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城

　　屠城

　　凄冷的秋雨淅淅沥沥下起来的时候，吴天亮正在院子里磨一把剑。剑长七尺，寒光四射，旁边放着一把装饰精美的剑鞘。那把剑其实已经磨了好多天了，可谓吹毫断发，削铁如泥，但吴天亮仍然执著地打磨着。刺啦刺啦的打磨声划破夜空也飘进万盏灯光里。那晚吴天亮衣服湿漉漉的，就淋在那场忧伤且冰凉的秋雨之中，可他一点都没觉察到不舒服。其间，他曾停下来试剑锋，他用食指轻轻碰了一下，一个滚圆的血珠子就从指肚子上冒出来。然后，他笑了，把手指头含在嘴里，吸了一下。后来他把剑收入剑鞘戴上斗笠提上宝剑走出院门。

　　他离开的那个院子是一座老宅院，祖传下来的，青砖黛瓦，镂空的木质门窗，朱红色的铁大门，住在里面总能勾起他对过去的想象。

　　许多天都是这样子。每到深夜吴天亮就一身古代侠客的装束提剑走在寂寞的城市街道里。他想起来许多年以前，他踩的脚下应是青石板路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白天的时候会吆喝声四起。可现在是深夜，所以周遭一片寂静。记得那时候，在街上，他常会看见张屠户张开龅牙嘴一脸横肉地冲他大喊，卖肉喽，新鲜的猪肉，快来买呦。他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油腻肥厚的下巴上有一颗大大的黑痣上有一根很长很长的毛，随着嘴巴不停地抖动。因为他凶狠的目光，那个肮脏的嘴巴瞬间戛然而止。然后他转过头狠劲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再睁开眼，那个卖春饼的闫二，卖菜花的董大，衣服铺子里的张裁缝，一张张花花绿绿的脸就随着他的脚步从眼前飘向后方。

　　白天的时候吴天亮到市图书馆查阅了一下地方志。在一本厚厚的泛黄的书页里，他找到了自己关心的内容。看完后，他的眼泪冒了出来。记录的内容和他想的完全吻合，一千年前他应是一名孤独的侠客，不然他不会现在一身了得的武功。之前的一段岁月他所在的那个城市曾经遭遇外敌入侵，血腥的屠城杀了三天三夜，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屠城前他正在一个酒馆里喝闷酒，喝得烂醉如泥倒在桌下，像个死人，睡了三天三夜，然后醒来世界就变了模样。之前的李屠户变成了现在的张屠户，卖春饼的王二变成了现在的闫二，卖菜花的方大变成了现在的董大，裁衣服的刘裁缝变成了现在的张裁缝。然后他提剑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上找不到一个熟悉的人。愤怒的他决定屠城，杀光眼前所有陌生的人，可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他刚要拔剑的时候却看见卖肉的张屠户又变成了原来的李屠户，卖春饼的闫二又变成了王二，卖菜花的董大又变成了方大，裁衣服的张裁缝又变成了刘裁缝了。他感觉他得了幻症，之前三天三夜的屠城是不是也是一个幻影，眼前的人是不是本来就在这里，而他是一位天外来客。但他还是很愤怒，恨之极深，想要屠城。

　　从图书馆里走出来的时候，刺目的阳光把他照得有几分眩晕。他揉了揉眼睛，提剑走在街上，迎接路人络绎缤纷的侧目与惊叹。现在他成了一个走在现代都市里的古代侠客，路过商业街的时候他又似乎听到那遥远的熟悉的吆喝声，然后从专卖店看见了和张屠户一张脸的人张开龅牙嘴一脸横肉地冲他大喊，卖肉喽，新鲜的猪肉，快来买呦。他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油腻肥厚的下巴上也有一颗黑痣，黑痣上同样长有一根很长很长的毛，一样随着嘴巴不停地抖动。可是这一次，他凶狠的目光并没有逼停那个肮脏的嘴巴，他看见他反而冲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的大板牙。然后他转过头狠劲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再睁开眼，那个卖春饼的闫二，卖菜花的董大，衣服铺子里的张裁缝，一张张花花绿绿的脸就又神奇地浮现在他眼前，随着他的脚步从眼前飘向后方。于是，他使劲摇了摇头，又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

　　许多天，他夜夜梦见的和白日里看见的一模一样。他脑子里想什么他看见的就是什么。尤其是看过市图书馆里的地方志后，他更加坚定了屠城的决心。他预想过一夜屠城血光冲天的场景。在万盏灯光里他飞檐走壁刀光剑影中看一个个人头落地。但是他现在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妻子，是他从这个城市里迎娶的。如果屠城他也要将她一并杀了。那是仇人的后人呀。可是他又真的舍不得。这个很矛盾。他记得有很多个夜晚她给他温存的记忆温热的气息温暖的身体。还有，她不辞辛劳地帮他买药看病。

　　她说，吃了药，你的病就好了。要不，我们去看心理医生吧。或者，到正规的医院去，也行。总这样怎么会行？

　　他怎会去。他不理她。他相信自己从前就是一名侠客。一生都背负着复仇的理想。所以他日日打磨他的剑。他的那把长剑是从一家古董店里买的。买走的时候，古董店的老板很小心翼翼地递给他，那眼神动作，仿佛知道他要用它去杀人似的，神情里含着几分不情愿。但还是卖给了他，有钱赚何乐不为。他把剑拿在手里，熟悉的感觉让他觉得它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后来他从网上购买了一身蓝衫布衣，一双踢死牛的仿古皮靴，还有一个看上去很老旧的斗笠。再后来，他就一身侠客装束，手提宝剑，夜夜走在城市的街道上。

　　有一天，他的妻子从梦里醒来，看见他悄然出门，就跟了出去，绕了一大圈看到他平安回来，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她说，你吓死了我啦。她一脸恐惧地问他，吴天亮，你要干嘛？不会是去杀人吧。

　　他面若冰霜地说，我要屠城。

　　妻子说，你再说一遍。

　　他就大声又说了一次，我要屠城。声音很高，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他看见妻子脸上的汗淌了下来，哗哗地流成一条条小溪。

　　她知道他病了，而且她想他现在一定病得很厉害了。是什么时候病的记不清楚了。总之她知道她认识他前一切正常认识后他又不曾遭遇车祸或染上重大疾病。她只知道他莫名其妙的病了后说的话和做出的事情总是怪怪的，像被人施了魔法，而且给她的感觉是天一暗下来他的病就要重许多。于是，她请了假，选择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牵着他的手出门了。出门的时候，他们争吵了半天，最后他才决定随她一同出去。他依旧坚持蓝衫布衣头戴斗笠脚穿皮靴，然后手提一把宝剑。他跟在她的身后。穿过那条繁华的商业街的时候刺目的太阳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便又看见他熟悉的卖猪肉的张屠户，卖春饼的闫二，卖菜花的董大，衣服铺子里的张裁缝。他依旧紧握宝剑，冲他们瞪眼睛，可这次他们竟然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经典文章 www.wenzhangba.com)

　　这把他惹怒了，他甩开妻子的手，噌的一声拔出宝剑。这时他看见那张张嬉皮笑脸瞬间一张张变绿。在那把剑将要舞起来的时候，妻子很是时候的制止了他。后来他和她拐进一栋写字楼，坐上电梯，上了十二楼。

　　十二楼里有一家心理症所，在这里，他们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医师露出两个酒窝冲他们笑。然后，坐下，交谈。后来他开始对她诉说病情，他说，我叫吴天亮，我最近老是有幻觉，我感觉我在古代是一名侠客，我家乡的那座城被人屠了城，三天三夜呀……所以我要报仇，我也要屠城。

　　漂亮的女医生笑了，清脆的笑声很响亮。她说，好啊，那就屠吧，发泄出来就好了。

　　可是那是犯法的，别说屠城，就是杀一个人也是不行的。他的妻子又是很是时候的提出了质疑。

　　没问题。跟我来。女心理医生很果断地答复。

　　然后，他和妻子半信半疑地跟在女医生的身后。打开一扇门后，他们来到一个漆黑的房间。女医生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和她出去。一会儿屠城开始，你做好准备。

　　他目送妻子和女心理医生走出房间。门关上的时候，漆黑的屋子忽然有了光线。然后他又看见青石板路以及林立的古老店铺。那感觉无比的真实，于是他提剑，轻轻压了压斗笠的下沿，轻轻走在青石板路上。绵软的皮靴踩在青石板路上竟然毫无声息。他侧目里瞥了一眼，吃了一惊，他又看见了张屠户张开龅牙嘴一脸横肉地冲他大喊，卖肉喽，新鲜的猪肉，快来买呦。他看了他一眼，又看见他油腻肥厚的下巴上有一颗黑痣长有一根很长很长的毛，随着嘴巴不停地抖动。因为他凶狠的目光，那个肮脏的嘴巴瞬间戛然而止。他转过头就狠劲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眼，那个卖春饼的闫二，卖菜花的董大，衣服铺子里的张裁缝，一张张花花绿绿的脸就随着他的脚步从眼前飘向后方……后来他紧紧闭上眼睛，等再睁开的时候他大喊一声，我要杀了你们，然后噌的一声，宝剑出鞘。一个个脑袋开始从他面前像秋风扫落叶一样飘落，然后他看见一个个身体像倒下的树桩一样扑通扑通倒下。张屠户倒下的时候下巴上的黑痣还在不停抖动，连同那根长长的黑毛。卖春饼的闫二弯腰试图把掉在地上的脑袋拾起，重新按在脖子上，可是他努力了几次，最终以失败告终。卖菜花的董大脑袋在离开脖子的瞬间，那嘴巴还在叫卖，卖菜花罗，卖菜花罗。后来他在衣服铺子里，看见张裁缝穿好一件自己裁好的新衣一动不动地等他，像是知道他会来，所以坐好专门等他登门取命，结果他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剑将他劈成两爿。倒下的瞬间他仿佛听到张裁缝咕哝了一句，我等你好久了。

　　……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屠杀。他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也把他的眼睛杀成了红色衣服染成了红色心情染成了红色灵魂染成了红色。最后倒下的，是青楼一个叫翠儿的妓女，在她倒下的瞬间她一直望着他，眼泪哗哗地流。她轻叹一声，哀怨地说，天亮，我是慧珍呀。

　　于是，他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后来，光线又暗下来恢复从前。他提剑从屋子出来的时候，神情落寞，神思恍惚。虽然他屠了整个城把他的仇人杀的一个不剩但他还是很伤心很痛苦，一点快感都没有。因为他杀了一个叫慧珍的妓女。那个看上去很眼熟的妓女。

　　然后，他又见到了那个一笑两个酒窝的女心理医生。他冲她平静地说，我已经屠了城，可是，可是我却杀了我的慧珍。后来，他呜呜哭了起来。

　　他终于想起来了，慧珍是他现在的妻子，可她从前却是一个很标致的妓女。

　　他从那个漆黑的房间走出来的时候就一直在默默流眼泪。他似乎后悔了刚才那个屠城的举动，因为他误杀了他的慧珍。

　　在他泪流满面的时候他在房间四处寻找他的慧珍。可那个房间里只有他和女心理医生两人。慧珍去了哪里？

　　他想，刚才他一定是把她杀死了吧。

　　下楼的时候他已经平静许多。他不再幻想他从前是一名侠客，他所在的城市曾遭遇三天三夜的屠城。他只记得他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叫慧珍，他们很恩爱很恩爱，他需要她，但是他把她杀了。

　　在一楼拐角处，他要快步走出大厅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声音很甜美和欢快，他扭回头看，然后笑了，泪流满面的笑了。

　　是慧珍。

　　慧珍走过来的时候一直咯咯地笑。她说太好了，她刚才看了一部免费电影，还是古装片。她还告诉他说刚才那个虚幻的模拟场景太真实太真实了，可是还是觉得太恐怖太血腥了，于是，她下了楼，躲到卫生间里呕吐了半天才出来。所以，刚才没在房间里看到她。

　　许多天后，吴天亮依然蓝衫布衣头戴斗笠手提宝剑潇洒地走在大街上。他在想他从前真的是个侠客吗？如果是，那将是一个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生。

　　然后，他从一部摄像机前轻轻走过。听到，身后一片很响亮的掌声，然后是导演的笑声，导演说，OK，演得太棒了。

　　现在他是一名演员，他演的这部戏名字就叫《屠城》。在剧中他饰演男主角吴天亮，而女主角，在剧中饰演一个叫慧珍的妓女。

　　据说，这是一部惊心动魄的古装爱情大戏。他觉得这一生，注定要活在虚幻之中。那个久远的故事不知怎么飘进他的心里后便再也无法抹去。

　　他相信那或许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不过，无法证明而已。但是，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和慧珍都在，爱情还在，婚姻美满。而且，他快要成为一名知名的演员了，因为那部戏上映后，大家说他演戏演得很到位，给人很真实，像是亲身经历过的一样真实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