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稻草人
一、双亲的悬案
今年是古灵来到孤儿院的第六年，当年负责侦办她父母死亡案的公安人员不知为何又找到了她。孤儿院很小，院长不得不让出自己的办公室供两名刑侦警察与古灵交谈。
古灵知道依旧会是那些因为反复回答，都已经不必思考的问题。她克制着不耐烦的情绪，事实上对于破案这回事，她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眼前两名刑警按部就班地问着：“那年你多大？”
古灵轻声道：“十二岁……”
那年，古灵十二岁，已经能看懂父母间不太正常的关系，她甚至也能明白这中间的缘由，她最爱母亲，不知为什么却体谅父亲多些。
当年，是母亲先看中的父亲，在听说父亲高考落榜了之后，哭着求姥姥给媒人送了大礼。父亲家里特别穷，只有麦田中的三间麦秸顶的小房，父亲还是独子，连个相帮的兄弟姐妹都没有。
于是，母亲不但说服姥姥姥爷不要彩礼，还带着一份很像样的嫁妆过门，这大约是父亲最终能答应的原因。据说他们从相亲到结婚只有短短的一个月，简单的婚礼不久后，母亲就怀上了古灵。
造化弄人，当父亲手里拿着怀孕诊断书带着母亲回到家里，迎面遇上的居然是一名邮差，手里拿着那张迟来的录取通知书。据说当时父亲双手各举着一张纸，忽然失声痛哭。
父亲考上的是一所很不错的大学，爷爷奶奶被双喜临门高兴坏了，拿出钱让父母去镇上照了张彩色合影。古灵经常会想起这张照片，父亲站得笔直，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喜悦。母亲则一脸卑微地站在他后面，哈着腰小心地用手搭着丈夫的肩膀。这是古灵所熟悉的母亲与父亲相处的方式。她尽力地想与父亲亲密，却时时害怕他厌烦自己。
父亲隐瞒了婚姻状况去上学，留下怀孕的母亲顶替他做着最辛苦的田间劳作，连爷爷奶奶都曾经抱怨父亲对母亲的冷漠。从母亲怀孕到古灵降生，父亲全程不闻不问，就像自己的生活中没有这两个人一样。生古灵的那天，爷爷到镇上去给他打电话报喜，父亲只在电话里心不在焉地“嗯”了几声，甚至连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没有问。
父亲毕业后分配在了市里工作，每半年回家住一个星期，古灵很小就明白父亲不爱母亲与自己。在她的眼里，父亲更像是个陌生的人，毫无亲切感，古灵一块糖都没有从他手里得到过。
而记忆中母亲却不曾抱怨过父亲，她毫不掩饰对父亲的崇拜与敬爱，每当有人称赞起父亲，母亲就会开心地笑起来，激动得脸上泛起潮红。
古灵上小学那年，父亲开始频繁地回家。古灵很害怕见到他，因为只要父亲回来，家里就充满了吵嚷与责骂，碗和盘子被摔得所剩无几，她看见父亲总是声嘶力竭地冲着母亲咆哮：“我必须和你离婚。”
她记得父亲脸上青筋毕露的样子，他英俊的样貌在那时候荡然无存，但是母亲总是沉默地坐着，毫无反应，不急不语。逼得急了，她也不过是轻轻地说一句：“我不离婚。”声音虽然轻却十分坚决。爷爷与奶奶便在旁边大声地责骂父亲没良心，忘恩负义。结果，总是父亲悻悻地离开。
渐渐的，父亲看毫无结果，便再也不肯回家。奶奶说，父亲是认命了，自此母亲脸上又重新有了笑容，伺候爷爷奶奶也更加尽心。古灵十二岁那年，爷爷奶奶相继过世。一天父亲深夜回到家里，古灵听到父亲的声音，从自己住的房间跑出来，站在父母的房门口，偷偷从门缝里向里望。
这次父亲没有发脾气，他跪在母亲的脚边苦苦地哀求她离婚，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女孩，他恋爱了。古灵听不大懂父亲所说的什么“上一世失散这一世找回”，她只明白这次父亲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坚决，他听见父亲说：“你不同意也没什么，我已经辞职了，明天我会带着她离开，你永远也别想找到我们。”
母亲终于明白这次无法阻挡父亲了，她抱住父亲大声哭泣起来，父亲沉默良久轻叹道：“你不明白，我们之间有着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你站在我的身边，可是我根本看不到你。”
难得的是，母亲似乎听懂了这句话，她的眼光慢慢变得冰凉。她哀求父亲最后在家里住一夜，像一个真正的丈夫与父亲一样，好好在家里住一夜。父亲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神情平静地在父亲写好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父亲临出门时，古灵看见母亲拉着父亲的手很肯定地说：“你会回来的，我和女儿在家等着你。”
父亲愣了一下，带着厌恶的神情甩开了母亲的手，脚步匆匆，近乎逃离。
二、意外的回归
父亲走后，古灵很伤心，她很担心母亲会就此垮掉，谁知母亲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整天呆在麦地里干活。那时麦穗已经灌浆了，家家都在忙着扎稻草人驱赶吃麦穗的鸟，母亲也扎了一个瘦瘦小小的稻草人。
母亲的手很巧，古灵觉得就只有母亲扎的这个稻草人最精致最像真的人。瘦瘦的稻草人站在开阔的麦田里，双手高高举起，古灵看着它，感觉那是个很绝望的姿势。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总是会搂着古灵微笑着说：“不要怕，爸爸就快回家了，这次回来，他就不会再离开了。”古灵每每诧异地望着母亲的脸，她以为母亲只是在安慰自己。但是她清楚地看见，母亲脸上的期待是真的，喜悦也是真的。
半年后，有警察找到家里来，古灵从警察的嘴里听到的父亲的名字，母亲随后带着古灵匆匆赶到城里的一个火车站，接走了已经呈乞丐模样的父亲。古灵看见浑身褴褛，散发着恶臭的父亲，害怕极了，而他看着古灵与母亲，眼神空洞，仿佛看着一团空气，母亲小心用湿纸巾擦拭着他手上脸上的油泥与尘土，挽着他的手上了门口等候的计程车。
母亲没有愁容，表情平静，当父亲在车子的颠簸中沉沉睡去的时候，古灵看见母亲竟然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父亲就像只冻僵了的小兽，迟钝，麻木，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但是在古灵看来，他却没有了以往那种居高临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古灵甚至觉得他此时更像这家中的一员了。(经典语录大全 www.wenzhangba.com)
母亲细心地调理父亲，他爱吃什么，她总是记得很清楚。她亲自为他洗澡，剔须，理发，手比羽毛还要轻柔，渐渐地父亲开始能说些简单的话，电视剧中有逗乐的情节，会轻轻地笑。足足两个月的时间，他才逐渐恢复正常的神态。他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从来没有这么依赖古灵与母亲，依赖这点唯一的温暖。
父亲与母亲绝口不提那次离婚，在父亲回来的当天，母亲就从他贴身的口袋里找到了那份签署了两个人名字的离婚协议，古灵看见她面无表情地将协议书扔进了灶台里。古灵始终很奇怪父亲为什么没有去找那个女孩儿，为什么会在火车站变成了一个失智的乞丐。
当父亲肯出去散步的时候，古灵就会陪着他去自家的麦田，父亲每次看见母亲所扎的那个瘦小的稻草人，都会静静地驻足看很久。
当古灵以为自己的父母终于会像其他正常的夫妻一样，相亲相爱地过下去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有一天，她的父母毫无征兆地在麦田里双双自尽，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你父母在去世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对你嘱咐过什么没有？”一个刑警的话终于将古灵的思绪从记忆里拉回现实中。
古灵依旧面无表情地低声道：“没有。”
一无所获的刑警带着失望的神情离开了，古灵望着他们消失在孤儿院大门口的身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虚脱般地跌坐在椅子上。
一个月之后，古灵在自己十八岁生日这天，回到了自己的家，那片荒芜的麦地中破旧的小屋，她一直静静地坐到黄昏，才拿着一把香烛纸钱缓步走向了麦田中央。
父母去世后，就葬在了麦田里，古灵从容地跪在父母的合葬墓前拜了拜，然后将香烛点好，小心地烧着纸钱。她没有将所带的纸钱全部烧完，就站起身，来到离父母坟便几米远的一块地方，重新跪了下来将剩下的香烛与纸钱又摆了一份。
古灵眼睛望着那片空地长长地叹息，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埋着什么，古灵已经守着这个秘密六年了。不止六年，她知道终此一生她会将这个秘密守下去。
三、真相
六年前，古灵最后一次看见父母的那天。
古灵刚放学，便看见父母正在撕扯，父亲不知为什么又要离开家，母亲抓着他不许他走，父亲暴怒地吼道：“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爱的是她，我要去找她。”
母亲冷冷地拽着父亲，指甲几乎都掐到了他的胳膊里，她的神情由惶恐到绝望直至冰冷，突然，母亲脸上露出一个正常人不会有的笑容，她如同自语般道：“找她？她不是告诉你了，不会再见你，勿等……”说着她得意洋洋地，缓缓地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一部陌生的女款手机。“你真的想知道，她在哪里吗？”
父亲一眼望去顿时如遭雷击，满眼惊恐，他好久都像石像般一动不动，突然他转回身一把抓住母亲，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母亲望着父亲轻笑，笑容里有种近乎疯狂的兴奋，她指着父亲的脸道：“对，就是这个表情，我想看见的就是这个表情，知道吗？”
母亲的眼睛望着门外：“你们也有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她一直站在你的身边，可你却看不见她……”
父亲愣怔了片刻，突然醒悟般地转身发疯似地冲出屋子，径直奔向了麦田。古灵想也没想地跟着父亲跑了过去，古灵跟着父亲跑到稻草人旁边，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忽然狂跳不止。
她看见父亲小心地拨去稻草人身上的稻草，一把稻草，一把稻草，突然，猝不及防，一具完整的人骨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古灵吓得将手捂住嘴连连后退，他看见父亲的手微微颤抖，轻轻地握住那小巧洁白的手骨，脸上的泪水汹涌而出。
古灵的大脑一片空白，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把自己看见的告诉了母亲。母亲此时已经换了一身新衣服，还重新梳了头，母亲将古灵拥在怀里很温柔地亲吻她，随后，她嘱咐古灵好好呆在家里，便脚步踉跄地向麦田走去。
天黑的时候，当古灵找过去，看见的是在稻草人前双双自尽的父母，看情形父亲是先死的。他用随身带的折叠刀割破了自己的双手动脉，母亲赶到后看到去世的父亲，也照他的样子做了。
那天，古灵傻傻地站在双亲的尸体旁边，过往所看到与听到的，那些细碎的场面与语句忽然纷至沓来，奇异地拼凑成了一串完整的画面，古灵在那一刻眼前如同放电影一般：
因为妻子的固执，一个男人无法离婚，他辞去了有前途的工作。决定与所爱的女孩去另一个城市，在一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这件事光是想着也会让他的血液沸腾，他们打算予彼此最大的幸福，男人能肯定这一点。临行前夜，他回了一次家，他是回去与妻子做最后的谈判，晚上他破例与妻子睡在了同一张床上，这就像是个仪式，在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
清晨，男人拿着妻子签署好的离婚协议书，离开了家，直奔车站。他是如此地迫不及待，分别的每一分钟他的心都像在被放在了云霄飞车上一样，他知道只有女孩的身影能让他平静下来。
他在车站的候车大厅里等她，按他们约好的时间提前等着，他盼望着，女孩提着行李突然出现在候车室门口那一瞬间，那该是多么幸福的时刻。终于摆脱了束缚，让生命中所有与爱情无关的事情都见鬼去吧，他们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们终于拥有了彼此。
但是，女孩却始终没有出现，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他的心开始慌张。他把行李放在地上，解除了那随时可以上车的姿势，继续等，直到他们要坐的车开走了。他颓然坐在椅子上，但是他的眼睛还是望着门口，他并没有放弃希望，她没有理由不来，相爱多年，她从未爽约过。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短信刺疼了他的眼睛，那是来自于她的手机一个简单的信息：我不会再见你，勿等。他难以置信地看了半天，仿佛这个短信是幻觉，他轻轻呼出口气，眼睛继续望着门口。
几天后，候车室门口站着一个，双眼布满血丝精神近乎崩溃的男人，是他，不眠不休，他的眼睛始终望向大门。行李早已不知被谁拿走，他不在乎，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了眼前的这扇门。他不停地拨打女孩的手机，但是她始终关机。最后手机没有了电，他还是紧紧地握在手里。
半年之后，妻子来车站接走了已经呈乞丐模样的男人。他没有再试图去寻找那个女孩儿，他不敢再面对一次现实。女孩不再与他联系，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他并不知道，私奔的前夜，妻子趁他熟睡，偷偷用他的手机，给女孩发了短信，将约定的地点改在了自家的麦田，并发短信告诉女孩自己手机没电了，马上就会关机，明天不见不散。女孩以为临时有变故发生，她大约是很顺从他的，所以虽然这要求很奇怪，她还是照做了。
翌日，当他在车站门口悬悬而望的时候，女孩已经如约赶到了麦地里。他的妻子早就等在了那里。妻子杀了女孩，从容不迫地将她剔成白骨，将衣服血肉掩埋，将她的骨骼扎成了稻草人。妻子把这一切完成后，用女孩的手机给他发了那条“勿等”的信息。
那年，十二岁的古灵静静地站在父母的尸体旁边泪流满面，她知道，这就是真相。
随后，她做了一个这个年纪女孩无法想象的决定，她回到家里找来一把铁锹，在麦田旁的一块空地上挖了个深坑，将稻草人与那部女式手机和父亲的手机都埋了下去。她细心地将坑填实，又花了几个小时在坑上移栽了麦苗，然后，她回到家放好铁锹，洗干净手脸，去报了警。
十八岁的古灵如今站在坟前默默地回想着这一切，很久之后，她摇了摇头，在离开的时候她对着麦田中的三座坟墓轻声说：“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但是我知道，你们三个，都是傻子。”