极不好受,跑着跑着他就气喘吁吁。
不断往下奔跑的过程中,他想起了那只被他扼住咽喉甩出去的白鸭子。
那是一次深入古村落的采风。为了拍下人文风俗,他们还找来了鸭农,突然奇想让鸭农把一群羽毛丰盈的白鸭子硬是赶成了一个标准的圆形。但是这样的构图显得有些空乏,所以他突发奇想问鸭农还另外要了一只长得特别好看的白鸭子,他指挥鸭农抡圆了胳膊把那鸭子甩到大圈的中央,想着就在那白毛浮绿水的一瞬间,他就能“咔擦”一声将此情此景定格下来。
但这种事情怎能一次性解决?不仅是其他的影友吵吵嚷嚷说没拍上,他自己也拍得不甚满意,看着鸭农心疼那只白鸭子,他干脆就说:“这算是我买下了的,你尽管扔。”于是,鸭农就把那只鸭子反复甩出去十多次,他们终于拍到了心满意足的照片,而那只本来是气宇轩昂的白鸭子,变成脖子都抬不起来的奄奄一息。那很可能是G市上第一只为摄影艺术献身的鸭子。
他曾经为这只鸭子的不得善终有一点点的愧疚,但很快又把这一点点的愧疚抛诸脑后,早些时候印度尼西亚不是有一只特别聪明可爱的树蛙,被拍到在倾盆的大雨之中抱着一片叶子躲雨吗?而且它还懂得根据雨点的落点调整打“伞”的方向。后来这组照片招到了一些专业人士的质疑,认为是刻意的摆拍,而且这样的照片只能是在虐待动物的情况下才能拍出来的,但是这组照片红了啊,这个摄影师红了啊!而且前几年连《地理》杂志的一等奖照片雨中蝴蝶也是大丑闻,就连摄影师都承认了摆拍行为,但大赛组委会却始终不肯认错。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这样做,依然有市场!罗春发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既然人可以为艺术献身,为什么鸭子不可以呢?特别是当那张白鸭子的照片在G市的各类影展上获得了无上荣光之后,他更加坚信这一点。
他一边继续逃命,一边滴滴快车,跑到2楼的时候,他听到一楼出口处有人说话声,那显然是拦截他的人。他径直跑到二楼的大露台前,这时滴滴司机打来了电话,他说:“大露台下!不是正门口!”说罢就翻过栏杆,使劲闭起眼睛跳了下去,其实层高最多也是3米,但对于他来说,还是有些怯人。他跳下去之后,崴了脚。吃痛的他,顾不及伤势,迅速核对了一下车牌,滴滴司机也是相当敬业,火速救援,他一拉车门就上了车。他上车之后才从后窗玻璃看到正门有几个人冲着这车子追了几步,转身跑向另一辆车子。
“师傅,去公安局,快!”罗春发拍打了驾驶座椅的后背。
“快?快就要加钱。”司机戏谑地回应。
“加,加100,您看行不?”眼看一辆遮挡号牌车子要追上来了,罗春发恳求。
“200。”司机也是窥出了端倪,油表保持在时速40。
罗春发咬牙:“200就200。”
“超过80,会开罚单的,最多80。”司机一踩油门,车速提到了80。车子突然加速的惯性让一直前倾着跟司机对话的罗春发倒回了座椅里,他回头看看甩开了追逐而来的遮挡号牌的车子,也是不敢超过时速80的主,心里感叹,祖国的治安环境还是好,谁也不能非法携带枪支弹药和管制刀具,即便是被莫名其妙的人追逐,也不会上演满街飙车枪战的戏码,大不了就是现在这样,时速80,安全得很……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后车悄然加了速,然后从右后方撞了他们的车。司机自然减速,想停车查看究竟,罗春发大叫:“我赔两千!司机千万别停车,这人有枪,是坏人!”其实有没有枪,他压根不知道,但他就是要唬着司机不能停下来。
司机骂了一句:“一大早的摊上事儿了。”好在司机对路况很熟,又将那车甩开了一段距离。公安局的一侧小门是永远开着的,只要有车辆通行证,就能自由出入,他们的车自然是没有,但是车速之快,门卫也来不及阻挡,车子就冲进了公安局大院。门卫也冲了出来,盯着他们的车,两人举起双手下了车:“报案的,我们是来报案的!”
罗春发对着外面一辆疾驰而来的遮挡了号牌的汽车挥手。那辆汽车就开走了。他对他们的要挟已经无可挽回了。
3
夏天的时候彩田姐姐给我一些挺好看的衣服链接,我怎么都拿不动主意下手去买。原因是那些衣服的背部或是袖子上都有绑带元素。
我当时说的是:“你这是显摆有人帮你绑吗?”虽然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但是我知道她当时是正在蜜运之中。
我又加了句:“单身狗没人绑,不买。”这里我要说明一下,也许有人认为我不是单身狗,说你不是有沈渊吗?沈渊只是一个不定期出现的亲密朋友,又不是与我日常都会在一起,难不成我还要候着他驾临的日子去穿一件有绑带的衣服?那么每次我穿上它,恐怕别人都知道我前一晚被沈渊宠幸了吧?我绝不会让一件衣服成为别人来审视我过没过性生活的晴雨表。
我对沈渊有意见吗?自然有意见,这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人,隔三差五就会把我晾着了,是个正常女人都会生闷气,但事情都没有敞开说之前我是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的,后来渐渐变成只要他在,他到底为什么晾着我,我都不舍得去问了,好不容易见着他了,我并不想争吵收场。
爱情对于我来说,要么从现在起就因噎废食,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了,要么我抱着再死一次的决心,大不了破碎之后再破碎,勇敢地再爱一次。我的事情有点复杂,因此,还是先说彩田姐姐吧。
幸好她推荐绑带衣服给我的时候,并没有在我面前,否则她看着我的脸色变幻,一定会误会了我莫名就会生气。至于我坦白地说“我不买”,她也没有强求我跟她的审美观保持一致,她说:“只是觉得你穿会好看,买不买,随便。”她有一个巨大的优点,在朋友的之中,即有长姐的关怀,又没有长姐的控制(控制是我最怕的),她只是提供一些建议,而自决的还是我自己。
可是生活处处是陷阱,我是没有买绑带衣服,但是谁想到风衣要敞开穿的话,系带还是要绑到背后去的,当然是可以先绑好了,再穿上。只是我功夫不到家,才进去局里的电梯,就觉得带子散开来了,我用余光瞟到它已经拖地上去了,我就把手背过去,悉悉索索地自己绑。
“依依,好早啊!”
“哪有好早……许局您才真早。”
出了电梯,我还一直绑着我的带子,哪怕迎面走来的许局跟我打招呼,我的双手还在背后拼命地绑,果真手拙。
四下无人,只有许局。他饶有兴味地停在我跟前,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你在干什么呢?”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纠结,所以才引起他的好奇吧,我说:“绑带子。”
“要不我来帮你吧。”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绕到了我背后。
我松开了手,带子被他接住了,一时间我感到带子束紧,掠过我腰身,他说:“不过我可能绑得不好,你不要介意。”
“当然不。”我受宠若惊,僵直了身子,一动不敢动。
“好了。”他纯粹就是帮我绑好了带子,直到许局的脚步已远,我才发现自己竟连说“谢谢”也忘了。
我不由得伸手去背后摸那个许局绑起来的蝴蝶结——可能是蝴蝶结吧,并不会带着什么指尖的温度,但我的心温热起来,也许许局有时候并不支持我们查案,是本身确有难处吧,但起码他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对下属不闻不问的领导。我在意识里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刘依依,你在想什么呢,好歹小女孩还是要糖果收买啊,你怎么被帮绑了一次带子就被收买了呢?长点儿心好不好!”骂完了自己,我像做了贼般匆匆地溜进了办公室。
周东篱已经在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许局帮我绑带子的一幕,当然不是说我与许局有什么不可描述的关系,而是自从上次我们帮许局修复硬盘以来,我跟周东篱可能已经卷入了一些什么事情之中。因此我知道周东篱对许局是警惕的,因此我心虚一笑打了个招呼,还管不住自己没话找话:“最近一定不会有案子。”
谁知周东篱不是问“为什么”而是说:“你怎么敢讲这种话?”
“难道不是‘无事之秋’吗?”
这时候炸两进来了:“哈哈!那叫‘多事之秋’,依依厉害啊,敢在咱们这地头说这种不该说的话,还连说两遍!”
“要是因为我说错话了,就会有案子,这不科学啊。”
我话音才落,电话就响起来了,催命似的一声响接着一声,一时间我们仨都僵住了。
“好,我这就让她过去”,周东篱接了电话,转而对我说,“小刘,主任让你到支队办公室去一下。”
4
支队办公室里有个其貌不扬但刻意将头发和胡子个性化的男人,正在跟主任理论。
主任:“你可以直接报警的,会有警员接警处理的。”
“我可不想那样啊,因为我都不确定那是什么”,男人说道,“但是,既然他们一直要追着我,那可能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与其坐以待毙,我肯定是亲自来一趟。”
“你们还是先看看吧。”男人“啪”地打开了一直背在身上的单反相机底下的一个小门,扒出了一张相机卡。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之后都不接。主任来破局:“小刘,这位是摄影师罗先生,想判断一下照片里的是不是人骨,你拿去看看吧。”我二话不说拿了过去,装在了一个读卡器上。一个陌生人到公安系统来,给出一个有储存功能的卡片,谁也不敢随便插到内网的电脑上面去,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可是至少会全省通报(批评)的大事。
我走到角落里:“这里不是还有台互联网电脑吗?”我吹了吹那台笔记本上的灰,掀开了盖子,将读卡器插了上去。经历了至少两分半钟的缓慢开机过程,它总算是打开了。
摄影师拍的大多是银沙湾遭遇台风袭击之后的景致,对视觉相当有冲击力,我找来找去,没见到他们说的“人骨”,于是便把大图关掉了,请他过来。他疾步走到我旁边,探身指着几张缩略图说:“就是这几张。”我把图片打开了,一直把拖条往“+”的方向拖,并把那堆白花花的东西拖到屏幕中央。
“我要把原图留下来。”我没有跟他商讨的余地,因为我看到了人类的耻骨,看来确实是人骨,但是我没有声张。
“原图?不行,我还得拿去参评的。”那位罗先生说。
好说歹说,他最后只留下了一个副本给我,还丢下了狠话:“警察同志,这些照片的全版权是我,如果真是人骨,这可是我冒着性命危险拍回来的犯罪现场,你看我这腿都伤了,你们不能……”
“行了,行了,您放心吧。”办公室一个男同志实在看不过眼,一边拍他的肩膀,一边顺势把他推了出去。
5
我回到办公室,见到炸两正在兴致勃勃地切一个月饼,恍然惊觉中秋节快到了。
“什么馅儿?”我问。
“当然是广受好评的五仁月饼啊!”炸两用小叉子叉起一角就直往嘴里送。
我对他的口味更加确认了:毫无门槛。曾经,我对五仁月饼也是怀着无比的好奇与膜拜之心,因为我的舅父独爱这种馅料的月饼,而我妈又很疼爱这个弟弟,所以啊,每逢中秋节前夕,她就从一些饼券里挑了五仁月饼的给我舅父,我自然就从来就无缘这种“恨TA请TA吃”的五仁月饼了。不过我很好奇,所以我曾经对着一个挺宠爱我的大姐说:“我从来不知道五仁月饼是什么味道。”大姐二话不说从家里给我带来一个五仁月饼,并心满意足地盯着我吃完,问:“好吃吗?”我答:“挺好。”后来我发现“挺好”这句话也经常出自沈渊口中,如果他与我心有灵犀的话,那么这句“挺好”其实是礼节性地表达差强人意的意思,只是关于对五仁月饼“挺好”的评价,更是一种任意拔高的所为,因为,真的,很,难,吃,啊。
“不要吃了,你们去一趟银沙湾吧。”周东篱接完了电话,就给我们安排了任务。肯定是那边也有技术人员眼尖,看出确实是人骨,然后主任把这事儿摊派给我们了。
“那你呢?你不去吗?”炸两说,“这可是秋游的好时机。”
“谁来写月度小结啊?”周东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他这话一说,我们马上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我跟炸两同时往门口走去,还碰到了一块。
“干什么呢你,撞死我了!”我揉揉被碰痛的肩膀。
“幸好老子不是反恐的,要不然火力交叉的时候肯定被你弄死了,一点默契都没有。”炸两也在揉他那硬邦邦的肱二头肌。
一路上,看到台风肆虐过的城市还是没有恢复元气,一些大树倒伏在路旁,枝叶被修剪得光秃秃的,还没有来得及复种,甚至还有被刮下来的电缆,不知道是哪个职能部门的,只是简易地用东西支了起来,高度刚刚能够让小车和行人通过。
“这场台风,刮掉了咱们大广东119个亿。”
“别说大广东了,咱们局就被刮掉了90万。”
“你怎么知道?”
“听装备财务科那个胖姐说的。”
“人家不是胖,是怀着二胎呢。”
“啊?这个年纪还能生二胎?眼拙,没看出来。”
“现在的女人啊,不论年纪,不论胖瘦,搞不好都是个孕妇,看不出来你就闭嘴好了,在‘姐’字之前别加任何形容词,不要对人家的身材年纪表示任何的关心。”
“我的好依依,晚辈真是受教了!”炸两对我感恩戴德。
不多时,我们就到了银沙湾。
6
银沙湾一片风平浪静,除了因为那场台风,一些旅游设施损坏正在修复,游人比往日少之外,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我们上去银沙湾酒店28楼,那位先生住过的那一间看一下。”炸两的侦查思路是清晰的,跟他们搭配走访,我跟着走就是了。就是他平常嗔怪我的:“刘依依,你怎么出勤不出力?”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并不是我能出力的地方啊。
上去了28楼,我在露台上拿起望远镜沿着海岸线查看,很快就比对出罗先生照片里的视野,那是在银沙湾的上游,那堆倒塌的临时工棚废料还在。
我把望远镜递给了炸两,炸两不耐烦地用手挡开了:“既然都找到点了,我就不必再看了吧,事不宜迟,直接去实地走走。”
“幸运的话,我们能搞点骨头回去化验一下……”
“不用化验,有我呢,我看一下至少能确定是不是人骨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跟炸两这段对话属于“讲洋鸭”。我又想起我妈妈了,小时候我每次说起一些憧憬,她总是打断我:“你是在讲洋鸭。” 何谓之“讲洋鸭”?我妈妈说,从前有两个人,意外获得了一只洋鸭蛋,就在那想象以后这只洋鸭出生长大之后,到底是红烧呢,还是清炖呢——比喻空想主义和不切实际。在此后我在她身边的时光里,她一方面控制我的行为,一方面以“讲洋鸭”来让我闭上阐述梦想的嘴巴。
当然,“讲洋鸭”这词儿嘛,用来自嘲还是可以的。
在倒塌的临时工棚旁边,早就有人值守。我们表明了身份,工作人员也相当配合,让我们可以进去查看。
“请小心一些,很多碎玻璃,铁皮之类的。”我们进去之后,工作人员还不忘在外边叮嘱。
外出之前,我曾把罗先生的照片翻拍了一张在手机里,我掏出来细看,那些白花花的东西,也就是骨头,不见了。
“这里面的废料清理过吗?”炸两问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含糊其辞:“应该没有吧,但是有也说不定,毕竟停一天工都要损失好大,这个工棚也要清理好,重新搭起来。”
我们在周边巡查了一圈,并没有任何发现,只能兴味索然地打道回府了。
我还不死心:“那些骨头怎么就恰好不见了呢?”
“那就是给出了答案:就是人骨啊。”
“得讲证据!疑罪从无嘛!”
“那是两码事,没说他们有罪,但我觉得那就是人骨。”
7
回去之后,周东篱还在冥思苦想地写月度小结。
我温馨提示他好多次:“每个月差不多就得了,反正也不会有人看。”
周东篱则说:“要你这顿饭跟下顿饭吃得一模一样你还不乐意呢,怎么月度小结就可以一样了?”
“随便你。”反正不是我写,我一点都不伤脑筋。
我去炸两的桌子上翻到一包葵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溜达到痕迹检验那边去了。
“哎呀,依依,你闲着呢?正好,给我们小严指导指导怎么做现场指纹吧。她来了大半年了,都只看TLI,现在要看些LI了。”痕迹检验科的杨明科长叫住了我。
“小严,这是刘法医。”杨科长又转向一个清瘦白皙的女生介绍我。
我盯住她看了一会儿,敢情这就是上次炸两带去银沙湾吃跳跳鱼的那个实习女生。
“叫我依依姐就可以了。”
那女孩子乖巧,甜糯糯的一句:“依依姐好。”
我本来想说“我好不好也就那样,你在这能好就行了”,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那就来吧”。
这不是我第一次教的徒弟,周东篱经常说:“你自己多牛都没用,只有徒弟能代表师父的水平,看你教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我上一次教出的一个徒弟,警官学校毕业的男孩子,一年多都没办法比中一个指纹,然后他们把他调去巡警了,他在巡警也重新找回了自信。
现场指纹是要做成1:1的。在PS庞大而强大的功能里,我懂得的甚少,但在这甚少的领域里却又知之甚详,那就是把现场拍照提取的指纹做到1:1指纹入库。在G市近百万人口里,只有几个人(警察)懂。
我甚至简化了比例计算的方法,教小严直接把数值计算出来:“这样就好了。”
“依依姐,果然简单多了。”
杨科长哈哈大笑:“你依依姐是谁啊?有一年她代替一名突然生病的痕检队员参加省厅的刑警技能大比武,还拿了奖。以后这事,但凡不懂的就揪住她问。”
对于杨科长的盛赞我还没来得及自我膨胀,突然就灵光一闪。因为我看到一些现场指纹照片,提取时把一些黑色纸条(厘米比例尺)扔在旁边,然后回来让指纹鉴定人员计算出尺寸的,那么在罗先生所拍的那些照片里,是否有一些固定的物件能作为骨头的比例尺呢?
“我有点急事,你自己……你……发挥主观能动性!”周东篱的那句话真是好用,用词高雅又充满了对后辈的期许,我拍拍小严的手臂,就走掉了。
8
我重新打开电脑调出罗先生拍下的照片原片,根据光影,我发现了原片里有一根横在地上的腿骨,旁边正好有一块倒塌的铁皮,而那块铁皮上有锈迹。对于一个刑警来说,锈迹就是特征,只要能找到这块铁皮……
“炸两,我们再去一次银沙湾吧!”
“还去干嘛?找不到那些骨头了。”
“我不找骨头,我找铁皮。”
“不去,你找小篱子。”
“那就去吧”,周东篱从电脑屏幕后抬起了头,他活动了一下脖子说,“要是当个内勤别说不累。”
在出发之前,我跟周东篱说清楚了要找一块海螺纹样锈迹的铁皮,我把罗先生拍的照片挑出一张给他看,他细细地看了一遍,冲我点了下头:“那,走吧。”因为我们是要去找一块铁皮的,所以我们开了辆皮卡,只是周东篱还在皮卡上面放了一些旧报纸和纸皮。
“怎么?你还怕铁皮会刮花这破车?”我觉得好笑。
周东篱也淡淡一笑:“小孩子懂什么。”
入夜的银沙湾是静谧的,只有海浪轻轻拍岸的声音。在夜幕的笼罩下,洗砂场又在偷偷地将废水排出,一阵酸性的烟雾弥漫了开来。
“周队,我记得往这边走。”来过一次临时工棚的我,打着手电轻车熟路,给周东篱带路。周东篱紧紧跟上。
在那个倒塌的临时工程外围,已经没有人值守,但是可以看出来,废料已经被清理过一遍,一些被台风掀翻的铁皮堆在角落里。
“都堆在一块了,这可怎么找海螺纹样锈迹的铁皮啊?”周东篱杵在那里觉得无从下手。你们小时候有没有玩过拼图?我不用把拼图一块一块移动到互相不遮挡的位置就能选到我需要的那一张,因为一张拼图除了主体的图案,还有颜色,图案外围等等要素。所以我把手电筒递给周东篱:“那么你给我打光,我来找。”
“你小心点!”周东篱看着我俯身去挨个去翻铁皮不住地叮嘱。
“这就是我要找的比例尺!”我兴奋地说,想把铁皮拉出来,“啊!”我的手被生锈的铁皮划开了一个血口子。
“划伤了?”周东篱看了一下我,他要拉我的手看,我把手藏起来了。
“没事没事!你去把那铁皮弄出来。”
“你别碰了,回去记得去打疫苗。”他想了想,去车里翻出一双厚重的劳工手套把那铁皮硬是拖了出来,其他垒在上面的铁皮哗啦啦地一阵塌下来,闹得动静不小。
周东篱立即掏出钥匙给我:“你立即把车发动,等我。”我听周东篱的话,才把车子发动好,车子一震,那是他把铁皮扔上皮卡后面。紧接着周东篱就拉开了副驾驶室的车门:“赶紧走。”我才驶离原地,就从后视镜里看到几束强力手电筒的亮光出现在工棚附近。
有人追了几步,另一个人大声劝住:“还以为是条子又来了呢,就是个偷废铁皮的。”
他又大声冲我们的车子喊:“下次再敢过来,打断你们的狗腿!”
9
把铁皮搞到手了,我跟周东篱说:“我要回家睡一会儿。”他说:“行,把伤口处理好。”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洗个热水澡。
低头看着光裸的脚下流过丝丝血迹,左手心传来隐隐痛感,我才想起我受了伤。我看了看左手心的伤口,划得很深,我甚至看到一些铁锈微粒陷入了伤口深处。我调好了肥皂水清洗了伤口,伤口重新撕开又揪心地疼痛,清创之后,我给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就爬到床上了。原以为我会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谁知道脑海里不断地出现铁皮的尺寸,骨头的尺寸,各种比例关系……被各种画面和算式充斥着我的脑子,我被自己的思考轰醒了,思路异常非常清晰,于是我又爬了起来。
我回到局里,把罗先生的原片一张一张地调出来。我正看着,周东篱就进来了,他递给我一张图纸:“那块铁皮的各类参数都写好了。”
“这是肱骨,很明显,这一端呈半球形与肩胛骨的关节才组成了肩关节。”我一边指着照片上的一根骨头,一边在自己的肩膀上比划给周东篱看。
他说:“你跟我说骨头与骨头的不同,还不如给我讲口红色号呢。”
“哦,那我不讲了。”我翻了个白眼。
“请继续。”他赔笑。
我皱着眉头说:“要在照片上区分左右肱骨,还是很不容易,但这根应该是左肱骨。”
“左右肱骨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用肱骨全长推算身高的一元回归方程里面的常数是不一样的,左是左,右是右,而且是根据种族性别,还有每10岁为一个年龄组别,比如21~30,31~40,41~50,51~60,各组的常数也是不一样的。”
“那么你怎么能知道种族性别呢?”
“性别嘛,这个容易,你看这根肱骨肌嵴和骨突是很发达的,关节端的头和骨髁都很大。”
“仅看长骨鉴定性别,这个准确率不高吧,毕竟这世上还有金刚芭比那样的人。”
我表示不服,又放大了照片,指着角落里我早就发现的一小块骨头说,“这个叫耻骨,耻骨下支的下缘(内侧缘)但凡是外凸的都是男性。”
周东篱又找到另一个突破口来责难我:“种族呢?种族你也知道?”
“不知道,瞎蒙,就当是汉族好了”,我睨他一眼,“以前考试的选择题,但凡不会的,不都是大多选C吗?何况,汉族本来所占的比例就在91%以上,而在我们这地方比例肯定是更高,这比选C的准确率还高多了呢。”
周东篱沉吟了一下:“那么大数学家,请开始你的表演。”
我拿过铁皮的图纸的参数,看到铁皮与肱骨挨在一起的那一缘,铁皮的实际长度是161cm,放大的照片上铁皮和肱骨的实际长度分别是4.32cm和0.86cm,根据比例可以算出……”我按了一下计算器,抬头说:“是32.16cm,这个假设是汉族成年男性的左肱骨全长是32.16cm。”
“然后,我们就可以计算几组数据出来了……”我查了查《人体测量手册》,开始了计算。
“如果是21~30岁,那么身高是164~173cm;31~40岁,那么身高是165.6~174.7cm;41~50岁,那么身高是166.6~175.1cm;51~60岁,那么身高是164.9~173.4。”我对着草稿纸念给他听。
我根据测量手册上的回归方程算出了几组数据
周东篱总结道:“那就是164cm~175cm之间的男性对吧!那很多啊!”
“起码排除掉你跟炸两了吧!”我想了想,“如果我能拿到真正的骨头,我可以将范围继续缩小的。”
“行,也排除掉两个了。”他对我的技术成果表示了宽容。
讨厌他这种说话方式,我开始复盘,我一定还漏掉了什么。
我在照片的一堆骨头里发现了一根完整的胸骨,对,包含了胸骨体和胸骨柄,我用尺子在屏幕上量了一下比例,随即大叫了一声:“还有个女人!”
胸骨是可以用来做骨骼性别鉴定的依据的,男性的胸骨体与胸骨柄的长度比例会大于两倍,而女性则小于两倍。
我见周东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这堆骨头里,有男人,还有女人!”
“好吧,一个164cm~175cm身高的男人和一个各方面数据都不详的女人,我去查查近期的失踪人口库吧。”从周东篱的神情看来,我知道他对这样的查询不抱多少希望,当然,我也是,谁都可以看出来,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堆骨头里面,到底有多少人呢?”
“不知道,至少一男一女吧。但最近没听说过连环杀人案啊?再说连环杀人案不都是轰轰烈烈的吗?没人报案啊。”
“都成骨头了,就算是连环杀人案都有段日子了,要查积案了。可是谁会把杀了人过了几年又把尸骨翻出来大白天下呢?不合情理啊。”
与周东篱讨论了一阵子案情,我的头突如其来一阵痛,那种从内而外的带着迸射感的痛,让我不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又摸了摸前额有些发烫。
“你不舒服吗?回家休息一下吧。”
“好。”在回家之前,我把罗先生的照片原图放大高清打印了一份带在身上,这个谜面一定还有我没有看透的地方。
未完待续,请查看二条
图片作者:Lo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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